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算足夠幸運,面試結束後三小時就有一趟車。三中的其他人大多還要參加後續的一些活動,我卻直接找到負責老師,告了假,急匆匆地向高鐵站奔去。
蘇妍知道我已經一個人把林婉扔在家整整三天了,因此也很理解我。她打定主意和我一起先回家。本來她還要再多待幾天,一位看上去很有分量的老師專門邀請了她和她媽媽,想請她倆在學校里多參觀參觀。蘇妍的母親欣然同意,她卻執意先陪我回來。
不得不說,蘇妍為我筆試補習的內容,一點用場都派不上。在我看來,自主招生題的難度,應當是涇渭分明地處於高考和奧賽之間的;至少自招和競賽並不完全是一套路數。我懷疑蘇妍壓根分不出這其中的差別,這兩樣對她來說並沒有專門區分難度的必要。
但對我來說關系就大了。蘇妍給我講的競賽內容,反倒把我徹底整糊塗了,筆試時全程都在瞎蒙(我肯定里面有一些題是本能夠做出來的)。我一邊蒙還一邊沮喪地想到,照我這樣子下去,恐怕既拿不到自招降分,高考也不會好到哪兒去。要是沒法和蘇妍一起考上最好的大學,我就干脆不上學了,在她學校旁邊租個房子陪讀,每天給她做做飯,當個家庭婦男也挺好的。
筆試完離場的時候,我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我聽到韓錡和傅弼在一旁大叫大嚷,完全沒有以前那種考完後對答案的興致,只是低下頭匆匆向外走去,祈禱不要有任何人跟我說話。
“考完啦!”一到了考場外,蘇妍就蹦蹦跳跳地迎了上來。在我被筆試題弄到破防的時候,蘇妍在繼續她的觀光之旅;今天是去拜訪一位德高望重的大數學家,那位大牛專門取消了一次Office Hour,來和她這個高中生聊天喝茶。
“慢點兒,慢點兒。”我趕忙叫道。“你和邱教授談得怎麼樣啦?”
“沒事啦。”蘇妍裝作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過我覺得看她表情還挺是享受的。“邱教授……其實一直是我媽在和他談。”
“有這機會還不珍惜啊?”我苦笑道。“要是我的話……”
“因為你比他重要呀。”蘇妍打著轉兒,旋到了我身前,看著我笑了一下:“考得怎麼樣?”
“還好吧。”
“肯定沒考好。”蘇妍看著我的眼睛,自己下了結論。
“……是不太好。”
“無所謂啦。”她安慰道。“不要去想它了,反正都已經過去了。”
“是啊,還是專心想想面試吧。”我有些悶悶不樂道。想到蘇妍在和世界聞名的學者聊天時都能心不在焉,而我則被高中生水平的題殺得丟盔卸甲,我感到家庭煮夫的前途在越發清晰地朝自己招手。
“不要不開心,好不好?”蘇妍看出了我的情緒,軟語相求到:“這真沒有什麼的。”
“沒有不開心。”我安慰道。聽著她這樣的語氣,其實情緒只會更差:“我……就是有點害怕,害怕自己不能和你上一所大學,沒法照顧你。”
“會的,一定會的。”
我們一起吃過午飯,然後蘇妍收到一條消息,便提前離開了。又有一位老師要找她。我一邊好奇是什麼老師這麼著急,連午休時間都不放過,一邊早早趕去了面試地點。
面試前,充當志願者的清大學生把我們領進幾間教室里坐定。過了一會兒,被叫到的人依次出去面試,面試完以後直接離開這座教學樓。這樣的話,我原本還想著問問熟人,面試時會問些什麼問題,這個計劃也泡湯了;當然,其實我早該想到校方會這麼做的。
茫然地翻著各種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的筆記,我覺得自己的腦子滿滿當當,什麼也看不進去,只能聽到每過幾分鍾,我們這間候考室的學長就會叫一個新的名字。我猜想這間教室都是人文類專業的,因為一個文科尖子班的同學都沒有;他們大多都報了經濟、新傳之類的專業。
大概過了幾個世紀,我終於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收拾好東西後,掛著胸牌的志願者給我指了路,我進入了考場。
“各位老師好。”
“你好。”為首的一位老先生點了點頭,語氣非常和善:“你是林錚?”
“是的。“
“為什麼想報我們歷史學系啊?”
