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去時滿懷痛苦，連那夢里張臉也沒能回憶起來。可她還是拼命地想要記起那個人，這成了她的執念，讓她被拖進思念的深淵里循環往復。

　　 我看到了她給我寫的信，她說：“我記得她的眼睛是紅色的，記得她的臉跟我長得很像。她很溫柔，我的歌蕾蒂婭……”

　　 我一步步朝那個人走去，忐忑、迫切、擔憂......太多太多的情緒在我的胸腔里翻涌。

　　 我看見精神康復中心的玻璃上映出我面無表情的臉，原來我早已不習慣將自己的表情表達出來。當我把手搭在門把上時，我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闊別多年的老朋友——害怕。

　　 我在害怕什麼呢？

　　 我也不明白。

　　 但我渴望答案，於是我拉下了門把，就像當年拉開母親辦公室的門。

　　 她依然坐著，一如從前。

　　 只是沒有再喊我：

　　 “歌蕾蒂婭。”

　　 半只腳剛剛踏進門的小不點驚慌地抬起頭，她對眼前這個女人感到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歌蕾蒂婭最常待的書房里掛著她身穿白色西裝的全身像，歌蕾蒂婭自記事起那副畫像就在那里，她看書看累了就會抬起頭端詳這幅畫上的人。

　　 這個人是她的母親，可她從未見過她，從未聽過她的聲音。

　　 而現在，這個女人從畫里走出來了，她的神情、著裝幾乎和畫中一模一樣，活脫脫就是從畫里走出來的。

　　 她現在活過來了，歌蕾蒂婭聽見她的聲音，因此感到陌生。

　　 “沒人教過你敲門嗎？”

　　 歌蕾蒂婭莫名覺得脊背爬上一陣惡寒，只能諾諾地道歉：“對不起......”

　　 女人的手托在下巴上，她那對紅色的眸子看著歌蕾蒂婭一番打量，聲音比剛才更冷了：“過來。”

　　 小小的歌蕾蒂婭很害怕，她不想過去，可是在來之前，女仆長才叮囑過她：“小姐，在夫人面前千萬不要任性，您一定要記住，知道了嗎？”

　　 歌蕾蒂婭答應了，因此她抬腳朝前，站到她的母親辦公桌前。

　　 年僅7歲的歌蕾蒂婭甚至沒比這張辦公桌高多少，她低著頭，不敢去看她的母親。

　　 “把頭抬起來。”

　　 歌蕾蒂婭的手指緊緊絞著衣擺，她抬起頭，看見她的母親。

　　 “呵......哈哈哈哈.......”

　　 女人笑得雙肩不停顫抖，歌蕾蒂婭看不見她的表情，她的臉埋在雙手之間。

　　 “哈啊......”

　　 笑聲漸漸停了，歌蕾蒂婭先是看見母親那雙猩紅的眼，她的十指交叉抵在鼻尖上，遮住半張臉。歌蕾蒂婭知道她沒有在笑，那眼神冰冷深邃。

　　 “誰干的？”

　　 歌蕾蒂婭不敢回答母親的話，那群把她摁在角落里拳打腳踢的混蛋們警告她：“你要是敢告訴老師或是你爸媽，就等著你這張漂亮的小臉再也不能見人吧。”

　　 “哦，不對。你是個沒爸沒媽的孩子才對，沒爸沒媽的怪物！哈哈哈哈哈哈......”

　　 “我有媽媽......”

　　 我只是從未見過她......

　　 歌蕾蒂婭想起自己蜷縮在垃圾堆里的樣子，那個時候她多希望這個女人從畫里走出來抱抱她。可是她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是坐在畫里睥睨眾生。

　　 現在，她就在歌蕾蒂婭眼前，可歌蕾蒂婭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只有委屈不停翻涌，她的視线很快就模糊了。

　　 “讓我猜猜，他們扒下你的褲子，嘲笑你是個不男不女還長著鱗片的怪物，還說你沒有父母，對不對？”

　　 歌蕾蒂婭看見自己的母親從座位上站起，她走到歌蕾蒂婭身後，俯下身把雙手搭在歌蕾蒂婭肩上在她耳邊低語：“他們把你拖進最肮髒、最黑暗的角落，用最大的力氣打你、踢你，用最刺耳的話咒罵你，對不對？”

