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旅行的理由
老師又給我帶來了外面的故事。
世界苦於魔王的暴政,勇者和他的伙伴們揭竿而起推翻了魔王的統治,但一切歸於和平後,人類的國王害怕勇者功高蓋主,將莫須有的罪名推到了他的頭上——老師講了這樣的故事。
我沒聽懂為什麼國王要陷害勇者,但我聽懂了勇者悲慘的結局,我忍不住哭了起來,“你騙人!勇者打倒魔王後,會受到周圍人的愛戴,他還會和公主結婚,兩個人過上幸福的生活……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因為書上寫的是故事,我說的是現實。”
“哪里會有這種現實,聽都沒聽說過!”
我就地一躺,打起滾來。
“把結局改掉!把結局改掉啦——!”
要是宮里的侍女見我這麼撒潑打滾,早就嚇得有應必求,但老師只是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外面的世界到處都是這樣的現實,任你怎樣撒嬌耍賴都無法改變——即使這樣,你還是想去看看嗎?”
“當然!”
我賭氣答道。
我知道老師是在用可怕的故事嚇唬我,讓我打消出去冒險的念頭,但她越不讓我做,我就越是想做。
老師是樂善好施,受眾人敬仰的大善人,是魔法已臻化境,名滿天下的大賢者。
所以她一踏上迦南的國土,就被請來做我的導師。
我很喜歡和老師呆在一起,她是我見過的最最溫柔的人,和侍女們那種唯唯諾諾的順從不同,老師的溫柔,是能夠包容一切的溫柔,她的眼中永遠透著悲憫與慈愛,就像是……就像是所有人的母親一般。
最重要的是,她講的故事,比其他人給我講的,比書上所寫的,都要更有趣。
常年被白雪覆蓋著的冬之國,遍地流沙的荒漠,翱翔在天際的金龍,能在地底鑽來鑽去的沙蟲,從粼粼湖水中一躍而起的巨大魚怪。
我總是聽著聽著就不自覺地張大了嘴巴——世界好大,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的多的多。
這些一定都是老師的親身經歷吧,不然怎麼會這樣生動?
“我要離家出走!”
有一天,我這樣大叫道。
“又被你姐姐罵了?”老師一副了然的神情。
“對。”我點頭,心里委屈極了,“我就是爬個樹而已,她居然把那棵樹砍了,怎麼會有這種人啊!”
“殿下也是擔心你,不想你摔下來受傷吧。”
“可是我覺得好悶!我覺得好悶——!”
“悶啊,悶啊……”老師細細咀嚼著這兩個字,若有所思地自語道,“迦南被外界稱為桃源,這王宮便是樂園中的樂園了。即使身在樂園中的樂園,也會有這種煩惱啊。”
我是不知道這兒算不算樂園啦,但是……
“身在樂園中的人就不能有煩惱了嗎!”我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老師慌忙擺手,真誠地向我道歉。
這就是老師最好的地方,其他人向我道歉時,總是有種敷衍的感覺,我猜這是因為我是小孩子,他們根本就不在乎小孩子的心情。
但就算是對我這樣的小孩子,老師也一直是真心實意地對待。
“老師老師,我也想做冒險者,我也想和你一樣到處玩兒。”我屁顛屁顛地湊上前去。
“我不是在玩啦。”老師有些哭笑不得,“還有,做冒險者很危險。”
“我不怕!”我斬釘截鐵地回道。
“唔……我現在說這些,也許你還不能理解。”老師斟酌著用詞,“我不是在指責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就是,呃……你之所以會覺得悶,正是因為你吃穿不愁,沒有生存壓力,但如果你去到外面的世界……”
“我不管!我就是要做冒險者——!”
我不管不顧地打斷老師的話。
老師一定在想我很任性,但她一點也不了解我的心情。
在我還小的時候……嗯?我現在好像也不大?
總之,在我還更小的時候,我覺得這座宮殿好大,一輩子都走不到底。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能夠一個人從宮殿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了,我還想繼續前進,但一座高牆擋在了我面前,不管我怎麼墊腳跳高,都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不管我怎麼用力推它,它都不動分毫。
那天,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世界原來是有盡頭的,我的力量也是有界限的。
外面是什麼樣的?——那並不是必須要知道的事,就算不到外面去,我也有好多好多可以做的事,能夠獲得足夠多的快樂。
只是有這麼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心里而已——這麼狹小的一座宮殿,就是我的全部世界了啊。
老師一定以為我只是一時興起才說要去做冒險者的,但這個念頭已經在我心里扎根很久很久了。
“我就是想出去玩嘛——!”
