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站在陽台的落地窗前。

　　 無邊的黑暗從穹頂覆壓而下，凡間的燈火燦爛絢麗，卻只是照亮了夜幕最底層的一片。

　　 深夜的燈光透過玻璃，照在林婉身上。窗戶的這一邊，映出她孤獨的身影；而另一邊，則是整個世界。

　　 林婉沒有穿鞋，赤腳站在地板上。地板雖是素淡潔白，但在她完美無暇的玉足之下卻顯得黯然失色。白色的睡衣松松地垂了下來，勾勒出林婉曼妙的身形曲线。

　　 “乖，該回去睡覺了。還有，不許光著腳，地板涼。”

　　 她仿佛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這樣勸道，像是在哄一個年齡只有她三分之一的頑童。驀然回首，她才自嘲地發現這不過是錯覺。這個聲音曾經是專屬於她的，如今卻遠在析津府，向另一名女孩表達著自己無微不至的關切。

　　 林婉心中涌起一陣對蘇妍的羨慕；但也僅限於此。她沒法嫉妒那個女孩，也不會去恨她。如果一定要再說些什麼的話，林婉覺得她可怕又可憐。

　　 這是一個可以用生命做籌碼的賭徒。蘇妍也許不是刻意這麼做的，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甚至比有意為之還要可怕。

　　 林婉深吸一口氣，肩膀和胸口微微起伏。她的鎖骨輕輕顫動著，棱角分明，煞是好看。

　　 她從來都沒有對蘇妍掉以輕心過；從某種角度上說，林婉甚至自認為比林錚更了解這個人。但她也絕沒想到，這個人竟然可怕到了這種程度。現在回憶起來，當林錚決定去醫院看望她時，他就再也不可能脫身了。

　　 想到這里，林婉不禁擠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但是不管怎樣，如今的她對蘇妍，已經徹底恨不起來了；也許她也是個懦夫吧。

　　 只有當林錚和蘇妍事實上在一起之後，他才真正向她坦白：他並不喜歡蘇妍。

　　 “你不是……呃……還看著她做那種事麼？”林婉想起那天晚上兄妹兩人的談話。當時她揚起眉毛，懷疑地問道。

　　 “那是……對不起。”林錚不愧是林錚，道歉的字眼立刻蹦了出來：“我當時是……”

　　 “那就是你騙我的，想讓我死心咯？”

　　 “對不起。”林錚默認道，目光躲閃。

　　 “怪不得。”她冷笑起來。她想起林錚凶狠的語氣和粗鄙的用詞，原來那不過是障眼法，掩蓋他初次說謊可能露出的破綻。“真像是個報應啊，不是嗎？”

　　 “也許吧。”他嘆了一口氣。

　　 “你還不如直接說你不喜歡我。”

　　 林錚沒有回答。

　　 “你說不出口，是嗎？”林婉笑著，帶著一股殘忍的、把對手逼入絕境的快意。“因為那不是事實。你寧願編一個更拙劣的謊言，也不肯說你其實不喜歡我。”

　　 說完這句話，她心中感到一陣舒暢的愉悅。林婉沒有告訴林錚，她其實一直應該知道這一點……如果林錚對她沒有超越親情的喜愛，她是不可能控制到他的。但是，當時她依舊選擇了相信林錚拙劣的謊言，相信他真正的心上人不是自己，然後干淨利落地退出。

　　 這麼做真是太傻了。比起覺得林錚會欺騙自己，那時她更願意相信，是自己那個詛咒似的神秘能力出了差錯。

　　 “對不起。”沉默了一會兒，林錚再次開口：“我是個人渣，變態，是個肮髒的——”

　　 “沒有必要這麼說。”她搖了搖頭。“你再怎麼說，也改變不了現實的。”

　　 “是啊。”他嘆了口氣，“所以我在考慮……除了勸她回去治病以外，能不能想辦法和她澄清這一點？我喜歡蘇妍，但不是這種喜歡。我從來都沒想過和她在一起。”

　　 “我建議你不要和她說這個。”林婉很是冷漠，“如果你和她目前還沒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話。”

　　 “我想是沒有的。”

　　 “我不知道周日你和她出去的時候到底做了什麼。”她說道：“——你別辯解，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只看見那天回來後你魂不守舍，她直接進了重症監護室。如果你認為你應該對她的狀況負一點責任的話，我希望你至少不要再刺激她。”

　　 “你說的對。”

　　 “所以，加油吧。”林婉鼓勵地拍了拍林錚的胳膊。“把她勸轉回去，你有這個能力的。”

