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是在陰陽怪氣嗎?”離開校門才不到兩分鍾,林婉就對我說道,一臉無語的表情。
“你就直說我錯哪兒了吧。”我舉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倒不如說你哪兒沒做錯。”林婉把鼓鼓囊囊的卷子夾塞進我手里。“從最好的情況來看,你像是吃醋吃過了頭。”
“我沒有吃醋——”
“我知道,我只是描述客觀狀況。”她不帶感情地說道,“畢竟蘇妍也不能讀你心,不是嗎?”
“是啊。”我沒精打采地道。
“而且你也不應該不吃醋。”林婉繼續打擊我道。“吃醋要吃得恰到好處,明白嗎?”
“你覺得我明白嗎?”
“不明白,所以你應該按照我說的做。”她干脆地說,“下次有別的男生問她題,你就站在旁邊,就那種……若即若離的樣子,反正就圍著她轉就行了。”
“就像蒼蠅buzz around大便一樣是吧。”我郁悶道。
“是這樣的。”她點點頭。
“那不純粹是給別人添堵麼?”
“不得不說,是會有點兒。”
“那蘇妍肯定也會不好意思的。”
“確實,多少有一些。”
“是吧?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因為老汪調座位的目的,明顯不是讓蘇妍幫狄清講題。”林婉的耐心還真好:“這個時候,你尤其要表現出來你很在乎並且很信任蘇妍。”
“我沒有不信任她!”
“是。”我收回剛才的話,林婉的語氣瞬間不耐煩了起來,“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你要先在乎她再信任她!你就先按我說的去做好了。”
“你說你說。”我忙道。
“下午你課間不要在座位上待著,好吧?狄清下午是不是要訓練、一直不在教室?”
“對。”
“那你課間就去坐他座位上!不管是問問題還是閒聊,哪怕干坐著也坐過去,明白了嗎?”
“明白了明白了。”
“行吧。”林婉終於舒了一口氣,“晚自習我再告訴你下一步干嘛。”
“你看你看,”下午第一節課後,我剛走到蘇妍身邊,她就忙舉起了一張活頁紙:“我可是現在整理的筆記,可不是晚上熬夜弄的。”
我還想著林婉的“在乎”和“信任”,幾秒鍾後才回過神兒來,弄明白蘇妍是在給我整那個該死的全套高中政治提綱。
“我知道。”我笑了笑,“反正我每天晚上放學檢查一下,第二天早上檢查一下,不就知道你晚上弄了多少了嗎?”
“哦。”蘇妍趴在桌子上,腮幫子鼓起氣來,看著很是可愛。
“往里挪挪。”我輕輕撫了撫她披在後背上的發梢,體會著那種順滑柔軟的質感。蘇妍直起身來,坐在狄清的位置上,讓出了她的椅子。
“遇到不會的題了嘛?”蘇妍歪著頭湊了過來,一股芬芳的氣息隨之撲進我的鼻孔,帶著她身體散發出的微微溫熱。
“沒有啊。”我手里捏著一本英語改錯題合集,這種正適合每天課間刷一刷。“就是過來做做題。”
“在我身邊做題正確率高一些嘛?”蘇妍輕輕笑道。
“那可不。”蘇妍的心情看起來好了不少,這難得讓我回味起我倆沒在一起時、那種自然而然的相處方式;果然還是那種方式適合我一些。“不吸一吸蘇神,哪能做好題呢?”
蘇妍笑著搖搖頭,拿過她的家當,繼續整理起了政治。
我們都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做著手頭的事情,直到上課鈴打響。
按說我就是坐在這里上課也沒事;反正也不是老汪的課,更別提亂竄座位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不過為了保險,我還是乖乖溜了回去。
“怎麼樣?蘇妍什麼反應?”
