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開了門,外面站的竟是賈珍。可卿忙讓進來,服侍著坐了,喊丫鬟瑞珠來倒茶,卻不見回應。只得自己親手倒了,捧給賈珍,看賈珍接了,也不敢坐,只垂首站在一旁,輕聲問道:“這麼晚了,不知公公有什麼事?”賈珍喝了口茶,緩緩放下茶盅,有一搭沒一搭的扯了幾句家常。可卿只是應和著,看著賈珍望著自己的眼神總是色眯眯的,看得可卿渾身不舒服。賈珍道:“這幾日都沒見蓉兒,那廝這又是去哪里鬼混了?把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扔在屋里不管,簡直不像話!”說著,竟是拉起了可卿的手。
可卿忙將手抽回,顫顫的道:“想是有些應酬牽絆住了也是有的。”賈珍佯裝不知,又伸手欲攬可卿的腰肢。“嗯,那廝最近竟是一顆心都跑野了,你若是不嫌,他不在了我自可過來陪你說說話解解悶的。”可卿急忙閃避,已是知道賈珍這衣冠禽獸竟是來調戲自己,不由得心中升起怒意。冷冷的道:“多謝公公關心,我平日里也是喜安靜的,若是實在無趣,和瑞珠他們說說話逗逗趣也就混過去了。公公若是沒什麼事還請早早回去安歇了吧,別讓婆婆等急了。”說罷就開了門准備送客了。
那賈珍卻並不在意,從袖中掏出一只錦盒,湊過去當著可卿的面打開,里面赫然是一只發釵,雕龍繡鳳,做工堪稱精美絕倫。“你看這簪子可喜歡嗎?這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金匠周大福的得意之作,千金難求。我實在是喜歡,覺得只有你這樣的美人兒才配得上,就買下來送你。”說著一手捻起簪子,竟是要給可卿戴上。可卿大怒,一下打掉了賈珍手中的簪子,冷笑道:“哼,都說你是敗家毀業的賈氏不肖子孫,荒淫無度,我還不信,如今你竟然打自己兒媳婦的注意,好不知廉恥!”還沒等說完,賈珍一巴掌已摑在了可卿的俏臉之上。直把可卿打倒在了地上,白皙的臉頰頓時一面紅腫了起來。賈珍冷笑道:“哼,你這下作的娼婦,趁著蓉兒不在屋里勾引寶玉,當我不知道?如今竟還腆著臉說我不知廉恥,廉恥二字從你口中說出,豈不成了笑話?”那賈珍其實並不能肯定可卿和寶玉有染,只是見最近寶玉來的頻繁,每次來都湊巧賈蓉不在,賈珍本又早就惦記著可卿的美色,遂才趁著寶玉走了,賈蓉未歸之際找個籍口支走了丫鬟婆子,上來欲尋不苟之事。如今只是隨口一說可卿勾引寶玉,卻見可卿竟是驚呆了,傻傻的攤坐在地上也不搶白,心中頓時明白了。
賈珍又換上一副笑臉,蹲下來道:“美人兒,也不必驚慌,只要你依了我,自是什麼事都會過去的。”說罷便是要伸手去解可卿衣物。可卿這才緩過神來,啪的一巴掌抽在了賈珍的臉上,口中只大罵道:“滾,禽獸!”賈珍也是怒了,口中道:”娼婦,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看老夫怎麼折磨你!”說著便強行去撕扯可卿的衣服。可卿掙扎著躲避爬到床前,剛好碰到針线盒,馬上用雙手握住了剪刀,顫聲道:“滾!還不快滾!再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說著用剪刀抵住了自己的喉嚨。
那賈珍雖是色迷心竅,卻也怕鬧出人命來。見可卿如此貞烈,這才住手,站起來跺了跺腳,發狠道:“哼,你若一日不從我,就一日休想好過。!”說罷摔門而去。
可卿這才又軟軟的癱軟下來,又氣又怕,渾身上下篩糠般顫栗。嗚嗚的哭了出來。一宿不曾睡,第二天,方欲去找鳳姐訴說,卻發現門外的婆子自己竟是不認得。那婆子見可卿要出門,忙攔住了,道:“小姐,老爺有吩咐,小姐身體貴恙,需要靜養,不能感了風寒,不許您出門的。”可卿不依,也不答話,硬要往外闖。可可卿一襲若女子,又怎麼僵持得過一個粗壯的婆子?那婆子將可卿推回屋內,竟是咣當一聲將門從外頭反鎖了,任憑可卿在屋里叫罵只不回應。
晚間,賈珍又來,這次卻不進屋,只在門外問:“美人,你可想好了?是依我還是不依?”可卿只在門里將被子蒙住頭臉,也不答話。
“唉,不依就不依吧。罷罷罷、我這就去西府上找政老爺,告訴他要好好看管自己的寶貝兒子,別沒事老勾引自己的侄兒媳婦。哼哼哼,哈哈哈哈,政老爺為人最是耿直,聽到這事,不曉得會不會將寶玉扒皮抽筋!”說罷假意要離去。
可卿素知賈政教子極其苛刻,若是讓他知道了,定會將寶玉活活打死。這才心下早已沒了主意。又聽得下樓的腳步聲,忙道:“且住,容我再想想。”“哼哼,你真是要好好想想了。我明日再來!”說著,賈珍嗵嗵的下樓去了,只留可卿一人在房內落淚。一宿不曾合眼。
第二日,可卿聽得開門之聲,忙下意識的抓起身畔的剪刀。門開了,進來的卻是賈蓉。可卿如同看到親人一般,撲進賈蓉懷里放聲痛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子才將賈珍來調戲一事哽咽著說了。