　　 “所以你到底是失敗了還是成功了？”談話後的第二天晚上，把蘇妍送回家之後，林婉懷疑地問道。

　　 林婉望著窗外仍在變幻的電子霓虹，回想起那時的情景來：林錚和蘇妍的表現大相徑庭，讓她完全猜不到他們兩人在操場上說了什麼。

　　 “為什麼她看起來那麼開心，你卻是失魂落魄的？她同意回去治病沒啊？”

　　 “她……同意了。”林錚茫然地抬頭望了一眼。他倆剛離開蘇妍家的小區不遠，繁華的商業步行街在夜色中依舊熱鬧非凡。

　　 “你是怎麼說的？”那時的林婉想起前一天二人敲定的各種方案來。

　　 “我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麼那麼想的。”林錚拗口地說道，“我——我就看著她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說了一句話。”

　　 “蘇妍，為了我，去好好治療吧。”

　　 “我能想到，這句話一定非常管用。”

　　 “是的。”

　　 兩人都沒在說話。他們之間的空氣也變得沉默，同四周熱鬧的氛圍格格不入。

　　 “林錚，”走出步行街後，林婉抓起了林錚的手，指甲深深刺入他的皮膚：“答應我，好好對她。”

　　 “我會的。”

　　 “愛上她。”

　　 “什麼？”

　　 “我讓你愛上蘇妍。”她一字一頓地強調道，“我要你愛她勝過愛我一萬倍。”

　　 “這……我盡量。”

　　 “你一定！”林婉跳到林錚身前，她的兩只手緊緊地攥住他的雙手，歇斯底里、一往無前地和他對視著：“你不明白嗎？你已經無路可退了！”

　　 “這恐怕很難……”林錚的語氣透著一股滄桑，“我只能說盡量吧。但就算我不愛她，我也一定會竭盡所能對她好。”

　　 “我不是說這個。”夜風吹來，林婉感到臉上有股濕潤的涼意；她還是沒能忍住眼淚。“我只是不想你委屈自己。愛上她吧，求求你，林錚，愛上她吧。你和她在一起應該是甜蜜美好的，這不應該是一種負擔。如果你不愛她還和她在一起，你不會幸福的。你一定要幸福，林錚，就當是為了我。你幸福我才能幸福。”

　　 “我不想再騙你一次了……”他滿面蕭然：“我還是只能說，我盡量。”

　　 “哥。”

　　 “我在。”

　　 “哥。”

　　 “在的。”

　　 “哥。”她依舊只是這麼叫著。

　　 “沒事的。”林錚輕撫著她的腦袋。“我們回家吧。”

　　 “轟隆隆……”一陣響亮的噪音傳來，把林婉從沉思中喚回現實。

　　 遠處，一隊大得嚇人的卡車駛過公路。林婉順著傳來的震顫之感望去，卻只看到那列車隊無頭無尾的中間一截。

　　 她回過頭來，看向自己在窗玻璃上映出的黯淡倒影，此時的倒影莫名有些幻化，變成了那個與她神貌相似，血脈相連的至親之人。

　　 “我個人對此覺得很慶幸。”她想起那個人苦笑著這麼說到。

　　 “所以你壓根沒試著愛上她。”林婉一針見血地指出。

　　 時間回到半個月前。高三已經開始了一個多月，所有學生都開始調整起自己的備考狀態。

　　 林婉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順其自然，但她和林錚卻幾乎直接推翻了過去的做法。

　　 林錚不再是那個老師們人人喜愛的模范學生。他幾乎將任何可以用來學習的空閒時間都花在了蘇妍身上。老汪、甚至年級主任老張都專門說了他幾次，但他總是態度誠懇，堅決認錯，寧死不改。

　　 “你這樣下去真有點兒懸。”有一次，林婉委婉地提醒道。前一天半月考（高三特色）成績公布，林錚頭一次掉出了年級前十；更精確地講，他直接掉出了年級前一百。當然，蘇妍其實也考得不好，她只超了年級第二不到十五分。

　　 “我不在乎。”他這麼說道，“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了。”

　　 蘇妍對林錚的退步也很焦慮。她的解決辦法是試圖整夜整夜地給林錚補習，林錚則堅決不同意蘇妍過多使用電子產品或是熬夜。兩人難得地互不相讓了一回，最後蘇妍敗下陣來——每到晚上十點半，林錚就直接掛斷她的視頻通話。蘇妍如果還敢打過來，林錚就直接擺大爛，打一晚上游戲，第二天上課和自習時也堅決不學習。

