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媽要來找我爸媽？”蘇妍略有些驚訝地反問道。

　　 “我估計他會這麼做的。”

　　 “那……就去找唄。”她好像並沒看出什麼不妥。“反正我爸媽也早就不想讓我和你在一起了，也不怕再添兩個人。”

　　 “這我倒是看出來了。”我悶悶道。如果林毅只是單純不想讓我和蘇妍在一起，像其他正常的家長那樣的話，我心里還會好受一點。

　　 我怕的是他執意把他在商場上的習慣帶回這里。他總會在不用承擔責任的合法手段里找到最能達到目的——往往也是最不道德——的那一種。在他眼里，一切外人都只是某種商品，或是交易的代價，為了他的事業而對旁人做出任何事，都不需要有道德負擔。

　　 “我做的一切都是合法的。”他有時還會這麼自言自語地辯白。

　　 林婉試圖搬出一本线降分來讓他放我一馬，純粹是大錯特錯。我這麼多年一直被迫充當所謂的模范生，在不涉及男女情感的人情世故上可能比他更敏銳一些。更別提她一直不知道當年她發燒時，我是如何和父母交涉的。

　　 林毅三年來一直都對我的成績堅信不疑，如今更是打上了“全省前十”的思想鋼印。對他來說，只要我能正常發揮，清大和析大必然是跑不掉的。這種情況下，如果那個一本线降分不能用來炫耀，實際上也就雞肋得很了。

　　 如果說他不知道蘇妍身體不好，可能還會沉浸在兒媳的輝煌成就中，留下一點臉面。但商人對這種收益極低的風險，總是抱有與生俱來的排斥。他腦子一轉就會發現，與其放任我一回、靠降分保底，還不如擰著我回到以往的排名，一方面能從蘇妍這里干淨利落地脫身，同時也能讓他如往常般繼續炫耀。

　　 我甚至懷疑，他會試圖和蘇妍的父母聯手，逼我們分開。蘇妍的父母一直投鼠忌器，他們需要強而有力、足智多謀的外援，尤其是能夠從我這邊施加壓力、保證蘇妍情緒波動最小的那種。

　　 見真章的時候很開來臨。在我父母回來後的第五天中午臨上學前，蘇妍給我發消息說她要和父母去見我父母，然後下午便沒來上學。

　　 林婉的神色這兩天總是不好。自從那天大哭崩潰後，她一回家便將自己關在房間里，即使是洗漱和上廁所都是十二點之後才出來。一天三頓飯也總是在食堂吃；她明明是那麼不喜歡食堂。

　　 我們父母可能也想和她緩和一下關系，畢竟這段時間林婉的進步和我的退步一樣夸張，很是值得表揚一下。但林婉明顯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這也只能怪他們自己，他們總覺得我倆的優秀是理所應當，差勁卻是不可容忍的。如果他們第一天先表揚林婉兩句，事情也許還能緩和不少。

　　 我知道她每天十二點之後肯定會餓（畢竟在學校吃晚飯的話，七點之後就什麼都沒了），於是每天都會留下些她相對愛吃的東西，十二點父母睡覺後去送給她。

　　 “你不用等這麼晚的。”她疲憊地從我手中接過一個酥餅，狼吞虎咽道，“早點兒休息吧。”

　　 “我反正做會兒題也就這麼晚了。”我聳聳肩，“現在哪是早睡的時候？”

　　 她怔怔地望著我。

　　 “你別太勉強自己，好不好？”林婉拉起我的手，“真的，能去清大就可以了，為什麼非要考什麼前十前三？”

　　 “放心。”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哄他們玩兒的。只要想辦法別讓林毅打擾到蘇妍就可以了。”

　　 她舒了一口氣。

　　 “那就好。”她燦爛地笑道，然後張開小嘴，大大地咬下一口酥餅。

　　 我們這麼說的第二天下午，“那就好”就沒來上學。林婉擔憂的目光在她的空座位和教室門口來回轉移、飄忽不定，連眼下她最愛的題都做得不專心了。

　　 蘇妍和父母一起走到那家酒店時，她看到一對還算精神的中年夫婦站在門外，滿面笑容地恭候著。

　　 蘇父蘇母很快認出了來人（確實和林錚林婉有些相似），上去寒暄起來。蘇妍也上前打了招呼。五人（實際是四人，蘇妍沒再說話）客套著走進了酒店，服務生很快把他們引進了一間包廂。