那賈蓉道:“娘子……此事,我已經知道。”“看在你我夫妻一場的份上,務必救我,你去西院里告訴嬸娘,她自是有辦法的。”“這……”賈蓉推開了懷里的可卿,“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況且,你。你既是已經紅杏出牆,只怕、只怕也不多這一次了。不如你暫且委曲求全,成全了父親,日後我們再想辦法?”“你……”可卿萬萬沒想到,賈蓉居然能厚顏到說出如此話來。
原來,這賈蓉自小怕賈珍怕得要死,今次,竟是奉了賈珍之命來與可卿做說客的。賈蓉又道:“娘子,你只要再受下委屈就是了。父親雖是好色,畢竟年紀大了,也不能把你怎麼樣的。無妨你就吹了燈,把他想象成寶玉就是了。”啪的一聲,一巴掌已經落在了賈蓉的臉上。“虧你還是個男子,竟然對自己的娘子說出如此話來!”賈蓉也不生氣,只冷笑道:“哼哼,自己的娘子?你可莫要忘了,當初那一紙休書,可是你的好寶玉讓我寫的。如今你們恩恩愛愛,雙宿雙飛,怎麼還說是我娘子?好好好,也罷,既是你不允,我也是不強求的。反正我早已是不要臉到家了。我這就去找政老爺鬧去。大不了大家一拍兩散,讓外人看笑話就是了。哼哼哼,我得不到的,也不能便宜了寶玉那廝!看政老爺知道後他還能不能有小命和你恩愛!”沉默了好一會子,可卿冷冷道:“你去讓人給我打熱水來,我要沐浴。”賈蓉以為可卿退讓了,忙下樓,吩咐下人打水。不一會,一個盛著香湯的大木桶便擺在了房內。可卿反鎖了房門,一件件褪去羅衫,將整個身子都浸在水中。那眼淚,也一滴滴的滴落下來。
洗罷,可卿又拿出一套平日最喜歡的衣物,仔細穿戴了,又細細打扮梳洗完畢,這才將上次寶玉遺在天香樓的一條大紅汗巾取了出來,貼在臉上,仿佛那上面仍有愛郎的味道。可卿又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眼中又是安詳又是幽怨。許久,才長長嘆了口氣,挪過一把椅子,顫顫的站上去,將那紅汗巾穿過了房梁。
卻說鳳姐,忙完賈府上下大小雜事,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星眼微蒙,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嬸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事?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
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永全了。”鳳姐便問何事。
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競爭,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一一記了。
秦氏又道:“寶玉和我,也算是了卻了一段孽緣。好酒易醉,好夢易醒。如今我要去銷號了,只是苦了我腹中寶玉的骨血。雖是了卻了一段孽債,卻又埋下一筆冤債,也是罪過。嫂子只管告訴寶玉,令他莫要太過掛記我,來日修得正果,必有重逢之時。”鳳姐聽得雲里霧里,正欲追問,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雲牌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
寶玉也得一夢,夢中聽見說可卿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搊扶,問是怎麼樣,又要回賈母來請大夫。寶玉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
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只是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咽氣的人,那里不干淨;二則夜里風大,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里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
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里面哭聲搖山振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問可卿因何而忘,眾人只說暴病,寶玉哪里肯信?卻也無處追問。
不巧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賈珍只得苦苦哀求鳳姐幫忙主持大小事務。鳳姐本是要強的,又是自己的好姐妹之事,也不推托便應了,執管兩府上下人事,不在話下。
欲知後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