　　 眼淚終於從歌蕾蒂婭眼眶中決堤，紛紛落入昂貴的地毯里。

　　 母親站直身，走到歌蕾蒂婭面前。她的手指沿著辦公桌邊緣輕輕滑了一段，隨後用手撐著辦公桌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你為什麼不反抗呢？我的孩子。”

　　 歌蕾蒂婭仰起頭，喉嚨里的嗚咽聲逐漸清晰，她此刻是那樣希望，這個西裝干淨得一塵不染的女人，她血脈相連的母親能夠抱住她，讓她好好地哭一場。

　　 可是她的母親只是搖搖頭，語氣充滿失望：“我可不是讓你來這里哭的。”

　　 歌蕾蒂婭用手抹掉眼淚，她不知道自己來這里見母親是為了什麼，她既沒有安慰自己更是連擁抱都不肯施舍給自己的女兒......那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要來見她！

　　 “嗚......媽媽......我......”

　　 歌蕾蒂婭想道歉，只是她哭的太厲害，不停地打嗝。

　　 母親抬手看了看左手上的表，她決定最後給她的孩子五分鍾。

　　 “你相信他們說的話嗎？歌蕾蒂婭。”

　　 歌蕾蒂婭搖頭，她不相信自己是怪物，她的母親就站在她眼前。

　　 “呵呵，可你就是怪物，歌蕾蒂婭。”

　　 歌蕾蒂婭難以置信，她聽見她的母親親口說她是怪物。

　　 “因為你的母親在他們眼里，也是怪物。”

　　 母親臉上的笑很輕蔑，但歌蕾蒂婭卻覺得現在的母親要比剛才的母親溫暖太多。

　　 “為什麼......”

　　 歌蕾蒂婭不明白，在這個孩子眼里，她的母親是那樣干淨，比歌舞劇里的女演員還要美......母親怎麼會是怪物呢？

　　 “你知道自己是誰麼，我的孩子？”

　　 “我......”

　　 我是歌蕾蒂婭。

　　 7歲的孩子只能得出這個答案，她缺乏信息的小腦瓜沒法讓她得到更多結論。

　　 “你的確是歌蕾蒂婭，但又不只是歌蕾蒂婭。”

　　 母親從辦公桌上起身，矮下身子把歌蕾蒂婭抱起，讓她坐在自己的臂彎里帶她走到落地窗邊。

　　 母親辦公室所在的大樓是這座城市最高的大樓，在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中心地帶。

　　 “告訴我，你看見什麼？”

　　 “媽媽，這太多了......”

　　 抱住她的女人輕笑了一下：“是麼？那你覺得，那邊遠嗎？”

　　 歌蕾蒂婭順著母親的手指看向最遠處模糊的那條线：“很遠。”

　　 “嗯，你能看到的地方還有很多看不見的地方，都屬於我。”

　　 年幼的歌蕾蒂婭覺得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望著遠處沉默。

　　 “我是這里的主人。而你，歌蕾蒂婭。你是我的一部分。”

　　 母親把臉頰貼在歌蕾蒂婭還帶著淤青的臉上，語調平緩：“他們畏懼我，所以認為我是怪物。而那些孩子不認識你，只知道你與他們有別，因此將你認定成怪物。”

　　 “這不公平......”

　　 歌蕾蒂婭的小手攥住母親的襯衫領，小臉上寫滿了委屈和不甘。

　　 “是的，這很不公平。可是歌蕾蒂婭，有人因為你遭遇了不公就站出來保護你麼？”

　　 沒有，誰也沒有。

　　 可明明別人的媽媽在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公甚至只是遇到一點不順心的事時，就會立刻站出來啊......

　　 “你希望有人站出來保護你麼？”

　　 眼淚又一次在歌蕾蒂婭眼眶中打轉，她伸手摟住母親的脖子：“媽媽......”