　　 蘇妍無從判斷這家飯店的檔次，只是本能地覺得還算不錯。這里頗合她的口味，雖然裝飾非常華麗，但菜品卻都是看上去十分接地氣的日常炒菜，而不是以往“那些有錢人”酬謝她時盲目追求的所謂格調（換句話說，就是讓人吃得不舒服）。看得出來，林錚的父母一定精心挑選過就餐地點，這讓蘇妍不禁生出一絲好感來。

　　 “小蘇有什麼忌口的沒？”林錚父親接過厚厚的精裝菜單，立刻遞了過來。

　　 “沒有的，我什麼都可以吃，多謝叔叔關心了。”蘇妍忙道。

　　 “還是注意一點好。”他笑了笑，不過也沒再多堅持，而是征詢地轉向了蘇妍父母。

　　 在一番推讓之後，林錚父親才最後接過菜單。但即便如此，他每點一道菜，都要問問蘇家三人的意見。這種過分的體貼一度引起了蘇妍父母的警覺、以為他在關於自家兒子早戀的問題上與自己並非處於統一戰线。

　　 不過很快，當點餐結束、林錚父親開門見山後，他們立刻釋然了。

　　 “今天請蘇教授和譚主任（蘇妍母親的姓）來，主要還是說說小蘇和犬子早戀的事情。”服務生剛關上包間的門，林錚父親就說道。“他這段時間學習耽誤了這麼多，從我的角度出發，肯定犬子是第一位的。但我想咱們肯定能想到一個法子，對他和小蘇都好。”

　　 “那肯定。”蘇妍母親干淨利落地道。林錚父親對二人行為明確的定性，讓她確定了此人是敵非友。

　　 林錚父親點了點頭，露出對蘇妍母親大力支持的感激之色。“現在絕對不是早戀的時候。不過，咱們也要充分考慮到孩子們的感受，尤其是小蘇，畢竟她的情況還特殊一些。”

　　 蘇妍父母情不自禁地頷首附和起來。就算蘇妍知道他這是要棒打鴛鴦，也很難不對他的坦誠和體貼所折服。

　　 他們熱火朝天地交流了起來。林錚的父母一邊表現出堅決拆散他們的態度，一邊又展露出對蘇妍個人的充分關懷，時不時詢問她的各種狀況，給出真誠的夸贊和頗為中肯的意見建議。

　　 說了一會兒，林錚父親和蘇妍母親還掏出了手機。

　　 “這位張主任——”他指著一個微信聯系人道，“——說是析津府最好的心內科大夫，等高考完了不妨帶小蘇去見見。他妹夫和我關系還算湊合，到時候要是需要搭把手，譚主任您可千萬別客氣。我這就問問他方不方便，方便了就推給您。”

　　 他們又就這個話題聊了十幾分鍾，最後提到了林錚父親前些日子在墨爾本打過交道的一家制藥公司。

　　 蘇妍略顯拘謹地坐在那里。她覺得趁人聊天時大吃特吃似乎不太好，但干坐著同樣顯得很傻，在這樣正式的飯桌上玩手機更是不禮貌。好在林錚母親很快發現了她的尷尬，從大人間的談話中掙脫出來，熱情地拉著她問長問短，順便招呼她大吃特吃，詢問她覺得口味怎麼樣。

　　 蘇妍忍不住想問問她林錚的一些事情，但她卻總是堅決地把話題引開，無非是禮貌地暗示二人不該繼續在一起了。蘇妍有些沮喪，她又想到，自己確實害得林錚很慘。就算他可以以一本线上清大，但自小望子成龍的林錚父母，恐怕很難接受自己的兒子在最關鍵的高三這樣一落千丈吧。

　　 兩組對話還在繼續，但蘇妍的思緒已經飄忽了起來。也許是自己父母對林家過分的熱情感到不好意思，他們也回禮似地關心起了林錚兄妹的狀況。

　　 林錚的父親恨鐵不成鋼地說了一些，但都是蘇妍覺得索然無味的東西。林錚一些微不足道（也許只是在蘇神看來）的比賽獲獎，林婉的什麼才藝——這些都不是她認識的林錚和林婉呀。

