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神早啊。”

　　 早讀時間開始後幾分鍾，狄清才晃晃悠悠地進了教室，他一邊草草地將剛剛裝過包子的塑料袋投進後門的垃圾桶，一邊對蘇妍打了個招呼。

　　 “早。”蘇妍只顧低著頭，含含糊糊地說，然後站了起來。

　　 他道聲謝，坐到了自己座位上，掏出習題冊來。蘇妍也坐下了，仍然低著頭。

　　 狄清很快又發現了一道不懂的問題，正要偏過頭去問，卻注意到了蘇妍的神色。

　　 她的臉色可真糟糕，眼睛又紅又腫，還有深深的黑眼圈；難道是哭了一晚上嗎？

　　 狄清本能地停了下來，在題上打了個勾，自己去翻課本了。

　　 “你看到蘇妍今天是什麼樣子了嗎？”

　　 “沒。”我誠實地說。我今天壓根就沒注意到她進教室；因為昨天實在是氣得不輕，以至於早上來了之後我才發現還有一份數學卷子壓根沒寫。這份倒霉卷子第一節課就要講，所以我只好一邊埋頭狂寫，一邊後悔不該胡亂生氣。

　　 昨晚我可是真真開啟了戰狂版本，前腳對蘇妍發脾氣，後腳就和林婉慪了半天火。

　　 “……好吧，就算你非要發脾氣，發完之後就不能——哪怕抱抱她，安慰她一下嗎？”

　　 “我哪能想到這麼多？”

　　 “那你就該往這種地方想一想！”

　　 “如果你覺得這種東西是關鍵……”我更惱火了，“行吧，用不用再提醒你一下，蘇妍的身體狀況有多糟糕？如果發一次脾氣就能讓她記住永遠別再喝奶茶，那我認為非常值得！”

　　 “是啊，她身體狀況糟得很，你衝她發脾氣的時候還記得這一點？”

　　 “那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好好說話她會聽嗎？”我可真是個慣會遷怒的爛人，明明腦子里都是各種蘇妍執拗萬分、罔顧自己身體健康的場景，卻偏偏要把怒氣撒在無辜的林婉頭上。“你也知道她平時是個什麼樣子，托你的福，我懷疑她每天整那該死的政治筆記能整到一點！”

　　 “好，沒錯，這都怪我，行了吧？”林婉氣得聲音發顫，“但你就非得用最糟糕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嗎？”

　　 她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我最差勁的一方面；何況這件事我確實理虧得緊。更丟人的是，這種指責讓我瞬間泄了氣。

　　 “我也不想這樣……”我嘴硬地說，極不情願地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很是委屈，“你沒見過當時她在病房里的樣子，不知道她的身體到底糟到了什麼地步。真的，你要是見過那些，你也很難保持冷靜的。”

　　 “我理解你。”林婉的語氣軟了下來，溫聲說道。

　　 “你不理解。”是我得寸進尺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會弄成這個樣子。為什麼跟我關系親近的人都會變得這麼不幸……也許我當初就不應該那樣勸她去治病，但我又能怎麼辦？”

　　 說到最後，這就純粹是我的一種發泄了，所有人和事情——我和蘇妍的父母，老師，蘇妍和林婉，蘇妍的身體，我的該死的成績……所有的事情一齊朝我壓了過來，而我不僅沒有想出正經的法子解決它們，反而遷怒於最親近我、理解我的林婉。

　　 “我知道你很難。”林婉靜靜地聽完我語無倫次、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抱怨後，輕聲說道。

　　 我知道她知道我很難；也只有她知道我很難。她的聲音是那麼好聽，那種溫柔的關懷語氣，真是讓人無比陶醉。說真的，多少年來，我都很想聽誰告訴我說，他或她，知道我過得也不容易。

　　 於是，我抱住了她。林婉想要掙扎一下（在那個瘋狂的吻之後，她很注意與我的分寸感）。我能感受到她纖細的小胳膊在用力，但那卻徒勞無功。在晚上十點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我和她各自背著一個笨重的書包，糾纏在一起。