　　 “歌蕾蒂婭，阿戈爾的孩子不能蜷縮在別人身後懦弱，你更不能。”

　　 “因為我是您的孩子，對嗎？”

　　 母親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對。”

　　 “媽媽......”歌蕾蒂婭抬頭看向母親的眼睛：“我不想再被那樣對待了，我想讓他們知道，我是什麼感受。”

　　 “好啊，我會幫你實現的。”

　　 歌蕾蒂婭永遠記得母親的這個笑，像穿透海面的陽光。

　　 母親……似乎也沒那麼討厭。歌蕾蒂婭在見到她之前，一直被灌輸“母親是一個很嚴厲的人”這樣的思想。也許因為只是初見吧，她還不夠了解自己的母親。

　　 見過母親之後，她的模樣便在歌蕾蒂婭腦海里揮之不去，她抱住自己時的感受，她說話時的語氣，她看自己時的眼神……

　　 她的笑。

　　 歌蕾蒂婭沒來由地想到陸上人書里描寫的，伊甸園中的禁果。

　　 她尚處年幼，只知道在所有與書頁同色的插圖中，只有那一顆紅色的果實，無比魅惑吸睛。

　　 就像是母親的眼睛。

　　 “歌蕾蒂婭，不要走神。”

　　 被點名的歌蕾蒂婭猛然回神，發現講台上的老師正在看著她，還有周圍的不懷好意的同學。

　　 今天的歌蕾蒂婭依然掛著彩回家，奇怪的是，沒有一個傭人上來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或是給她上藥。歌蕾蒂婭來不及疑惑，她看見了坐在前廳沙發上的女人。

　　 “媽媽......”

　　 歌蕾蒂婭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她的詞匯量並不貧匱，但她找不出一個詞能貼切形容她現在的感受。

　　 母親什麼也沒說，只是坐在那里抬頭看了一眼歌蕾蒂婭，隨後接著低頭看手上的文件。

　　 “過來。”

　　 周圍的傭人們都站在原地沒有動，歌蕾蒂婭只好抬腳走上前。她一步一步走過去，覺得呼吸漸漸變得困難，直到走到母親身邊她才發現，自己屏住了呼吸。

　　 “你很緊張。”

　　 母親還是沒抬頭，但歌蕾蒂婭知道她是在對自己說話。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的話，只是默默地站著，極力做好一個乖孩子。

　　 母親沒有再說話，歌蕾蒂婭站得腿腳發酸，這種感覺和身上的傷痕帶來的痛感一樣折磨著她的神經。而傭人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都撤下去了。

　　 “累嗎？”

　　 母親突然出聲嚇了歌蕾蒂婭一跳，她打了個寒顫才緩緩開口：“我不累......”

　　 母親笑了一聲，反問她：“是嗎，那你想繼續站著麼？”

　　 歌蕾蒂婭愣住了，她想說不，可是拒絕的話到嘴邊她又說不出口。

　　 母親帶著笑意的眼凝視著歌蕾蒂婭，這個笑容仿佛下一刻就會凝結，變成萬丈冰窟。

　　 而歌蕾蒂婭就是站在薄冰上履行的孩子，稍稍踏步腳下的冰層就會碎裂。

　　 坐在另一邊的女人似乎很滿意她的表現，伸手拿過站在邊上的助手捧在手上的另一個文件夾。母親打開後歌蕾蒂婭才發現，里面根本不是什麼文件，是她每一次測試的卷子還有她交上去的所有對文學藝術的理解。

　　 “我都看過了，歌蕾蒂婭。全科滿分，做得不錯。”

　　 母親合上手里的文件夾，這明明是表揚，可歌蕾蒂婭並不覺得高興，她依然覺得腳底生寒。

　　 “去洗個澡吧，今晚帶你去看表演。”

　　 歌蕾蒂婭有些詫異地抬起頭，把視线從母親手里的文件夾挪到母親依然帶著笑意的臉上。她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沫，那對眼睛，果然很像掛在樹上的禁果啊......

　　 歌蕾蒂婭從禁果里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好的，媽媽。”

　　 就連回到房間里的時候，歌蕾蒂婭的表情也還是木訥的，她忽然有些不適應，還不明白自己對這個從畫里走出來的女人到底是怎麼看的。

　　 我害怕她吧，不然怎麼在她面前都不敢動彈呢？可我又很想靠近她，她的眼睛那麼誘人。

　　 阿戈爾人的眼睛大都是紅色的，可是媽媽的不一樣，她的眼神像是一只手，在接觸到歌蕾蒂婭的視线之後就伸進了她的胸膛里，輕輕抓撓歌蕾蒂婭的心。

　　 歌蕾蒂婭想起一幅畫，是陸上人的畫作。

　　 聖母懷抱她受難的神子。

　　 母親會擁抱她嗎？

　　 歌蕾蒂婭想知道，迫切地想知道。她很快洗好了澡，咬牙忍痛仔仔細細擦洗身上每一個地方，努力讓自己變得像母親一樣，一塵不染。

　　 她從浴室里走出來的時候，母親正坐在她床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歌蕾蒂婭下意識遮住自己羞於見人的部位，她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感到難堪，面紅耳赤。

　　 “呵呵......”