“因為喜歡。”我只能這麼說。
“這樣啊。”他回過頭朝其他老師笑了笑:“高中的男孩子,喜歡歷史的很多啊。”
另外一人點了點頭,然後轉向我:“更喜歡中國史還是世界史?或者,考古學?”
“都喜歡。”我傻乎乎地道,然後才反應過來老師可能是想找一個具體領域切入,不禁後悔莫及。
好幾位評委都有些忍俊不禁的樣子。
“那挺好的。上了大學再慢慢琢磨細分領域吧。”打頭的老先生及時給我解了圍:“平時還有些什麼其他愛好嗎?”
“畫畫吧。”我的嘴再一次快過了腦子:“不過畫得不怎麼好……就普通的簡筆畫。”
問題的關鍵絲毫不在簡不簡筆畫。我幾乎能嗅到空氣中的尷尬,那位老先生可能也喪失了耐心,放棄了跟我談論正常話題。
“啊,小林同學看著挺靦腆啊。”他扶了扶眼鏡。“在學校里有沒有談戀愛啊?”
我可能憋了至少半分鍾,然後從嘴里擠出一個微不可聞的“有”。
於是我災難性的面試就這麼結束了。跟它比起來,上午的筆試簡直就是超常發揮。
“有什麼事不高興嗎?”蘇妍看著我,關心道。
我這才想起來,從面試考場出來後,我急急忙忙、光顧著訂票趕路,都沒和她說面試的情況。
“還好。”我無精打采道。車廂規律的輕微震動似乎有種催眠的效力。“就是面試得不怎麼好。”
“那無所謂呀。”蘇妍安慰道,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神的腦子可能想象不到我爛到了什麼地步。
“還是有所謂的。”我苦笑了一聲。“算了,不說這個事了。”
“真沒什麼的。”蘇妍似乎是想努力忍住不說什麼事。“唔……還是告訴你吧。”她把嘴唇湊到了我耳朵旁邊。
“筆試面試都無所謂的。”她輕輕呼出熱氣,撓得我耳朵微微發癢:“我給你要了一本线。”
“這個‘一本线’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應該是?”蘇妍有些得意地歪著腦袋。
“我記得這次不是最多只給降60分嗎?”
“一本线不是更保險嘛。”她調皮地道:“反正,我就和他們說,我要和你上同一所大學。你呢,最近又無心學習,所以呀,希望能有個保險。我還詐了詐他們。他們一聽你更想去析大,立刻就急了。”
“我就說怎麼回事。”我這才想起來下午面試時那些評委的笑容。“你是中午去說的這事吧?下午面試老師還問我有沒有談戀愛。”
蘇妍有些忍不住了,捂著嘴,輕輕笑出了聲。
“誒呀放心啦。”她笑了一會兒,終於消停了下來。“我怎麼會讓你沒學上呢。小弟弟,跟著姐姐,你就不用奮斗了哦。”
“真猥瑣。你怎麼這個樣子。我心目中的蘇神形象要崩塌了。而且你還比我小好吧?”
“就大兩個月,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比林婉只大了十分鍾,她照樣得叫我一輩子哥。”
“她好像一直直呼你的名字。”蘇妍冷靜地指了出來,然後打了個哈欠。
“累了?”
“可能有一點吧。”
“那你閉上眼眯一會兒。你就不該跟我連夜趕回來的,身體吃不住。”
“沒你說得那麼嚴重啦。”她撇了撇嘴,但還是閉上眼睛,向小貓一樣蜷縮起來。
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我又陷入了新一輪的內疚。我倒是相信蘇妍有跟清大提這種要求的能力。但是降分到一本线錄取……還是有些太出乎意料了。
我能想到,蘇妍定是覺得我最近成績下降是和戀愛有關,這才對這件事這麼上心的。不管是跟清大獅子大開口,還是平時想要給我補習。她現在甚至都顧不上看閒書了,每天拿著我的練習冊和錯題本瘋狂分析。
當然……我的成績下降確實和戀愛有關,但並不是因為太喜歡她而分散了注意力,而恰恰是因為不喜歡,或者至少不夠喜歡她。蘇妍真心實意地為我做了這麼多,渾然不知我是個逢場作戲的大騙子。
看著酣睡著的、滿臉倦容的她,我又想到蘇妍完全沒必要陪著我——不管是來清大參加選拔,還是這樣連夜趕車。
你一定要愛上她。我聽到自己和林婉的聲音同時在腦海中響起。
試試去吻她吧。那兩個聲音出起了主意。試試做出一些親密行為。
可是……
沒有可是。你難道覺得自己不碰她,就可以有一天干干淨淨、全身而退了嗎?如果你一直給自己留退路的話,又怎麼可能真正愛上她呢?