老師給我講的故事開始有了變化。
勇者的旅途中不僅有美麗的風景,浪漫的邂逅,還有著致命的殺機。
平日里親切的旅伴會在暗地里捅他一刀子,接受過恩惠的村民會因為更大的利益而出賣他。故事中的人不再是善良溫柔的,他們愚蠢又邪惡,永遠以達成自己的目的為優先,而他們的欲望卻又永遠都得不到滿足。
“這些都是真的,人類就是這樣的。”當我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時,老師總是會說,“你這麼天真的孩子,一走出去就會被人賣掉的。”
每次她講完這些可怕的故事,都會問我一句,“還想做冒險者嗎?”
“還是想!”哪怕被嚇得哭出來,我也會梗著脖子答道。
其實我並沒有思考那麼多,只是賭氣而已。
有一天,老師以實地教學為由帶我出了宮,我還沒來得及雀躍於看到外面的世界,就被帶到了死亡面前。
許多屍體鋪在地上,糞便的臭味與肉體的腐敗味充斥著鼻腔。
有人輕輕呻吟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這些不是死屍,蒼蠅圍著他們轉來轉去,他們卻仍然活著。
老師熟練地替他們診治著,但才過來一小會兒,我便看到她皺著眉頭搖了好幾次頭。
我向遠處望去,那里支起了一座木棚,幾口大鍋中煮著面食,黑壓壓的一群人拿著碗擠在一塊兒,眼中只有對食物的渴望。
這時候我才知道,老師不進宮教導我時在干什麼,她所得到的巨額酬金,又被花在了什麼地方。
我呆呆地看著人們渾濁的雙眼,有什麼在心中逐漸崩塌。
“迦南被外界稱為桃源......”
我想起老師曾說過的話。
如果說,連桃源的外圍都是這幅景象,那更外面的世界......?
“啪!”
我聽到了響亮的耳光聲,我轉頭看去,一個女人拉著老師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叫著,“庸醫!還我兒子的命來!”
“你兒子早就死了,不要為難賢者大人。”有旁觀者看不下去,上前將那女人拉到一邊。
“不可能!我的兒子才沒有死,是這個庸醫害死了我兒子!”
她瘋瘋癲癲地叫罵,隨後又發出了震天的哭聲:“我的兒啊——!”
女人被人拉了下去,但那悲切的呼喊聲卻久久沒有散去。
我注視著老師紅腫的臉頰,不知為何就流下了眼淚,“老師好疼。”
“我好疼?”老師愣了一下,隨即將我摟入懷中,“不要哭了,我沒有覺得疼。”
“你騙人......還有那個......那個姐姐也好疼。”
我埋在老師懷里,嚎啕大哭。
明明我才是最不疼的那個人。
那天回去後,我發了高燒。
我不停地做噩夢,夢里充斥著死亡和腐臭,還有痛苦的尖叫與怒罵。
我從夢中驚醒時,看到老師握著我的手坐在床邊。
“抱歉嚇到你了,我應該想一些更溫和的辦法。”老師的目光中滿是歉意。
可是不管我有沒有看到,那景象都是真實存在的,那就是......
“那就是現實?”我虛弱地開口,嗓子中火辣辣的疼,我又想哭了。
“是,那就是貧苦人民的日常。”老師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餓了沒東西吃,生病了沒有錢就醫,如果沒有救世主從天而降,就只能等死。”
“你看,你生病了,能有柔軟的大床躺著,有這麼多人來照顧,想吃什麼,只要一開口,就有人替你送來——你想要拋下這一切去冒險嗎?”
“我從前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外面的世界比你能想象到的最險惡還要更險惡,一不留神就會變成那群人中的一員。”
“即使這樣,你還是想做冒險者嗎?”
我閉上眼睛,慘景又在腦中浮現。
只是發燒就如此難受,我甚至覺得發燒就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事了,但那些人經受的,一定比發燒痛苦得多得多得多吧。
我又想起了老師說過的可怕的故事,如果那些都是真的......