從某種方面講,高三既是最自由的,又是最不自由的。誠然學生們被最大地被備戰高考這個主要矛盾局限了,但就此做文章也不是不行。有的人會請假去上專門的一對一課程,有的人會因為身心不適回家“調養”幾天,還有人會午睡睡到下午第一堂課之後……這種東西,只要能七拐八彎地扯上什麼正當理由,老師們總會表現得異常寬容,渾不似高一高二時對紀律流動紅旗那麼在意的樣子。
當然,我還是沒膽子那樣放蕩不羈的。對我來說,借用桌上壘起的一堵書牆、做些文字交流,就已經算得上是極其大逆不道的行為了。
“挺高興的。”我接過林婉的紙條,草草寫道,以便盡快結束此事、然後專心聽講。
這還是高中以來、我第一次和林婉傳紙條;從初二開始,這種東西就不時興了。我還是頭一回用這種方式注意林婉的字跡,她的字和小學時差了很多。
蘇妍的字帶著七八分館閣體的味道,像她的人(當然是拋開戀愛的那一部分)一樣帶著一種波瀾不驚的溫和體貼,既賞心悅目,又辨識度極高。無論是誰去看她的字,都能輕而易舉地認出每一個筆劃。
林婉的字則跳脫得多;當然,她的字也很好看,只是仿佛故意和人搗蛋的少女一樣,總要添上一些過於奔放的勾勾畫畫,無端增加辨認的難度。不過好在,我是看慣了她寫字的。
“那就好,下節課繼續。”
地理老師開始在黑板上大開大合,與太陽高度角、地轉偏向力和黃赤交角酣戰起來。我莫名想起了高一時在廁所里聽到的一句憤憤之語。
“我真想把地球給掰正咯。”
雖然掰正地球還得一段時間,但熬過這節課還是很快的。下課後,我拿著新發下的歷史學案和課本,向蘇妍那邊走去。
不過有人捷足先登了。蘇妍身旁已經圍了兩個人,一男一女。既然有個男的,我便想起林婉的教誨,放下學案、拿出寫滿了成語和文化常識的小本子,站在蘇妍身旁,看了起來。
這可真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愚蠢的事。我立刻就後悔了起來:還不如拿本題,假裝我也有不懂的、等著排隊問呢。我旁邊的兩人都拿著卷子,專心致志地聆聽蘇妍的神諭,時不時還要悄悄看我一眼。我卻自顧自地拿著小本子、背得念念有詞。
這是在干什麼?小學時等著語文課代表檢查背古詩麼?
正在我進退失據、考慮要不要先撤退的時候,老汪的黑臉從門框外面探出了半個。
當時我正抬起頭來、鬼鬼祟祟地觀望四周,祈禱不要有人注意到我的蠢樣子。某一毫秒,我的目光可能和老汪正正地對上了。
好在他似乎不是來專程尋我晦氣的。老汪的目光並無絲毫停留地從我身上掃過,繼續在班里搜尋起合該倒霉的獵物來。
“范邕!”他很快鎖定了目標,獵物從座位上驚跳了起來。“給我滾過來!你錯題本就是那麼整的?”
我松了口氣。然後打定主意還是先退避三舍。但這也要講究策略。
於是,我樂顛顛地拿起蘇妍的水杯,感受了一下,幸好里面幾乎是空的。
“我去打杯水。”
我真心希望蘇妍每節課喝一杯水、或者換一個更小一點的杯子,這樣我每個課間就都能有事情干了。
不過蘇神雖然神力廣大,也不見得胃就寬一些。直到晚飯前的最後一個課間,她才終於喝完了第二杯水;考慮到現在畢竟不是酷暑正熱的時候,她也算得上盡力了。
我捧著我、她、林婉和馬思思的杯子,一邊向水房走去,一邊考慮要不要勸她多喝點水。但我立刻又想到她心髒不好,趕忙打消了這個念頭,轉而計算其她現在每天喝水的量來。
“啊……”一進水房,我便不得不忍住一聲魂飛魄散的尖叫,“老師好。”
老汪一只手背在背後,另一只手上下臂呈標准的直角,端著他那個厚重的深棕色茶杯。
“嗯。”他無喜無怒地應了一聲,繼續看著龍頭里涌出的汩汩水流。
我低著頭,放棄了靠近到他身邊另一個熱水龍頭的想法,轉而站到了直飲水龍頭前,決定在晚秋涼意頗濃的下午,為我和三名女生各打一杯涼水。
“這天氣還不喝點兒熱水?”我能感到老汪的眼光從背後刺來,像是後心抵著一把霰彈槍。
“先打點兒涼的,喝溫水。”我強作笑顏道。
“嗯。”他還是簡短地應了一聲。我聽到他關掉了龍頭,這才慢悠悠地蹭著步子,往那邊靠了過去。
“趕緊接了水回去學習,磨蹭什麼呢?”