　　 母親笑了，那聲音並沒有在表達不滿，至少在歌蕾蒂婭聽來。

　　 “不用擔心，歌蕾蒂婭。我說過，你是我的一部分。”

　　 歌蕾蒂婭站在原地，她不敢向前踏步。明明那個女人是她的母親，她為什麼感到如此害怕？她應該親近她才對不是嗎？

　　 不行。

　　 種種跡象告訴歌蕾蒂婭，不行。

　　 “過來，把它穿上。”

　　 歌蕾蒂婭走到母親身邊，拿起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這是一件黑色的小西服。

　　 母親看著她慢慢穿完，看著歌蕾蒂婭自己撫平褶皺，一點一點掩飾掉身體上的淤青。

　　 穿好衣服之後，歌蕾蒂婭重新在母親面前站好，她發現母親臉上的笑意味好像更深了，讓她著迷。

　　 “出發吧。”

　　 母親從始至終都沒有觸碰她，歌蕾蒂婭的心被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纏上了，四肢有些乏力。

　　 自歌蕾蒂婭記事以來，都是學校和家兩點一线，她唯一一次去這兩處之外的地方，就是母親的辦公室。

　　 現在，帶她來到這個世界的女人又一次帶領著她，走進這個世界。

　　 阿戈爾的街道歌蕾蒂婭看過很多次，但是那些高大宏偉的建築她只認識幾個標志性的，例如書本上經常出現的劇院。

　　 但母親沒有帶她走進最讓她熟悉的劇院，而是走進了另一座建築。相比劇院來說，這里要冷清了不少，幾乎沒有什麼人。

　　 “尊敬的閣下，我們已經按照您的要求清場了。”

　　 這個領頭的對母親彎腰行了個禮，母親只是點了點頭便從他身邊走過。他站起身，在歌蕾蒂婭走過的時候再次鞠躬行禮：“初次見面，小姐。”

　　 歌蕾蒂婭有些受寵若驚，從來沒有外人對她行過這樣的大禮。但歌蕾蒂婭來不及分神思考，她得跟緊母親的步子，要是在這里走失的話，感覺母親會生氣啊。

　　 直到跟著母親走進遼闊的露天看台時，歌蕾蒂婭才知道，這里是劍術格斗場。這里的表演多少都有些兒童不宜......

　　 偌大的環形看台上只有歌蕾蒂婭和母親站在最頂上，哦，還有剛剛那個領頭的男人。

　　 “人帶到了麼？”

　　 “已經到了。”

　　 男人的話音剛落，歌蕾蒂婭就注意到格斗場的另一邊緩緩走出一個人影。那是一個身材健碩的男人，四肢還帶著鐐銬。他低著頭，歌蕾蒂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母親還是笑著，她接過男人拿來的劍：“給他一把材質一樣的，哪把順手讓他自己挑。”

　　 “好的。”

　　 男人轉身離去，母親低頭看向歌蕾蒂婭：“這場表演的觀眾只有你一個人。”

　　 歌蕾蒂婭好像明白了什麼，沒來由地開始擔心。小孩子的心思總是寫在臉上，不過母親很滿意歌蕾蒂婭的表情。

　　 “害怕的話就待在這里。”

　　 歌蕾蒂婭還是抬腿跟著母親走了下去，坐在離格斗場最近的第一排。母親在她身邊停下，將劍放到歌蕾蒂婭的雙腿上。歌蕾蒂婭感受著這把鐵器的分量，沉甸甸的。母親脫下白色的西裝外套，拿過劍將外套蓋在歌蕾蒂婭身上。

　　 “不敢看就遮住眼睛，這次我允許。”

　　 歌蕾蒂婭捏住母親外套的一角，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那個男人看見母親便抬起頭，歌蕾蒂婭看清了他眼里的血絲。另一個穿著制服的人拿著鑰匙給男人解開鐐銬，隨後遞給他一把劍。

　　 他很沉默地接過，臉上的表情歌蕾蒂婭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像是失落和哀傷......？母親臉上的笑意淡了，她抽出劍，把劍鞘扔到一邊。

