“可卿!可卿,你在哪里?”院子里傳來男子的呼喊聲。警幻忙拭去眼角的淚痕迎了出去。剛推開門,嬌軀就被寶玉一把抱住了。“好姐姐,可卿呢?快叫可卿來見我。”警幻愛撫著寶玉的臉,長嘆一聲,才牽著寶玉的手,引他坐了。“寶玉,你先莫急,聽我道來。”言罷,警幻才將可卿之死前前後後的說與寶玉。寶玉不由得淚如雨下,只嘆可卿太痴。又恨那賈珍賈蓉父子禽獸不如,咬牙拍桌子道:“這兩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我必手刃了他們給卿卿雪恥。”警幻握住了寶玉的手道:“寶玉,此仇雖深,卻不需你去報的。”寶玉哪里肯依,警幻見寶玉執拗,只得沉聲道:“你與可卿本只是去磨礪一番,各有各的造化,如今可卿遭此一劫,卻也是她個人的劫數。可嘆你仍如此執迷不悟,我只能點化你一二,賈珍賈蓉二人雖是可恨可惡至極,卻不消你我教訓。如今賈府隨是看似繁華,內部已現敗象。如今逼死了我妹妹,更是雪上加霜,必遭天譴。假以時日,只怕這賈府上上下下都要遭報應的。”
寶玉聽得一愣,不由得心下著急,道:“這賈府上下幾百口子人,隨是有不肖惡徒,大多還是好的,這麼一竿子都打死,豈不是違天道?”警幻冷笑道:“寶玉,這也要看他們的造化了。可還記得往日我教授與你的?用你所能,或許多少還有轉機。”寶玉又要追問如何使得,警幻只道:“如今我已與你泄露天機,已是大罪,卻不能再多說了。”寶玉這才悻悻的打住了,又問道:“可卿除是了卻了塵俗之事,也該早早的回孽海情天了,為何不得見?”警幻又是嘆了口氣,道:“寶玉,你可知可卿生前,腹內已有了你的骨血?”寶玉點點頭。警幻繼而道:“這一胎雖是時日不長,卻已聚了魂魄。如今可卿已死,那魂魄也該隨之散去的。可卿這傻丫頭,竟說不舍得讓你們的骨肉就這麼散去,只身一人去萬仞迷津里,要把孩子的魂魄召回。”說著,不由得神情黯然。
寶玉呆立了半晌,抽身便要走。警幻忙一把抱住寶玉道:“寶玉,你切不可一時衝動逞匹夫之勇去迷津里尋她們母子!”“可卿可以為了我們的孩子獨闖迷津,為何我就不能去將他們尋回?”“那迷津深不可測,其中險惡萬分,別說是你,就連我都不能保證可以全身而退。你只是尚未開化的凡夫俗子,如何去得?況且,那賈府中尚有太多無辜生命等著你去拯救,你萬萬不可意氣用事!”“放開我!我要去找可卿!”寶玉猶自在夢中大叫。驚得襲人等一眾丫鬟慌忙把寶玉搖晃醒,又是扇風又是錘胸,好一會子才使寶玉轉型過來。
寶玉淒然一笑,道:“讓你們擔心了,我橫豎沒事,只是有些疲累,又有些子傷心,想是給魘住了,不妨事的,你們都退下吧,讓我一個人清淨一會子。”眾人只得散去。寶玉想想夢中情景,又偷偷的哭了一回。
停靈七七四十九日,發引日近。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這六家與榮寧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余者錦鄉侯公子韓奇,神威將軍公子馮紫英,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十余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出三四里遠來。
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王府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寧郡王,第四座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謙和。近聞寧國公冢孫媳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祭,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
一時只見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看見,連忙回去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駐扎,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來,以國禮相見。水溶在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妄自尊大。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蔭生輩何以克當。”水溶笑道:“世交之誼,何出此言。”遂回頭命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一旁還禮畢,復身又來謝恩。
水溶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銜玉而誕者?幾次要見一見,都為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賈政聽說,忙回去,急命寶玉脫去孝服,領他前來。那寶玉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閒話時,贊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今日反來叫他,自是喜歡。一面走,一面早瞥見那水溶坐在轎內,好個儀表人才。
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見寶玉戴著束發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
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因問:“銜的那寶貝在那里?”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了遞與過去。水溶細細的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水溶一面極口稱奇道異,一面理好彩絛,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的答應。
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忙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余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質,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鍾愛極矣;但吾輩後生,甚不宜鍾溺,鍾溺則未免荒失學業。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賈政忙躬身答應。
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傖促竟無敬賀之物,此系前日聖上親賜鶺鴒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於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叩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而進也?”賈赦等見執意不從,只得告切歡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方讓水溶回輿去了。不在話下。
是夜,忠順王府。夜已深,剛剛想過三更梆子。忠順親王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在燈下看書。窗外傳來幾聲布谷啼叫。親王並不抬頭,只沉聲道:“進來吧。”話音剛落,一扇窗已被推開,一條黑影靈緹般無聲閃入,跪在地上道:“稟王爺,王爺交代的事業已查明。那人卻是在賈府之中藏匿,只是不是今日發殯棺槨中之人,似是他們府上也無人知曉那人底細。”“嗯,繼續查,一定要將叛逆連根鏟除。切記做得隱秘,萬萬不可打草驚蛇。”忠順親王點點頭,擺了擺手。那黑衣人站起身來,倒退著走出書房,掩門去了。
親王這才放下手中的書,兩眼閃出一道精光:“十八年了,尋遍了大江南北,沒想到,你居然躲在我眼皮子底下。如今,是該了結了。”
欲知後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