我立刻加快腳步,幾乎是對熱水器發起了板載衝鋒。
老汪接完水也不著急回辦公室,虎視眈眈地看著我,似乎是要檢查我接水的步驟合不合格、能不能拿滿過程分。我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以盡可能規范而幅度小的動作接起了水,一邊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一次性帶四個杯子。
“你要和蘇妍親熱,也不差幾個課間吧?”在我開始給第三個杯子(馬思思的)接水時,老汪悠悠地道。“我把你們調開,就是希望你們能專心學習學習。你倒好,還非得硬湊過去?是別的作業都做完了、閒得慌?”
“沒有。”我老老實實地道。
“你認錯的時候倒都是干脆。”老汪揶揄道。“行了,你好歹答應過我、別在學校里太招搖的吧?我這次好容易把有心思的調開了降降火,你別再給我勾引起來,行不行?”
“行行行。”我夸張地點起了頭。
那我還能怎麼辦呢?晚飯時間還剩二十分鍾結束時,我就不得不從非常開心但意猶未盡的蘇妍身邊挪開,回到座位上刷起了題。這二十分鍾內,老汪有極大概率來班里檢閱一番,若是被抓個正著,我覺得自己就可以被掛在班門口示眾了。
不過,今天老汪倒是沒來,枉我一直警惕地盯了門口半天。上課前最後一個進來的人的是訓練完的狄清,剛剛運動完又洗過澡的他看著還真是神清氣爽。他拎著一杯花花綠綠的奶茶走進了教室。
“啊,該死。”馬思思抱怨道,“我也想喝奶茶。”她的晚飯是食堂里看著就很無趣的白菜燉午餐肉(甚至從超標的淀粉含量來看,連午餐肉都不大夠格)和煮得稀爛的餛飩——雖然沒什麼味道,但絕對提供了充分的熱量,來驅動做題家們的大腦;這就算是我們的福報了。
我理解她對食堂伙食的不滿,但很慢共情她對奶茶的渴望。我不明白為什麼女生會對奶茶有一種莫名的喜好。她們甚至可以在逛街時買一杯,然後幸福地嘬到半夜回家。那玩意兒又甜又膩、除了糖和油脂之外什麼都沒有、顏色炫得一看就是添加劑超標,而且價格還離譜。有買一小杯奶茶的錢,還不如買兩大瓶可樂呢。
唯一不喜歡奶茶的女生,就是我的寶藏好妹妹了;雖然可能是因為林婉不喜歡所有的甜食。
“別想了姐,快去做學案。”
“呵呵,做完也不給你抄。你對政治可上點兒心吧。”
“我再做一道政治題就會死。”
“死之前v我50。我返你500冥幣。”
在我和她斡旋良久之後,終於達成了共識,用自己的歷史去換她的政治。雖然和馬思思這種互相知道底細的人談判很難,但我也莫得法子。
林婉是堅決不肯讓我搞這種投機取巧的小手段的,但如果她想阻止我,就有極大概率不得不和馬思思說話。原本林婉也不是沒和她說過,但近來她把對我之外所有人說話的額度都用到了蘇妍身上,因此也只能偃旗息鼓。
“去啊。”下了第一節晚自習後,林婉用比平常大得多的力氣,攮了我一下。
“去不了了。”我無奈道,附耳和她說了下午遭遇老汪的事情。
林婉看上去氣壞了,但好像又確實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她也沒法說什麼,只是悻悻地回頭向後看了一眼。
“你家那位又在給狄清講題了。”
“那就講唄。”說實在的,老汪對我確實是一片好心,何況我和蘇妍要是太過招搖,也不可能不影響到其他人。每天放學時、放學後和蘇妍相處的機會也很多;馬上等她整完那倒霉政治筆記後,她晚上就解放了,我們可以視頻很久呢。不管怎麼說,確實不差課間這一點時間。
馬思思很快把她的政治學案恩賜給了我,我恭恭敬敬地雙手捧過,一邊抄,一邊安慰自己是在順便學習她的答題思路。
“現在可以去了吧,快快快。”最後一節晚自習剛下,林婉就對我發起了連環肘擊。
“我收拾下書包先。”我忙舉起最厚的活頁本,擋住了她凌厲的攻勢。
收好書包後,我站起身向後轉去。蘇妍和狄清還在講題;那就等一會兒吧。