　　 這一對真是婊子配狗，天長地久。蘇妍拿命當籌碼，林錚沒有那條件，但也學會用自己的學習來要挾。她對他無可奈何，只能在課間緊緊地纏著他講題，還有好幾次直接把外班找林錚玩的人轟了出去——這事兒在全年級都傳遍了，最接近事實的版本是，蘇妍打算切斷林錚和其他任何人的所有社交，不論男女。

　　 林婉則是完全相反。原本的她被老師們稱為“有潛力的”，潛台詞就是成績不穩定，排名到處亂竄。到了高三之後，她卻是一直在穩定地上升，老汪甚至專門在班會上表揚了她一番。

　　 “可能只是因為語數英滿分從100分變成150了吧，我覺得自己其實沒什麼進步。”林婉謙虛地道，有些害羞地低下頭；班上有至少六成男生眼睛直了，連老汪接下來的長篇大論也沒聽到。

　　 “……林婉說得非常有道理。大家一定要注意，高三上就要偏向大三門，尤其是數學和英語……”

　　 “你說得對。”林錚仿佛泄了氣的皮球：“我確實沒能愛上她，但我確實試過了。”

　　 “好吧。”林婉聳了聳肩。“你不會是一直在告訴自己：‘我一定要愛上蘇妍’吧？”

　　 “這麼做很傻嗎？”

　　 “你覺得失眠的人一直想‘我要趕緊睡著’，是睡著得更快還是更慢？”

　　 “你說得對。”林錚泄氣泄得更快了。

　　 “你應該試試去找戀愛的感覺，不要太刻意。比如做點兒小動作，肢體接觸之類的。”她把話題引了回去。林錚和蘇妍一直沒什麼肢體接觸，當林婉問起這事時，林錚表示他對此覺得慶幸。

　　 “這個真的有點兒難辦。”林錚揉了揉眼睛。“蘇妍的想法比較……超脫。她覺得她和我肢體接觸的時候，會感到我們是兩個人。怎麼說呢……兩個靈魂被分別禁錮在兩具肉棺材里，終究不能相聚。她不喜歡這樣。她喜歡純粹的精神交流，她覺得那時我們才是合為一體的一個靈魂。我不知道我講明白了沒有。”

　　 “大概吧。我有些可憐她了。你的靈魂從來沒有和她合為一體，是不是？”

　　 “不是這樣的。”林錚就像個可憐兮兮的氣球，林婉每說一句話，氣球就被多扎了一個洞：“如果拋開戀愛這部分的話。”

　　 “但你還是利用了她的情感。你不會指望沒有親密行為，你就可以干干淨淨地脫開身了吧？”

　　 “從來沒想過。我只是害怕，如果有親密行為的話，那是對她更進一步的欺騙。”

　　 “那你還不算太糟糕。”

　　 “你不懂。”林錚嘆了口氣：“我不知道這麼說合不合適。我對她……她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我可以付出一切去關愛她，但絕不摻雜任何情欲。”

　　 “那我只能說，希望這回你能走上老路。”

　　 “我可真是個混蛋，是吧？”他苦笑道。

　　 “不要這麼瞻前顧後。”林婉搖著頭，“——把地圖冊拿過來，對——你總歸是已經和她在一起了，騙不騙的……其實也無傷大雅。”

　　 “你不懂……每次我看著蘇妍的眼神，那種純粹、不加掩飾的開心和幸福……我沒有辦法不愧疚。”

　　 “那你更應該好好騙她。大不了就騙一輩子。也許騙著騙著就成真愛了呢。”

　　 “希望如此吧。”

　　 “當……當……”家里的老式鍾表報起了時，已經凌晨兩點了。

　　 “不早了。”林婉喃喃道，轉過身去。

　　 她的赤足輕輕在地板上劃過，輕得沒有任何聲音，像是不屬於人間的幽靈飄然而過。

　　 林婉原理了被屋外燈光照亮的陽台，回到了家中深處的黑暗里。那深邃的黑暗伸出兩只無形的胳膊，擁抱著林婉白色的身影。她回想起小時候，無數個夜晚，在這樣一片黑暗之中，會有另一個人笑著陪伴自己。

　　 他會跑來跑去，打開每一盞燈，把全家都照得無比明亮。他會絞盡腦汁，給自己各種各樣幼稚但溫馨的童話，讓自己忘記恐懼。他會抱著自己，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直到自己在他懷里安然睡去。在這個父母總是缺席的家中，他做了那麼多那麼多，讓她能夠盡情沉醉於家的溫暖。

　　 哥哥，你一定要幸福啊。請千萬不要委屈自己。

　　 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

　　 我會盡我所能，讓你愛上她。

　　 或者……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你能夠回到你真正愛的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