　　 “對不起。”我靜靜地抱著她半分鍾——可能幾分鍾？也或許是幾十分鍾——然後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擁著她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

　　 “那也不用哭出來吧。”林婉安慰地輕笑了一下，溫柔地說道。她探出微涼的小手，幫我擦掉了眼淚。

　　 “確實。”我從小就不願、也不敢在林婉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來。因為我很早就知道，我是事實上林婉唯一能夠依靠的人。如果連我都在她面前表現出對什麼事無能為力，那對她來說肯定是一件異常可怕的事請。“真實不好意思，我……”

　　 “干嘛對我這麼見外？”她微微側著頭，莞爾一笑。

　　 她可真美啊。

　　 “今天晚上冷靜一下，好嗎？”她握住我的一只手，道：“這是個傷腦筋的事情，但我的哥哥一定能做好的，對不對。”

　　 她的手指和我的緊緊握在一起；然後，她身體的其他部位也貼了上來。林婉輕輕枕著我的肩膀，幾縷柔軟的發絲無意中拂上我的脖頸，撓得它略略發癢。

　　 “別擔心，”她如同對睡夢中孩童耳語對精靈一樣說道，“我會一直支持你的。”

　　 晚上回家之後，我開始飛快地轉起腦子，想著怎麼樣跟蘇妍表達一下我的歉意。

　　 我很快想到一個當時看來非常絕妙的主意，於是給她發消息道：“喝完奶茶有不舒服嗎？”

　　 直到一個小時之後，往常對我永遠秒回的蘇妍終於姍姍來遲地回了一句“沒有”，我這才開始反思是否這個主意不是很絕妙。

　　 “你當時就不能問我一下嗎？”當我忐忑不安地向林婉求教時，她無奈地道，“我就是去泡了桶面啊……好吧，我去幫你問問。”

　　 “她沒理我。”過了幾分鍾，林婉從她的房間里走出來，無精打采地向我宣判了結果。

　　 蘇妍放下手機，為自己對林婉的無視感到愧疚。

　　 今天晚上，她的糟糕情緒已經夠多了，這種愧疚和其他的壞情緒混在一起，讓蘇妍變得越發難受。

　　 她又拿起手機，想要告訴林婉她很好，但又猶豫了起來。

　　 林婉在她回復林錚後一分半就發來了消息，這只可能是林錚要他幫忙的。

　　 蘇妍暫時不想和林錚說話，她又傷感，又生氣，只是分不清到底是為自己還是對方。

　　 林錚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尤其是對她。她僅見過林錚唯一一次發火，就是因為林婉對她的無禮。

　　 但是……蘇妍又覺得，林錚好像說得並沒有錯。她確實不應該喝奶茶的。

　　 她也想過和林錚解釋，她只是不忍拂了狄清的好意，才勉強喝的……不管怎麼說，偶爾喝一杯奶茶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呀。可是林錚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對才自己發火的，他為自己做過那麼多，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怎麼能說出口呢？

　　 蘇神感到一陣挫敗。她剛剛豪情萬丈地想要保護好林錚和他倆的愛情，就撞上老汪調換座位的事。原本她還想趕著把政治提綱整完，但林錚顯然道高一丈，想出了應對之法。這下她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不管怎麼樣，反正他就不應該凶我。”蘇妍想了半天，為自己的壞心情悶悶地想了個借口。

　　 別騙自己了，你自己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嗎？她自己又極不知趣地嘲諷道。你不就是一如既往地想要作一作嗎？作完了還不算，還指望林錚像你一樣弱智。如果他是因為吃醋、而非你不顧惜身體發脾氣，你是不是已經開始琢磨怎麼原諒他了？