通常來講,三中的走讀生只上前三節晚自習、直到九點四十分。但教學樓會一直開到十點半,住校生們往往上完這第四節晚自習才回宿舍;畢竟宿舍的學習環境還要差很多,尤其是對高三學生來說。
同學們魚貫而出,教室里很快空曠了下來。原先我們班住校的學生並不少,但大多數都在高三伊始便搬出去租房子住了。現在還在住校的只有狄清一人。班里倒還有其他三個人也沒走,他們是等著家長十點半來接人的。
我和其中兩人聊著天,時不時向蘇妍那邊瞟一眼;林婉則把書包放在一邊,順手刷起了文綜選擇題。蘇妍又花了十幾分鍾才給狄清講完。在後者的連連道謝聲中,她很快收拾起了書包。
我和兩位談伴結束了對華,便背上書包、拍了拍林婉,向蘇妍那邊走去。
“抱歉啊。”狄清主動對我說道,“耽誤你們時間了。”
“這有啥?”我笑道,“我們走了。”
“拜拜。”
蘇妍乖乖地把書包遞給我,然後從桌上拿起一個袋子。
我這才發現那是狄清買的那杯奶茶,雖然還裝著袋子,但已經插好了吸管,里面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只剩下一半了——原來狄清買奶茶,是給她喝的嗎?
即使是秋夜里人氣冷清、散發著六七分涼意的教室,也不能阻止怒火在我心中騰起。但是當著狄清和其他三個人的面,我沒辦法立刻發作。蘇妍也沒有看出來什麼,她靠在我身邊,時不時像小貓一樣微微蹭上來一下,然後喜滋滋地吸一口那該死的奶茶。
直到走出教學樓(我怕控制不住音量,在第四節晚自習的靜謐中太過明顯),我才劈手奪下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奶茶,把它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里。
“誰讓你喝奶茶的?”我盡量壓著怒氣問道。
蘇妍看上去慌了。我從來沒有對她發過脾氣;她甚至從來沒見過我跟任何人發怒。仔細想來,我好像只跟自己家人鬧過別扭,還真是有點不怎麼地。
“我……狄清——他就是想感謝我一下,我幫他講了挺多題。”她有些害怕地揪著我衣角,“對不起。”
“跟狄清沒有關系!”我有些忍不住了,語氣肯定是極其凶狠地道:“你不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醫生說了多少次讓你低糖、低脂飲食,結果你就來喝奶茶?”
“我錯啦。”蘇妍哭道。借著教學樓里燈火的反光,我能看到她臉上已經有了兩道亮晶晶的軌跡。“我以後不喝了,好不好?別生氣了。”
“你就不能多注意著點兒?你愛護身體是為了我不生氣?”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反倒讓我更惱火了。蘇妍總是這樣,每個人——我們這些智力比她差一萬倍的蠢貨——都知道她的身體狀況有多麼糟糕,只有她聰明的腦袋瓜意識不到這一點。
我滿腦子都是蘇妍各種作死的情景。她簡直就是和自己有仇,非要想個辦法弄死自己才肯罷休。
“你別凶她!”林婉在我旁邊小聲喊道,但蘇妍伸出一只手,懇求地搭在了她胳膊上。
“是我失態了。”我努力給自己降著溫,“但是蘇妍,真的,你得對自己上點兒心,好嗎?”
“好。”蘇妍不敢多說話,欲言又止,怯生生地看著我。
“那好,趕緊回家吧。”我朝校門處指了指,“今天出來晚了,你先走,我和林婉過一會兒再過去,免得讓阿姨看到了聯想什麼。”
“好。”她還是這麼說道,“那……拜拜……”
“再見。”我目送著她走出學校,和她母親一起走遠,才跟林婉繼續向前走。
“你對雞毛蒜皮的細節還挺在意的,”林婉看上去氣得不輕,“好吧,就算你非要發脾氣,發完之後就不能——哪怕抱抱她,安慰她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