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天津人回,接到賈璉家信,日子允了;但只肯入贅,不准迎娶。劉姥姥看了,忙道:“如此,我回去告訴他們,再來商辦。” 去了兩日,來說:“周家說,入贅自當遒命,但今 年大比,若到對月恰是八月初七,怕來不及回門,要改早些。”
忙差人到津,賈璉也就允了七月十二,正在寫書回覆,並商議一切,門上來回:“滄州柳大人到了。” 賈璉一面打發人回家, 一面叫:“請。” 出來見了,先敘些寒暄話,然後就留他便飯。
湘蓮道:“我還要看薛老二弟兄去。” 賈璉道:“請他來就是。” 不多一會,報府里薛大老爺同太太、老爺到了。
大家迎著,說了會別後的事,擺上席來,四人共飲,湘蓮察看呆子默默不語,神氣蕭索,道:“大哥,你家里雖遭此不幸事,但你到底要鼓起興來,怎麼不言不語?比我們在賴家園吃酒光景大不相同,如何使得?”薛蟠嘆了口氣,道:“大約死期將至,所以如此。” 湘蓮道:“更荒謬了!我們只將近四十的人,況且老 伯母在堂,怎麼說出這些話來?罰你一杯!” 薛蟠接了酒,只 是呆著。賈璉慪他道:“只是柳兄弟的酒,比葦坑里水總好吃些,快吃罷!” 薛蟠也不言語。
薛蝌道:“我們老大竟像呆木 頭一樣,如何好?”湘蓮道:“你若嫌老二衙門拘束,何不同我去滄州逛逛再來?”薛蟠聽了,忽大喜道:“如此,我有歸結了。必去,必去!” 薛蝌道:“大哥要去,也須和太太商議。” 薛蟠道:“要去便去,商議什麼?柳老二你幾時走?”柳湘蓮道:“後早。” 薛蟠道:“如此,准在我們那里吃早飯同去。” 湘蓮應允不提。
到了次日,告知薛母,薛母知他脾氣,只好由他。薛蝌一面替他收拾行李,一面發帖請湘蓮吃早飯。那早飯吃完後,薛蟠到里面見了薛母,碰個頭道:“兒子去後,諸事明白。媽媽自同二弟好好過罷!” 那時香菱所生兒子才得九歲,便問 :
“爹那里去?”薛蟠:“我滄州去。” 他忽然大哭道:“爹, 去不得!爹去,就瞧不見爹了。” 扯住衣服,死也不放。薛蟠 也垂淚道:“我顧不得你!” 扯衣就走,到外面見湘蓮騎馬, 也要騎馬,薛蝌忙命撿一匹老實馬聽用。那知薛蟠才上去,馬便一眼差將他顛了下來,虧得人多,連忙扶住。湘蓮忙將自己坐馬讓他,自己騎了這馬,並轡而去。
將到稠桑驛地方,早有標下將弁,預備公館、酒席。薛、柳二人下馬入門,恰好一蓬頭孩子,手里竿上拿著黃雀在旁看熱鬧,見薛蟠進來,那雀便飛過來亂撲。薛蟠一個寒噤,早有兵丁們忙把這孩子推開去了。二人入內坐定,薛蟠便道:“柳老二,你可知道?我在這里鬧過亂兒的!” 湘蓮便問:“怎樣 ?”薛蟠道:“我打死酒保那案就在這里,牆外桑樹不更大了麼?”湘蓮聽了,心中不樂,因笑道:“你放心,如今酒保也不敢得罪你了。” 說著,薛蟠忽要小解,便光著頭出去,才站 在牆角,忽有只蒼鷂往頭上一晃,“呀”的一聲,往後便倒。
眾人連忙看時,只見頂門正中,剛被碗鋒嵌入。湘蓮發了急,叫快扶到屋中放下,用“鐵扇散”敷上。只見薛蟠“哼”了一會,忽高聲念道:“碗片,碗片,血流被面;一命一償,冤魂立現。” 說罷,把腳一蹬,眼睛一翻,就嗚呼了。 湘蓮頓足大哭,一面飛馬報知薛蝌,一面吩咐標下道 : “天下沒有鷂鷹翅膀會藏碗鋒之理,若不查出緣故來,我斷要你們的命!” 這時大家急了,彼此互擠。有一小子說:“剛才 出恭,見那弄黃雀的小子也在出恭,那小子因將黃雀架插在牆上,見一鷂子像要拿雀子,便拾起塊碗鋒丟那鷂子,那知這鷂把翅一展就不見了。” 湘蓮吩咐:“把這小子拿來 ”,問時,只見戰糾糾:“小的姓張,年九歲。” 余的話與兵丁所見相同。 湘蓮道:“鎖起來,等本府來再說。” 正鬧時,那鷂子見底下 有血,又飛來想吃。湘蓮大怒,拈弓搭箭,看准射去,那知鷂子一展趣,又連箭飛去了。湘蓮大驚,吩咐:“快與我找!”