　　 她又想起了高一剛開學的時候。蘇妍在高一一班的門口徘徊了幾分鍾，看到林錚從後門進了教室，才悠悠地跟了上去，搶占了他身旁的座位。

　　 林錚沒注意到她。他正和右前方的一名女生聊著天。蘇妍本想和他打個招呼，此時也有點不好意思，便掏出本書，自顧自地看了起來。那人是他初中的同學，眼下也在文科尖子班，名字倒是很好記——馬思思，據說為此初中一直是數學課代表。

　　 “所以你暑假哪兒都沒去？”馬思思問道。

　　 “是啊，我本來還想帶著林婉把西夏疆域繞一圈的。”林錚翻了個白眼，“我的興靈、後套、橫山和河西走廊。結果那中考狀元一出來，啥都沒了。我暑假去的最遠的地方是江邊，為了去教育書店買什麼倒霉教輔。”

　　 蘇妍忍不住向過道那邊縮了縮。

　　 “這確實是有點冤枉。”馬思思公允地點頭道。

　　 “是啊。本來就稀里糊塗的。”林錚義憤填膺道，“當初我爸和我約定的是市前十——這玩意兒哪來的官方排名？所以他就只能看我比狀元差了多少分。誰知道那狀元幾乎滿分啊？”

　　 “那也沒辦法。”馬思思忍不住笑了出來。“有一說一，我問到的最高分，三中初中的那個，也只比你高了兩分。”

　　 “我也是。”林錚搖頭道，“除了那狀元，其他人得分都很正常。反正那狀元不是三中的，也不是二中、師大附和外國語的。狀元叫什麼來著？”

　　 “蘇妍。”馬思思說道。

　　 “三中也是沒用。”看得出來，林錚暑假一定沒少受氣，他憤憤不平地朝教室另一邊、鬧成一團的一幫人投去了怒其不爭的目光，“連個狀元也拿不下來。”

　　 “三中還是比咱強了不少的。”馬思思也朝那邊瞥了一下，“咱全校也就仨人進了尖子班，人家初中直接十幾號人——誒你看那個人！”

　　 “哪個？”

　　 “最帥的那個。”

　　 “我？”

　　 “屁。白T恤黑短褲那個。快給我滾過去要QQ號。”

　　 “你怎麼不自己——哎呀，我這就去。”

　　 林錚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躲避著馬思思戳來的筆尖。他狼狽地朝那邊走過去。走到一半，卻見那個白衣黑褲的大帥比主動朝他走了過來，兩眼放光，主動拉著他說起了話。林錚的表情反倒變得怪異了起來。他看上去很是敷衍地說了幾句，拿出手機記了個聯系方式，便摸著後腦勺回來了。

　　 “怎麼？”馬思思莫名興奮了起來，“他是男同？你倆雙向奔赴了？”

　　 “不是。”林錚又翻了個白眼。沉浸在回憶中的蘇妍現在才想起來，林錚從來沒對自己做過這種搞怪的表情，即使她覺得如今林錚對自己的關系比對馬思思強出很多。

　　 “那廝早上來看到我和林婉一起了。我說我也姓林，他就樂了，問我林婉是不是我妹，有沒有對象、在哪個班什麼的，還想要她聯系方式。”

　　 “什麼狗男人，只會見色起意是吧。”

　　 “是啊。”林錚隨口道：“狗男人叫瞿襄，你還要不要QQ號了？”

　　 “要個屁！”馬思思怒道。她倒是很心口如一。後來瞿襄在某個空窗期試圖勾搭她，卻被狠狠嘲諷了一番，不得不在繼追求林婉失敗後再度折戟沉沙。“你可得管好你妹妹，別讓狗男人騙了。”

　　 “她還用我管？”林錚呵呵一笑。“她初中和其他男生說的話加一起有幾句啊？”

　　 “這倒是。話說她這次也考得不錯啊。”

　　 “還行吧，其實林婉認真學起來也不差。只是她可以擺爛，而我莫得選擇。”

　　 “確實。話說你還打算學競賽麼？據說尖子班一般有半數左右都要學競賽。”

　　 “不學，想也不想。”

　　 “那真是可惜了。你數學真不錯。”

　　 “饒了我吧。我只是對一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感興趣，並不是喜歡為了得分做題。”

　　 “所以你就在考場上題也不做了、就為了推一個定理？”

　　 “是啊，然後推出來之後去問老師，老師告訴我高中會講。”