我不要出去冒險了!——只是,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心中就涌出一種難以言表的巨大缺失感,就好像我的根斷了,我就像水上的一片浮萍,慢慢地飄離了我的夢。
明明一直以來都是個賭氣似的願望,在知道它不能達成的一刻,卻突然清晰無比地,成為了我真正的願望。
“老師......”我輕輕握住她的手,無力地露出微笑,“如果我說還是想,您會不會覺得奇怪?”
“怎麼會。”老師垂下眼睛,“大家都有著無論如何都想要做的事,即使別人無法理解,甚至自己也無法理解......”
“只要願意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就可以了。”
“要有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的覺悟。”
老師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會在痛苦中掙扎死去的覺悟,
離開家人,寂寞時再也不會被人溫柔抱住的覺悟。
會被他人認為是任意妄為不負責任,不被任何人理解,自己亦沉溺於罪惡感的覺悟。
還有就是,總有一天會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悔恨的覺悟。
我還......我還聽不懂那麼多,或者說,我還不願意去思考那麼多,但我也知道,如果真到外面的世界去,可能就再也見不到父王母後,還有哥哥姐姐們了。
雖然長姐總是和我對著干,總是讓我不開心,但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她了,還是會覺得好難過。
於是,和長姐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從上到下,又從下又到上地,仔仔細細地看著她。
“干嘛這麼看我?”大概是我的眼神太奇怪,長姐被我看得炸了毛。
“也許以後就看不到了!”
我一本正經地答道。
“說啥呢你這小崽子!你巴不得見不到我是不是!”
然後我就被長姐揍了一頓。
可就算被揍得嗷嗷大叫,我依然不舍地注視著她。
如果以後再也見不到的話,即使是被揍的情景,我也要牢牢記住。
老師已經在迦南待得太久,她又要啟程去往另一個國家了。
臨別時老師交給我一幅畫,說是某個無名的畫家送給她的,因為老師救了他一命。
畫卷上,荒蕪的大漠中盛開著一片花海。
“好難看。”我老實地說出自己的感想。
我看不懂他的畫技如何,但那些花長得實在太丑了,莖葉歪歪扭扭,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花瓣也都殘缺不全,像被狗啃了一般,我瞅了半天,愣是找不到一株花葉俱全的。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丑的花。
老師無言地把畫卷起,遞到我手中。
“他跑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就是為了畫這個嗎,他圖什麼啊?”我不解地問。
老師說那個畫師是為了寫生才跑去的大漠,大漠里魔物叢生,他差點被沙蟲吞下肚去,幸好老師正巧路過,從沙蟲嘴里救下了他。
但就算差點丟了性命,他還是決定繼續留在大漠,畫著那片花海。
“是啊,圖什麼呢?要寫生的話,去哪里不行,何必輕賤自己的生命?——我也是這麼問他的。”
“你猜他怎麼說?他說,他也不明白,但就是想要做。”
老師閉上眼睛,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景象。
“大人,您一定覺得我不可理喻吧,做著這種沒有任何好處的事,您好不容易救了我的命,我卻又要去浪費它了。您肯定很生氣,我自己也很生氣,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做這件事,不做的話心里就煩躁,也許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做這些。您就當我是發瘋了,發痴了也好,但我就是想待在這里繼續畫下去,再有下次的話,請您也不要救我了,這就是我發瘋該付出的代價。”
“他就是這麼說的。”
“我不能理解他的執念,但我也有著他人不會理解,自己卻一定要去做的事。”
“所以我想,大家都是一樣的,都有著說出來就會被人當作瘋子的念頭,只是有些人寧願被當成瘋子,也想去實現自己的願望。”
“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才是正確,也許讓你按照既定的人生軌跡活下去才最幸福......”
“要做出不會後悔的選擇實在太難……”
老師睜開眼睛,注視著我。
“即使後悔也要去做,你能擁有這樣的覺悟嗎?”
老師離開後過了數年,我漸漸長大,也明白了許多事。
我知道我本不該有那樣的願望,也知道如果任性地一走了之,會有怎樣的後果,會連累多少人。
還有父王母後和各位兄姐們,他們又會有多難過啊。一想到這些,我就被負罪感壓得窒息。
不被任何人理解,那並不是多麼難以忍受的事,可如果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其實......其實這願望也沒有多麼珍貴,不能實現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我最多只會失去半條命,不,說三分之一都嫌多了!