眾兵丁答應著。
忽報薛大老爺來了,湘蓮忙迎出去。薛蝌已哭了進來,先跪在哥哥牀前磕頭,哭了一回,又起來扯著湘蓮手,哭了好一會,才說道:“家兄出門這種光景,本屬不祥;再不曉得禍事竟在頃刻。” 湘蓮道:“令兄一路說的總是不祥話,到這店里, 又說就是前回鬧緣故的店,那知竟有此變。”
正說著,兵丁來回:“箭有了,在半里外一墳上。” 薛蝌 問故,湘蓮把前事說知,彼此互駭。因查這墳姓甚?少頃,地保來回道:“墳是那孩子胞叔的。” 又提小廝來問,哭著道: “小的叔叔是走堂的,本不是這里人,因做生意被一客人打死了。雖不償命,得了好幾百銀子,就在此住下。小的是他身後生了,繼過來與嬸嬸的,詳細實不知道。” 薛、柳聽了伸舌頭, 道:“天道循環,可怕,可怕!” 柳湘蓮還要難為這小子,薛 蝌道:“事已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結,竟饒他罷!” 遂將小子 放了。
湘蓮又問:“令侄怎麼不來?”薛蝌道:“家嬸年高,驟聞凶耗,怕他苦壞,所以連舍侄都不告訴,只好慢慢想方罷!”
薛、柳彼此一夜不睡。到次早,棺木方從天津載來,大家動手,裝殮已畢,又哭了一回,將柩水路載至津門。自與湘蓮灑淚分手。
進了衙門,正要設法告訴上房,已有人多嘴,報知消息,哭得撩亂。薛蝌忙進去解勸,那里解勸得開?薛母只口口聲聲道:“哥哥死了,也不給我個信,你到底拿我當什麼人待?”
薛蝌只得跪在地上,自認不是。薛母方說 :“你且起來,不是 我責備你,哥哥死了,我還有什麼好處?不如同他死在一處倒好!” 薛蝌道:“太太什麼話?哥哥沒了,兒子們總一樣,只 求太太節哀。” 薛母漸漸住了哭,細問情由,知數有前定,嘆 息不已,因問:“寶姊姊那里著人去了沒有?”薛蝌道:“正要去。” 薛母道:“可寫上叫他來看看我。” 忙即寫信,專役去京。
到時已五月初一,寶玉因想起從前貴妃賞的麝紅香串,去問寶釵要。寶釵道:“丟久了,什麼好東西?若不是他,你們早遂珠玉良緣;我也不弄到這個光景了!” 寶玉道:“姊姊, 天理良心,林妹妹那一件待錯了你?說起來總拉上這許多話!”