　　 “哈哈哈哈哈……那你慢慢研究你那花里胡哨的東西吧。”

　　 “說到這個，”林錚起了興致。他從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扯下兩頁，把其中一頁卷成了個紙團，放到了平鋪的另一頁上：“我前天還看到一個有意思的，你看這兩頁紙。”

　　 “看見了。”

　　 “怎麼說來著……從上方看去，紙團上一定至少有一點，是和下面那張上的同一處點重合的。”

　　 “好無聊。”

　　 “別急，我給你講，這個的原理叫那什麼什麼……什麼來著？”

　　 “Brouw——布勞威爾不動點定理。”蘇妍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這是初中生最喜歡的、賣弄知識的一種方式；在數學課上爭先說出答案，在英語課上搶著報出生僻單詞的意思。蘇妍一向覺得這種賣弄的姿態有些滑稽，這也是她第一次這麼做。“拓撲空間中滿足一定條件的連續函數必然存在不動點。”

　　 林錚和馬思思都扭過頭來看向了她。

　　 “沒事，你們繼續。”蘇妍有些怯場了。

　　 “對對對，就是這個。”林錚看出她有些尷尬，便用略微夸張的語氣贊同道。“同學，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蘇妍。”蘇妍弱弱地道。

　　 那兩人都沉默了幾秒鍾。

　　 “好好聽的名字——我覺得蘇這個姓好聽爆了。”馬思思腦子轉得快一點，“誒，蘇妍，你在看什麼書呀？”

　　 “沒什麼。”蘇妍莫名慌張了起來。但他身旁的兩人都已經看到了書名，那是契丹科技大學出版的《物理學大題典（力學上）》；既然沒有加“高中”的詞綴，那就不像是什麼很簡單的東西了——600頁的大部頭，誰家高中力學題能有這麼厚啊？

　　 天地良心，蘇妍為了不在開學伊始搞個大新聞，專門沒帶太高調的東西；她就差帶一本《千字文（啟蒙讀本）》過來了。

　　 “這麼早就開始預習了呀。”林錚還是很溫和地替她解圍道。

　　 “我就是看一看。”蘇妍很是心虛。馬思思懷疑的目光看向了題典。

　　 林錚很快拉著她繼續聊了起來，但馬思思還是不時瞟著蘇妍。蘇妍的做法也確實不像是在看一本物理題典。她像是看兒童文學一樣一目十行，既不停頓，也不拿紙筆運算——總之，沒有一點做題的樣子。

　　 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像是一個卷王在拿下中考狀元後，准備再接再厲，在高中伊始大大地裝一波。

　　 “啥時候開始招新，你知不知道。”馬思思看著教室里占了六七成的男生，蠢蠢欲動道。

　　 “學生組織和社團麼？”林錚攤平了那張紙團，在上面胡寫亂畫起來。“十月。”

　　 “那可太棒了。什麼地方男生最多？”

　　 “男廁所。”

　　 “嚴肅點兒。你准備加什麼社團不？”

　　 “繪畫社吧。別的沒什麼太感興趣的。”

　　 “不加學生會？”

　　 “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加。”

　　 “也可以去籃球社嘛，那兒帥哥肯定多，你幫我盯倆。”

　　 “饒了我吧。我一點也不喜歡。當年實在是咱班沒人了才被趕鴨子上架的。”

　　 “反正高中肯定也要打比賽，每個班都要組球隊的。”

　　 “又不是咱們當年那種陰盛陽衰的地方。現在這班還缺男人麼？”

　　 “這倒是。但你真不考慮考慮嗎？”

　　 “我只想開擺。”

　　 “好像三中模聯也不錯。想想吧，幾十個西裝革履的——”

　　 “沒興趣。我不是男同。”

　　 “你真掃興。畫什麼呢？”

　　 “你。”林錚說著添了兩筆。馬思思皺著眉頭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他到底畫的是什麼。

　　 蘇妍倒是偷偷瞟了一眼，她覺得那像是一只鴨子、上面橫七豎八地拉著直线，像是做什麼刀工的痕跡——但是誰會畫那種東西呢？

　　 她正回憶著，林錚母親幫她盛了滿滿一碗燉菜，蘇妍趕忙道謝。另外三個人似乎已經達成了什麼共識，他們開始強調一些會在接下來行動中堅持的基本原則，但好像卻並不打算在蘇妍面前交代具體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