真正的愛,是一往無前、無路可退的。林婉的聲音說到。
你說得對。
我輕輕地、慢慢地探出腦袋,想要趁著蘇妍睡著,給她一個淺淺的吻。我的動作是那麼緩慢而謹慎,像是一只試圖躲過青蛙動態視力的蚊子。
就在我距離她的唇不到兩寸時,蘇妍睜開了眼。
“其實……我並沒有睡著。”她用亮晶晶的眸子看著我,似笑非笑地說。
我著實嚇得魂飛魄散。身子猛地彈回到座位上——後座的乘客怒吼了一聲。
“對、對、對不起。”我的語氣像是快被噎死了。
“你怎麼這麼好玩兒呀。”蘇妍笑得更開心了;我總是能把她逗笑,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個優點吧。
“怎麼還沒睡著?”我情願二十年不玩電腦,來換取這件事被從時空中徹底抹去。但現在只能退而求其次,祭出轉移換題的老三板斧了。
“這個姿勢不舒服嘛。”蘇妍撒嬌地道:“你抱著我,好不好?”
“好。”我發現蘇妍不像平時那樣對肢體接觸無感了,希望不是因為我剛才的行為。
她向我這邊側過來,我伸出一只胳膊摟著她,讓她靠在我懷里。
我能感受到蘇妍的身軀在隨著呼吸的節奏輕輕顫動。如今剛剛入秋,她的外套還很單薄,那種柔軟嬌小的觸感穿過薄薄的一層紡織物,傳達到我的手上。這樣小小的、軟軟的、輕輕律動的一團東西,就這麼放松地倚靠在我懷里。她的腦袋正枕在我的胸口,不像我設想的那樣沉(林婉小時候的一些動作,讓我覺得腦袋是個其重無比的玩意兒),反而輕若無物。
一陣發香從她的頭頂蒸發起來,撲進我的鼻孔。
我忍不住加重了一些力道,把蘇妍抱得更緊;與此同時,淚水從我眼角泛了出來。
我恨自己。
就在剛剛,我對蘇妍迸發了一陣強烈的情感——像是一位真正合格的、對妹妹毫無非分之想的兄長之愛,甚至是一位對女兒無比熱愛的慈父之愛;我總是不能對正確的人產生正確的感情。蘇妍的身體與我的緊緊相貼,我們的心跳在車廂的嘈雜背景音中默默共振。
蘇妍睡得很是安寧。我靜靜地擁著她,直到即將到站的廣播聲響起。
“別走。”當我輕輕起身,想要把那個特大號旅行背包從行李架上拿下來時,她在夢中帶著哭腔道。
“我不會的。”我趕忙坐回身去,用兩只手緊緊摟住她:“咱們馬上就要到站啦,該醒一醒啦。”
我怕驚著她,盡可能溫和地喚著。蘇妍過了大概半分鍾才清醒過來,睡眼惺忪,迷離地看著我。
“我們到站了嗎?”剛睡醒的她,語氣比平時要迷糊一些,顯得莫名可愛。
“馬上就到了,醒一醒,小心著涼。”
“嗯嗯。”她戀戀不舍地坐直身子,揉起了眼睛。
我痴痴地看著她,似乎是過了幾十年才被其他乘客的動靜驚醒。然後,我拽下背包來,從里面揪出一件備用的外套,套在了她身上。
“哎呀不冷的。”蘇妍嗔道。但她還是低著頭,任由我給她戴上帽子。
“不行,就冷。”
“你真是……就像帶女兒一樣。”可能是我如臨大敵的表情逗到了她,蘇妍輕輕咧開了嘴。
“確實。”我把外套的兩邊領子拽齊了;這件衣服穿在我身上都大,更別提蘇妍了。“你就像是我女兒一樣。”
“是嘛?”蘇妍狡黠地一笑,歪了歪腦袋。那一刻,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從來不屬於智慧女神的極致嫵媚:“那你是要和我亂倫嗎?”
我壓根沒想到蘇妍還會這麼說;更確切地說,我當時什麼都沒想。我的腦海里只剩下蘇妍目光中蘊含的無窮魅力。這種魅力與“亂倫”這個詞獨有的特殊意味一道刺激著我,像是兩股致命的電流,一起傳過我全身被燒焦的神經。
“是的。”我鬼使神差地前傾著身子,貼上了她微微翹起的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