寶釵道:“錯不錯,只差做了副。” 剛說間,忽一物在眼角一 溜,便道:“是誰?”黛玉道:“得罪,又是我看呆雁失了手。”
話未了,只見雪雁慌慌張張道:“天津有信在此。” 寶玉道 :
“可是為巧姐姻事的?”雪雁道:“不是,是二舅老爺的。說大舅老爺不在了。” 這時,寶釵已哭得淚人似的,拆開看了原由, 尤覺傷心,趕忙即去上房告知。王夫人也得了信,便道:“到底怎樣?”寶玉把信上話訴說了一遍。寶釵哭著跪道:“求太太施恩,我要去看看我媽。” 太太道:“這個自然。你不說, 我也叫你去看看呢。” 大家悲傷一會,計議已定,明早動身下 船,鶯兒同去。府里也因此事,過節諸事草草。
到十三,賈蘭整日,便先期告了假。黎明起來,天氣雖熱,涼風灑然,白雲如涌。須臾,又下了半犁雨,更覺疏快宜人。
兩府長史也到了,賈蘭忙出去迎接。果茶三獻,又請吃早面。
然後看盤,盤共三十六架。這里釵環首飾、珠玉綢緞、花紅果酒,不必細說。有兩件希罕物事:一件榮府家傳一頂珠冠,共有三百粒左右,都有頂指大小:一件這副學士誥封。大家嘖嘖稱羨。賈蘭行禮後,就令周瑞、吳登新等披紅押著,隨冰人送到女家去了。賈蘭進內,正要少歇,忽報上書房有要事來傳,忙騎馬進去。未牌還未出來,群相詫異。
到申牌,寶玉樞密回來,方知是考。及至賈蘭回時,已及一更,因廳上寶玉陪兩長史酒席,忙即上去向兩長史致謝道歉;長史亦連忙道喜。寶玉道:“沒吃夜飯,這里吃罷。” 伺候的 忙添杯筷。寶玉因問考得怎樣?賈蘭道:“今日因早晨下了陣雨,皇上高興,做了一篇《竹醉賦》, 做了兩首《探荷》七律: 隨召內廷供奉、大小翰林三十六員在文淵閣下面試。侄兒去得遲了,趕緊做完進呈,已扎末一個。那知倒合了聖意,大加夸獎,說合場不及,就將賦里‘種來君子,合紅友以同招;對此賢人,恰青奴之作伴’, 以及‘此君滿灑,何妨曲部之加;稚 風流,也合醉侯之喚’都夾圈了, 批了‘組織工麗’;至七律 差不多圈了大半,有稿子帶在這里。” 因在靴掖子里取出,遞 與寶玉看:
菡萏將開滿碧潭,尋芳偶想到溪南。
買舟笑我辛勤覓,打槳憑誰子細探?
翠蓋可因風片舞,紅衣疑是露珠含。
漫夸雅興同工部,乳鴨沙鳧數兩三。
其二
銀塘消息近如何?水榭風亭日幾過。
生怕有人先蕩槳,曾記前度此聞歌。
遙疑影被疏煙隔,靜覺香偏對岸多。
偏倚闌干遲月上,閒聽宵漏滴銅荷。
寶玉看完道:“詩原去得。”
賈蘭道:“蒙皇上賞了四件文玩:一個是松花綠玉硯,一個山高月小珠筆架,一對田黃凍圖書,一個珊瑚筆洗。又問來遲緣故?據實奏知。又問是原聘,是續弦?奏是原聘。聖上道:
‘你怎大年紀,才做親嗎?總是你祖父國事賢勞,以致耽誤了你。’因又御筆賞了一副對,道:‘公而忘私,桃夭遲待;忠能兼孝,瓜瓞長綿。’但對上款是寫詹事臣,什麼緣故? 二叔進 去打聽打聽!” 大家都道:“這定是高升的兆。” 寶玉因道:
“你進去見太太和母親去,送客交給我罷!” 兩長史也起身告 辭,彼此散了。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