　　 劍刃閃著銀光，它在母親手上與其說是一把武器不如說是一件裝飾。它好像是為母親而生，自然而然地融入母親的氣質。

　　 那時候年幼的歌蕾蒂婭尚不明白，一個人要跟劍相處多久才能做到這麼融洽。

　　 男人握住劍鞘靜靜地立著，他看向母親的眼神有些哀怨，還有些憤怒……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站著。歌蕾蒂婭不喜歡他看向母親的感覺，至於為什麼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後來歌蕾蒂婭才明白，一個孩子對誰想要搶走自己的母親是很敏感的。

　　 “我已經答應了，你贏了就放你離開。”

　　 母親看著劍刃上映出的自己，欣賞自己赤紅的雙目。她的每一次抬眸，眼神流轉都帶著蠱惑，引誘別人相信她說的話。

　　 母親一步一步走到男人面前，將劍刃抵在他的大動脈上，紅唇湊近男人耳邊：“我不過是個養尊處優的女人……不是麼？”

　　 歌蕾蒂婭聽不見母親說了什麼，只看見男人用劍撥開抵在大動脈上的劍刃，跟母親拉開距離。

　　 他們不再猶豫，劍刃碰撞的鏗鏘聲在偌大的格斗場回蕩，歌蕾蒂婭看不懂劍招的運用，只知道母親並沒有多大的動作幅度，卻逼得男人連連後退。

　　 “你這樣怎麼能活著出去？”

　　 這句充滿諷刺意味的話輕飄飄地落入男人耳里，還帶著輕佻的笑意。

　　 男人討厭這種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感覺，他因為眼前這個女人變得一無所有，說是家破人亡也不為過。

　　 “大人，再不專心一點的話，我的耐心要耗盡了。”

　　 母親一腳踹在男人的小腹上，身材那樣健碩的男人後腿了兩步，歌蕾蒂婭不由得開始害怕惹母親生氣了。

　　 突然，母親轉頭看了一眼歌蕾蒂婭，笑著說了什麼。

　　 “我的小家伙都要睡著了，大人，你真的很無聊。”

　　 男人緊緊攥著手里的劍，突然朝前猛攻。這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了歌蕾蒂婭一跳，手里的衣角被她抓得更緊了，外套上獨屬於母親的香味漸漸鑽入歌蕾蒂婭的鼻腔里，滑進肺部，安撫她急促的呼吸。

　　 她蜷縮在觀眾席上，摟緊懷里的衣服，好像這樣就能摟緊那個幾米外與劍刃共舞的人。

　　 歌蕾蒂婭不敢想，母親雖然長得高，但是她的身材跟那個男人比起來，卻纖瘦得像是能夠被折斷。

　　 那顆小小的心髒被看到的景象緊緊捏住，歌蕾蒂婭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已經渾身冒汗。她的注意力全在母親身上。她看見劍刃擦著母親的面頰而過，也許還削去了她的幾根發絲。母親張嘴說了什麼，惹得男人怒目正睜圓，活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你現在就跟在床上一樣無能。”

　　 這一句話從女人嘴里說出來風輕雲淡，但卻精准斬斷了男人腦海中繃緊的最後一根弦。

　　 對於男人而言，這個女人欺騙了他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早有預謀。她在酒會上把他迷倒，很快跟他發展成情人關系。接著挑撥他跟妻兒之間的感情......

　　 這個女人，罪該萬死。

　　 歌蕾蒂婭靜靜地坐著，她什麼都不知道，只希望母親不要有事。而母親只防不攻，不停用劍擋住男人不停攻過來的劍。

　　 她很清楚這個男人在想什麼，也很清楚他把所有的憤怒都推到了自己身上。

　　 真是可悲啊。

　　 當初如果你對她們忠誠一點，也不至於落得個家破人亡。不，不對。斬草要除根，無論如何，那孩子都逃不了夭折的命運。

　　 要怪就怪你的父親無能吧。

　　 一直處於守勢的女士似乎玩夠了，她挑開男人刺過來的劍，抓住這個瞬間削掉他的手腕。

　　 血液從男人斷掉的手腕處流出來，在地上慢慢擴大。男人倒了下去，躺在血泊之中。歌蕾蒂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只看見母親走過去彎下腰對躺在地上的男人說著什麼。

　　 “你知道嗎？那個夜里跟你極盡纏綿的女人，是你尊敬的閣下的妻子。”

　　 這下男人什麼都清楚了。他為什麼背了個莫須有的罪名鋃鐺入獄他的閣下卻不聞不問，而這個女人把他從監獄里帶出來的時候他甚至還認為這個女人愛他......