　　 我沒有作。蘇妍對自己感到沮喪。我只是……

　　 騙誰呢？是誰目不轉睛地盯著林錚看，就怕他和馬思思說一句話？他倆認識都五年都不止，要談戀愛早就談十七八回了，輪得到你擔心？

　　 哦對了，某人當年甚至還捕風捉影、編排人家和自己親妹妹亂倫呢。結果呢？林婉對你怎麼樣？幫你倆磨合了多少回？提點了林錚多少次？

　　 我知道他和馬思思沒有那種關系。

　　 但這並不妨礙你照舊作一作，是吧？你干嘛非得喝那杯奶茶，真是推卻不掉什麼好意？還是嫌林錚下午最後一個課間沒去找你？你到底是想讓他好好學習、把排名考回去，還是每天就和你卿卿我我了事？

　　 這兩個又不矛盾……他和我在一塊兒，我也可以幫他講題和學習什麼的呀。

　　 你講了挺長時間了，看起來也沒什麼大的效果；當然，除非對排名變化取個絕對值。她殘忍地譏笑著自己。

　　 那我該怎麼辦？蘇妍半是委屈半是生氣地瞪著天花板，仿佛是它讓她陷入了這種境地。

　　 你只需要表現得成熟一點，另外不要這麼自私。

　　 好吧，我確實是很自私。蘇妍泄氣地想到林錚蜷縮在病房床頭櫃前的樣子。她當時有整整幾天時間，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是多麼疲憊。現在也一樣。老汪的責備不會針對自己，林錚需要承受班主任的苛責、排名跳水的壓力、家長的不支持，更不用說他還得照顧林婉，自己也是一個最需要關照的高三學生罷了。

　　 “林錚，我是不是很糟糕？”蘇妍對著熄滅屏幕的手機說道。此時此刻，這個人類先進生產力的結晶既不能回答問題，也不能替她把問題傳達出去，只能借著屋外映入的微弱月光，映出蘇妍面龐上緩緩流下的兩道淚痕罷了。

　　 “林錚，第16題。”

　　 老汪不帶感情色彩的聲音響了起來。他上課時會隨機點人念出作業里的每一道題，而林錚近期被點到的概率大得異常。所以，他只能先把林婉的答案抄上，然後在老汪講每一道題的間隙，瘋狂地轉動大腦，思索下一道題該怎麼解。

　　 “16題的答案是3。”林錚不得不多說了幾個字的廢話，好為自己額外爭取半秒鍾的思考時間。

　　 “嗯。怎麼算的。”老汪不置可否。這是他釣魚的習慣；直到學生說出解題思路後，他才會宣布答案到底對不對。

　　 “呃……”林錚絞盡腦汁，他隱約記得蘇妍提過什麼東西，可以用瞪眼法解這道題。“那個……我猜的，我猜PC和PD的積就是PA平方。”

　　 “挺好，下次它出成大題，你可以在卷子上寫‘我猜的’，或者‘易得’，看老師給不給你分。”老汪嗤笑一聲，把卷子扔到了講台上。“不過，林大班長好算是猜對了。這個東西叫圓冪定理，我們來講一下……”

　　 “你就不能說是你算出來的嗎？”老汪轉過身去在黑板上畫圖時，林婉恨鐵不成鋼地道。

　　 “我不知道你答案對不對啊。”林錚很是無辜。“而且他讓我細說怎麼算的該咋辦……”

　　 林婉翻了個白眼，把頭轉向了講台。不過一秒鍾之後，她又轉了回來。

　　 “下了課記得干正事去。”她從牙縫里擠出字道。

　　 當然，下課後我也沒做成昨晚預定的計劃：去主動找蘇妍，不管是溫言軟語、服低做小還是怎麼地，反正別讓她再難過了。早讀時林婉用大段文字向我描述了她看到的、蘇妍進教室時糟糕的狀態，看起來她似乎是哭了一晚上沒睡覺。