我時常倚坐在高牆處,呆呆看著外面世界的一角,一邊幻想今後的冒險,一邊勸說自己放棄這個願望。
翱翔於天際的白龍,從粼粼湖面中一躍而起的巨大湖怪,都漸漸從我眼前淡去,最後剩下的,只有一朵纖細又丑陋的花,在那片荒蕪到令人心生恐懼的大漠中,隨風輕輕搖曳。
老師在來信中說她又將來到迦南,我抱著那封信興奮了很久,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老師的到來。
最後等來的卻是侍從驚慌失措的傳信:“賢者大人在城外被歹人襲擊了!幸好發現及時,暫無生命危險......殿下?殿下你要去哪里!?”
我奔向老師的病房,心中混亂得無以復加:老師這樣的大魔法師,怎麼可能......!?
一路上,侍從向我匯報事情的經過。
據說那歹徒偽裝成普通農婦的樣子,說自己摔折了腿無法行走,趁老師攙扶她時一刀刺進老師的胸膛,隨後拾起錢財逃之夭夭。
我聽得只感覺一股血氣直往喉頭上涌,在看到老師躺在病榻上氣息奄奄的模樣時,更是有什麼在腦中炸開,“您還記得那人長什麼樣子嗎?我要去找她算賬!”
“算了......”老師拉住我的手,她沒有用多少力氣,但我卻無法掙開那只手,“算了,她也不容易。”
“什麼不容易?”那股血氣幾乎要從我的眼中流瀉出來,“這不是容易不容易的問題吧!這人一定是慣犯,都不知道害過多少人了!就算......就算她真有苦衷,怎麼能去騙人!怎麼能因為一點錢財就去捅幫助自己的人!!”
“算了……大家.....大家都不容易。”老師依然堅定地拉著我的手,用一如既往的,悲憫的眼神注視著我。
頭一次的,我覺得這眼神讓人不舒服極了。
老師被人掌摑時的景象又浮現在我眼前。
就算做好事也不會被人感謝,更不會得到好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我不知道是在氣老師,還是在氣這個世界。
我壓住怒火坐在床邊,反握住老師的手輕輕摩挲,我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問了出來,“老師,您總是這樣,就不覺得累嗎?”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不禮貌,甚至有些傷人,但不問出來我又憋得難受。
“累嗎?”老師露出淺淺的笑容,用恍若身在夢中的眼神喃喃自語,“這就是代價。”
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老師從前總是把這話掛在嘴邊,那時她是為了教育我,但現在又是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呢?
我還沒來得及問出口,老師便用另一個問題堵住了我的話頭。
“你還是......想嗎?”
她壓低聲音,悄悄問道。
我知道她是在問我,你還是想出去冒險嗎?
啊啊——她到底還是問出來了。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知道,我之所以這麼慌張和憤怒,不僅是氣憤於老師的經歷,更是因為害怕遭遇同樣的事。
我曾以為我已經做好了受苦的准備,但那其實只是我膚淺的一廂情願。我覺得我既厲害又聰明,所以一定一切都能順利,即使親眼見過了慘景,我也相信我絕不會落到那種地步。
而現在老師將赤裸裸的現實擺在了我的面前:像老師這樣厲害的人,也會流血,也可能死去——還是被不堪一擊的農婦所傷。
那我又算得了什麼呢?
“老師,一定要一直小心翼翼的,才能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下去嗎?”我努力忍住顫抖,咬著牙問道。
“是啊。”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在心中呐喊:放棄吧,果然還是放棄吧,那種人生不適合我啊!
曾幻想過無數次的冒險景象,像被水洗一般從我腦中消失,翱翔於天際的白龍,從粼粼湖面中一躍而起的巨大湖怪,都漸漸從我眼前淡去。
但是......但是......
固執地不肯消失的......那朵花......
我睜開眼睛,苦笑道,“我好像還是想......怎麼辦呀?”
“還是想的話,那就沒有辦法了。”老師露出傷腦筋的神色,她虛弱地將手伸入懷中,掏出一朵干花遞到我手上。
“我又去了那片荒漠,但那個畫家已經不在那里了,也不知道是終於畫得滿意了,所以回家去了,還是......”
“在誰都不會去的地方,畫著誰都不會看的畫,到最後不為人知地死去,這樣的人生到底......”