　　 “睡吧，我只能替你遺憾，你越獄失敗了。”

　　 歌蕾蒂婭看見母親站起身，舉起劍朝男人脖子刺了下去。她條件反射地閉上眼，再睜開時母親已經站在了她面前。

　　 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的母親......她剛剛在自己面前殺死了一個人。

　　 “想回家了麼？”

　　 母親仍然是笑著的，她的影子擁住蜷縮在椅子上的歌蕾蒂婭，那雙紅色的眸子低垂著，里面映出歌蕾蒂婭的模樣。

　　 “媽媽，我......”

　　 歌蕾蒂婭的大腦一團亂，母親剛剛舉劍的模樣不停在腦海里浮現。

　　 “我......”

　　 歌蕾蒂婭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她想哭卻不敢。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辦。

　　 而這個時候母親朝她伸出了手。

　　 她再一次閉上眼，疼痛沒有落在身上，只不過懷里的外套被拿走了。

　　 “想這麼多，晚上可是會做噩夢的。”

　　 歌蕾蒂婭睜開眼，母親正在整理外套。

　　 “媽媽......今晚可不可以陪我？”

　　 啊，我提出了一個愚蠢的請求。

　　 母親正在系扣子的手頓住了，她看了一眼歌蕾蒂婭，對她提出的這個要求表現出了一點詫異，只不過很快她就恢復了剛剛的表情，嘉獎般摸了摸歌蕾蒂婭的腦袋：“好啊，你不害怕我了？”

　　 歌蕾蒂婭縮了縮脖子：“怕......”

　　 可是母親沒有傷害過我，即便是到現在為止，我也還是希望得到母親的擁抱。

　　 母親像是會讀心，她真的伸手把歌蕾蒂婭抱了起來。

　　 “不用害怕，他只是做錯了事。”

　　 歌蕾蒂婭坐在母親的臂彎里摟住她的脖子有些發抖，她要是做錯事了，母親也會這樣罰她嗎？

　　 “他做錯了什麼？”

　　 母親輕輕地笑了一聲，隨後淡然地吐出幾個字：“背叛了不該背叛的人。”

　　 自食惡果。

　　 背叛會讓人喪命，這真是一件可怕至極的事。

　　 年幼的歌蕾蒂婭從母親那里學到的第一個道理便是這個，她從書上看過很多種背叛，那些家伙大都做了可恥的事，最後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歌蕾蒂婭不知道那個死去的男人做了什麼，但一定是很可恥的事情吧？不然母親怎麼會殺死他......母親明明是一個算得上溫柔的人啊。

　　 也許是注意到了歌蕾蒂婭望著自己出神，母親稍稍偏過頭對上她呆滯的視线。跟母親對視了好幾秒之後歌蕾蒂婭才回過神，慌張得視线亂晃。

　　 “呵......”

　　 母親只是笑了笑便把視线收了回去。歌蕾蒂婭不知道，她現在的模樣讓母親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她就這樣一直在母親懷里走神，直到她們回到家母親放下她。

　　 歌蕾蒂婭記下了母親的懷抱和香氣，比陰冷潮濕的角落和惡臭的垃圾堆要好太多。一個想法在她的腦海里萌發，她想待在母親身邊，想被母親擁抱。

　　 於是在母親洗完澡推門走進她的房間時，她從床上起身，從身後摟住在床邊坐下的母親。

　　 對於流連過無數懷抱的女人來說，這個小小的擁抱，實在是顯得太少太簡陋了，簡陋得只剩下真心。

　　 “嚇傻了麼？”

　　 女孩不說話，她確實在害怕，但如果連母親都要傷害她，那她的人生就可以成為冰冷的垃圾堆了。

　　 但她得去嘗試，畢竟她的第一次嘗試已經成功了，母親真的來陪她了不是嗎？

　　 “睡吧。”

　　 母親掙開她的懷抱，站起身示意她乖乖躺進被子里。

　　 作為好孩子的歌蕾蒂婭自然聽話，在母親也躺進被子之後悄悄地往她懷里湊。母親翻了個身，把後背留給歌蕾蒂婭。對厭惡情緒已經敏感到極點的孩子當下便在黑暗中熱淚盈眶，她努力抑制住呼吸聲也不敢抹眼淚，生怕母親生氣。可她越是這樣越覺得委屈。

　　 “不要哭，歌蕾蒂婭。”

　　 黑暗中響起母親的聲音，歌蕾蒂婭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原來母親，討厭我哭啊......