　　 實話說，我真沒想到自己的幾句話有如斯威力（真不是開脫），但蘇妍的情緒也確實比一般人要脆弱很多。既然我是她男朋友，這一點也不能不考慮。

　　 這套卷子還挺麻煩，老汪下課後沒有去做他第二喜歡的消遣：接一杯他最喜歡的白開水，然後泡上一杯極濃的茶（第一喜歡道消遣是在課間站在班門口，欣賞我們大氣不敢出的樣子）。這也讓我不得不再等一節課再去找蘇妍。

　　 雖說老汪的課是狄清最不敢走神的一節，但他還是難得地不專心了一回；萬幸老汪沒有叫他回答問題。

　　 他的心思全部放在了蘇妍身上。蘇神的表情郁郁寡歡，一節課都只是機械地盯著那張卷子，但狄清懷疑她的眼神都沒有隨著課堂進度挪動過半分。她可從來沒有這樣過啊？

　　 有什麼事情能讓蘇神不開心呢？

　　 狄清沒有頭緒，不過他還是打定主意先想辦法安慰一下傷心的蘇神。想起昨晚她喝奶茶時露出的那種新奇表情，他決定上完老汪的第二節課後、再去買杯奶茶。

　　 課間不像晚飯時間一樣會打開校門，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學校小賣部里買一杯瓶裝奶茶。老汪下課後又拖了半個課間才講完，此時按理說小賣部已經圍了一群人了；高一和高二的小屁孩兒吊兒郎當，課後總是要一窩蜂地涌到小賣部窗口前吵吵鬧鬧，讓他們用腦過度、飢腸轆轆的高三前輩們望洋興嘆。

　　 不過，狄清一身本事就在兩條腿上，搶時間對他來說實在不是個問題。老汪前腳剛邁出班門，他就躥下了座位，向外飛奔，和朝這邊走來的林錚擦肩而過。

　　 “唔。”看到林錚走來，蘇妍終於抬起了頭，委屈地哼了一聲。

　　 “昨天沒休息好嗎？”林錚蹲下身子，正好比坐著的蘇妍略低一些。這個姿勢不僅是絕佳的道歉專用體態，更能隱蔽身形；萬一老汪殺個回馬槍，也不會太容易發現自己。他拿起蘇妍的一只手，用力握住。

　　 “沒有。”蘇妍可憐巴巴地說，“你凶我。”

　　 說完這句話，她又為自己的幼稚、自私和無理取鬧感到難過。昨晚她明明有一大半時間都在和自己生氣，現在怎麼又要全推到林錚身上呢？就是因為看到他低眉順眼的樣子，想要借機索取更多嗎？

　　 “我錯啦。”林錚溫聲說道，攥緊她的手，另一只手輕輕搭上她的大腿。“我不該凶你的，不難過了，好不好？”

　　 “嗯。”蘇妍還想再提些條件，但她實在無法抗拒他這樣的語氣，於是只好草草認輸了。“那你以後永遠不可以凶我。”

　　 “以後永遠都不會啦。”林錚寵溺地道。

　　 “不過，”他直起身來，湊到蘇妍的耳邊，說出了林婉認為最合適的曲线救國之語：“以後，其他男生給你的吃的，一律不許吃哦。”

　　 “好。”蘇妍像溫順的小貓一般、軟軟地應了一聲，微微側過腦袋蹭了蹭他，發香拂上他的臉頰。“知道啦。”

　　 狄清用閃電般的速度搶過了一干晃晃悠悠的學生（甚至還嚇得兩個看上去是高一的小女生叫了出來），在上課前一分鍾回到了教室。

　　 他回座位的時候，再次和林錚擦肩而過。

　　 “蘇神，”狄清晃了晃手中的奶茶，“今天看你怎麼沒什麼精神呀？要不要喝點東西？”

　　 蘇妍用了0.25秒時間糾結措辭，然後徹底否定了“謝啦，但是我不太敢多喝高糖高脂的飲料”。

　　 “林錚不讓我喝其他男生買的飲料。”她擲地有聲地道，像是炫耀，又像是一年級的小孩子鼓起勇氣、用家長教的話拒絕校霸提出的無理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