“我在那里采下了一朵花,送給你。”
“做不會讓自己後悔的事吧。”
老師說著說著,手無力地垂了下去,她因體力耗盡陷入了沉睡。
我怔怔地看著老師的睡顏,做自己不會後悔的事就好,這是多麼正確的廢話啊。
“只有做了才知道會不會後悔,不是嗎?”我苦笑著自言自語。
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老師總是這麼說。
可我好害怕代價,我害怕有一天,也許就是踏出保護圈的第一天,就渾身是血地,孤零零地死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什麼都沒有做成,什麼都沒有看到,就輕易地死在了起點。
就算現在我說做好了覺悟,真到那一刻我一定會後悔的吧。
而我更恐懼的是,我很快就會對外面的世界厭倦,我會覺得其實哪里都差不多,我會失望,我會認為不值得為此付出代價。
我好害怕自己會後悔。
“老師,你能告訴我嗎?怎樣才能做出不會後悔的選擇?”
老師沉睡著,沒有給我任何答復。
我呆坐了許久,才意識到,沒有人能給我答案,唯有我自己去找出答案。
可若是什麼都不做的話,怎麼找得出答案?
……是這樣啊。
我心中頓時清明起來。
我仔細端詳那朵干花,花上粘著老師的血,已看不出原來是什麼顏色,但還是一樣的丑,莖葉歪斜,花瓣殘缺。
老師說不知那畫師是否回家去了,但我想,他應該是死了吧。不惜一切都要實現自己願望的瘋子,除了死亡,還有什麼能夠阻止他?
“但並不是不為人知地死去啊......”
也並不是不為人知地活過。
我將那朵花置於唇邊,輕輕地吻它。
——謝謝你,將這朵花,將這幅景象帶到我面前。
“你真的很丑。”
“是我見過的最丑的花。”
“也許你盛開時的樣子更丑......”
“可如果不親眼看一看,也不知你究竟長得有多丑。”
我伏在床邊,帶著微笑入眠。
我終於理解了老師曾說的那句話。
“總有一天會對自己的選擇後悔的覺悟。”
那不是去做自己不會後悔的事的意思,而是說,即使知道會後悔,也要去做。
我好怕後悔,我不想我的余生陷於悲嘆,我好想度過不會後悔的一生。
可若是做與不做都有可能會後悔,那我——那我寧願做了之後再後悔。
離別的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並不需要做多少准備,只要尋幾件適合行動的衣服,還有足量的金幣和首飾就可以了。
偷長姐的出城令稍微費了一些功夫,但還是有驚無險地完成了。
最後便是告別。
給父王和母後的告別信已經修好,信中寫著對他們養育之恩的感謝,自己無論如何也想出去看看的決心,已經做好萬全的准備,一定不會出事的保證。
我知道,這種信一定無法寬慰他們的心,但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了。
現在是寫給長兄的。
“要跟著父王好好學習哦!我相信你能成為受人愛戴的,優秀的君主。”
我放下筆,盯著這封信看了半天,總覺得哪里不合適。
如果說,長兄也抱有和我類似的願望,如果說,他其實也不想呆在這里,度過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人生……看到這些話,他心里該多郁悶啊。
我把信紙揉爛,重修了一封。
這次,上面只寫了兩個大字——加油!
雖然不知道長兄有著什麼樣的心願,但“加油”兩個字是萬能的……吧?
我咬著筆杆子,糾結著該給長姐寫些什麼。
我想起了還小的時候,長姐只是因為我爬樹就把樹給砍了。
那時我只覺得長姐不可理喻,但到現在,我能懂得,她是不想讓我受傷,盡管方式上有些極端,長姐卻是最關心我的人。
我想來想去,在信上寫道:“我最喜歡你了!”
......劃掉劃掉!太肉麻了!
“我會經常給你寫信的!”
不行,感覺好敷衍。
我思來想去,想來思去,最後只寫下一句。
“還會再見的。”
我給其他的親人們也留下了書信,最後一封信,是給老師的。
我相信就算我什麼都不說,老師也會理解我,接受我的一切決定,但說到告別,還是得有些儀式感啊!
我微笑著寫下最後的寄語。
——我去看那朵花了。
城門在我面前徐徐打開,守城的將軍雖然滿臉懷疑,但見令牌如見人,他只能放我出去。
新的世界在我眼前展開,而我就站在它與舊世界的分界线上。
往前一步,是可怕的人世,是一片荒蕪,是未可知,也是沒有盡頭,能任我翱翔的的新天地。
往後一步,是不知悲苦的樂園,也是一眼就能望到頭的人生。
我向前踏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