　　 歌蕾蒂婭對著黑暗發呆，腦袋里天南地北地想，眼皮越來越重就這麼睡了過去。

　　 第二天她照常起床，母親卻已經不見了蹤影。歌蕾蒂婭在被窩里伸了伸手，她身旁的位置還有母親殘留的體溫。

　　 昨天事情簡直比夢還要虛幻，讓歌蕾蒂婭覺得恍惚。

　　 啊啊，又要到學校去了。今天也會遭遇那些事情嗎？歌蕾蒂婭垂著腦袋打開房門，她走進餐廳，那里沒有那個一塵不染的身影。

　　 母親又回到畫里去了是嗎？

　　 歌蕾蒂婭的生活一切照舊，吃早飯，然後去上學。不出所料地她又一次被堵在了角落里。歌蕾蒂婭已經快記下他們的嘴臉了，像故障馬桶里的稀屎一樣惡心。

　　 “你這惡心的怪物今天怎麼沒抱頭蹲在地上哭啊？”

　　 領頭的男生伸手想要拽住歌蕾蒂婭的辮子，歌蕾蒂婭的腦海里閃過母親昨天的表演，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捏住男生的手腕把他拽向自己，然後狠狠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

　　 這樣果然很疼。那個男生不只是後退了幾步，他蜷在地上吚吚嗚嗚地發出怪聲，其他人全怔住了，站在原地愣神。歌蕾蒂婭沒打算放過蜷在地上的男生，她伸手拽住他的衣領把他臉擺正，然後按照他打在自己臉上的位置，一拳一拳還回去。

　　 膽小一點的孩子立刻轉身逃跑，也許是被揍的男生哀嚎聲太嚇人，他的鐵哥們也都才反應過來想要上來拉住歌蕾蒂婭。

　　 “不想死的話，就給我滾。”

　　 歌蕾蒂婭看見那些人眼里自己的輪廓，但他們很快離去，她都沒來得及看清自己的模樣。

　　 也不會知道自己像只惡鬼。

　　 那個男生後來是被歌蕾蒂婭拽著衣領拖進教師辦公室的，她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他那兩個鐵哥們正含糊不清地跟老師告狀。

　　 歌蕾蒂婭站在牆角挨訓，她聽見老師說要聯系母親，然後低著頭什麼也沒聽進去了。

　　 母親會生氣嗎？我給她添麻煩了。她也許不會來吧......這個時候她也該哭的，可她哭不出來。她知道沒有人會為她感到不公，她才是不著痕跡的施暴者。

　　 受傷的那個男孩母親很快就趕到了，她看見自己孩子奄奄一息的樣子差點沒把歌蕾蒂婭生吞活剝，正當歌蕾蒂婭看著老師們盡力把她攔住的時候，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歌蕾蒂婭認出來，那是母親的秘書。

　　 他向歌蕾蒂婭鞠躬行了個禮：“小姐，久等了。”

　　 雖然母親沒來，但歌蕾蒂婭已經能夠感到安心。她看著母親的秘書遞出一張白色的雕花紙片，不管是她的老師還是那位母親都愣了愣。

　　 “閣下忙於公事無法抽身，但出於誠意還是邀請您到府上，她會親自致歉。請您務必接受。”

　　 男人說完就放下名片走回到歌蕾蒂婭身邊，彎下腰對她說：“小姐現在需要先回去嗎？夫人今天會早點回來。”

　　 “好。”

　　 聽到母親會早點回來歌蕾蒂婭立刻就來了勁。但當她坐在自家書房里的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今天給母親添麻煩了，心里不由得開始忐忑。

　　 母親回來會是什麼表情呢？還會對她笑嗎？我會受到懲罰嗎......

　　 不能哭，不能哭......會被母親討厭的。

　　 歌蕾蒂婭一直忐忑到下午，直到書房里的光感燈自動亮了起來她才知道已經傍晚了，可擺在桌面上的書她一頁也沒有看進去。

　　 她長舒出一口氣然後合上書，抬眼就看見倚在門邊的母親。

　　 “媽媽......”

　　 不能哭、不能哭！歌蕾蒂婭緊張地握住手，恐懼在心里陡然升起。

　　 母親只是靜靜地站著，沒有笑也沒有發怒，視线靜靜地落在歌蕾蒂婭身上，像是在思考。

　　 歌蕾蒂婭的內心已經是翻騰的海面，她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雙腿不由自主開始發抖。

　　 “你說我要怎麼道歉呢？歌蕾蒂婭。”

　　 母親做出頭痛的的樣子扶了扶額，然後她用左手抱住胸，右手撐住太陽穴歪著腦袋看向歌蕾蒂婭。

　　 歌蕾蒂婭抬頭看了母親一眼，隨後把頭低得更下了，連聲音也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我......對不起......”

　　 可惡，眼淚為什麼收不住啊。

　　 歌蕾蒂婭咬住自己的牙關，力氣大得她自己腦袋都在發疼。

　　 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她身邊，聲音里是憋不住的笑意：“你這麼怕我？”

　　 歌蕾蒂婭不敢動，縮著脖子掉眼淚。既然已經止不住了，那就讓它流吧。

　　 母親在書桌上坐下，歌蕾蒂婭低著頭看見她的靴子。等到她終於哭得脖子都累了才抬起頭，看見母親正戲謔地看著她。

　　 “等你哭夠了來找我。”

　　 母親不想再跟歌蕾蒂婭浪費時間，她站起身離開書房。這個空間突然之間靜了下來，也許下一秒某個角落就會鑽出可怕的怪物。

　　 歌蕾蒂婭自己坐了一會兒，起身准備去跟母親認個錯。雖然還是很害怕，但要是自己不去找母親，會不會像以前一樣再也見不到她了呢？

　　 見不到母親就意味著會失去溫暖的懷抱，這比什麼都可怕。

　　 於是歌蕾蒂婭很快就站在了母親房門前。她屈起手指敲了敲厚實的木門，正准備敲第二下的時候房門打開了。

　　 母親穿著熱褲和白T恤，這個模樣的她完全沒有為人母的感覺，像是歌蕾蒂婭的姐姐。

　　 她剛洗完澡，頭發上還淌著水珠。這一幕讓歌蕾蒂婭看愣了，以至於忘記了害怕母親這件事。

　　 “哭夠了？”

　　 “啊......嗯......”

　　 母親用手里的毛巾擦著頭發，在歌蕾蒂婭回話之後把沾著水的毛巾扔到歌蕾蒂婭手里。

　　 “去洗澡。”

　　 歌蕾蒂婭愣了愣剛想轉過身，立刻就被母親拎住衣領提進房間里扔進浴室。

　　 母親站在門口看著發愣的歌蕾蒂婭笑著說：“要我給你洗？”

　　 “不......不用的！”歌蕾蒂婭轉過身又轉回來：“我沒有換洗的衣服......”

　　 “出來穿我的。”

　　 母親撂下一句話就離開了。歌蕾蒂婭只好認命開始清洗自己，她完全想不懂，她的母親跟別人的，差別好像不是一星半點......

　　 歌蕾蒂婭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母親正坐在床上看書，她看了一圈沒有發現母親為她准備的衣服，於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

　　 母親合上書笑了笑：“擦干了過來。”

　　 這個小東西還真是乖。

　　 歌蕾蒂婭擦干身體之後很順從地鑽進母親懷里，雖然一絲不掛讓她感到很羞恥。

　　 這個世上似乎本不存在一開始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但自從歌蕾蒂婭出現之後好像就不是這樣了。也許是血脈的緣故，她在見過歌蕾蒂婭之後只要閒下來就會不由自主想起她的眼神，還有那乖順的模樣。這個小家伙會像只小狗一樣跟在自己身後，即便害怕自己也會想要往自己懷里鑽。

　　 她本來就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不是麼？

　　 “小東西，你喜歡我嗎？”

　　 歌蕾蒂婭趴在母親懷里，聽見母親的心跳聲。這種感覺好陌生，不過她很喜歡。如果能一直被母親抱著就好了。

　　 “喜歡......”

　　 歌蕾蒂婭把腦袋埋進母親頸間，貪婪地吸入母親皮膚上的香味。

　　 她想著要親一下母親，也就這麼做了。

　　 “呵......你還真是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