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黛受降之後,次日放炮開船。到了鎮海向招寶山逛了一回,另換坐船往內進發。過曹江時,黛玉要去進香,大家同去。只見廟貌巍峨,佳城蔥郁,果一名勝。寶玉道:“不可無詩!” 黛玉便提筆寫道:
曹娥廟里鼉鼓鳴,曹娥江上秋潮生。
潮生潮落自今古,渡江死孝成娥名。
寶玉道:“這句好!道他心事一語包括,底下讓我罷!”
因續道:
而今多少江頭女,白足操舟自來去。
私禱神前別有詞,比肩雙玉憐夫婿。
黛玉道:“你又混派誰?”寶玉道:“總不是你。” 黛玉 道:“你現說‘比肩雙玉’往那里賴?”寶玉道:“難道你是‘白足操舟’麼?”一笑,動身又游了禹穴、蘭亭,直到初五到省。
黛玉因知在城文武預備花紅酒席,在烏龍廟與寶玉慶功,便要分路入城。那知探春與湘雲商量,糾合了各位太太,在西邊一樣預備采棚,鼓吹動處,分頭下馬受賀,十分熱鬧。及到署里,但有紫鵑一人迎接,寶玉忙問:“四兒呢?”紫鵑道:
“恭喜二爺,絳霞妹今早子時已孿生雙子!” 寶玉歡喜,忙謝 天地祖宗。到了七夕,又是慶功宴;又是大公子試周;又是兩位小公子洗三,合城文武都來叩賀。錦上添花,人人艷羨。寶玉卻也乏了,便歇息了幾天。
忽報甄狀元、林探花到門,忙命請進。狀元先請老師、師母升坐叩謝,寶玉道:“妹夫,你再這樣,我就惱了。” 狀元 遂同探花行了常禮,探花就去見了他老太太。到午後,寶玉治酒接風,便問:“有何近事?”探花道:“別無近事,只環三爺已入贅去,那知就是劉姥姥外孫女青兒。因他家本與王府聯過宗,故爾繼過去的。” 寶玉道:“近來聯宗也多。” 狀元笑道:“這算什麼,芸哥兒和小紅姐做了親,林兄弟還自認叔丈人呢?”探花道:“也不妨!柳大人和五兒妹妹不一樣嗎?
- - 倒是他托那個人,須替他打算打算。” 寶玉問:“什麼人 ?”
探花道:“我們過天津,那芸哥兒迥非昔比,肥頭胖耳,竟是位總管少爺了。一日,不知那里薦一卜姓長隨來,二哥收下,就到帳房里參見。那人磕頭打千,站住回話,很循規矩,倒是芸哥兒認了一回,認出是他舅舅。細細問他,才說:‘實因在窯子里過了幾夜,染瘡爛去下體,連胡須都脫下了,不敢見熟人,才鑽了門子去跟官,薦到這里,已花好一注了。只求少爺看顧些,大人千萬勿提破。’仍舊‘奴才長,奴才短的’,弄得芸哥沒法,托我們帶來交給你呢。” 寶玉道:“顛倒顛倒, 實在可笑!且叫他來瞧瞧。” 卜世仁忙上來磕頭請安。寶玉問 他,他也只得直說。寶玉因說:“我沒有帶得太監,派你上房傳話罷。” 他叩頭謝了。席間,又說起要同湘雲回家省墓,並 要到湖州史太守處一轉,寶玉說:“極該!” 遂擇日備船啟程。 這里探花在署無事,因到郡主上房閒話。才進內戟門,恰好香憐、玉愛回話出去,對面撞著,忙上前請“舅老爺安”。
絳玉扯起看時,隔世同窗,忽然見面,自有“韓厥服改矣”光景,忙進去問郡主。郡主說明來歷,探花就要請他試技,郡主道:“他們已得軍功,不便再顛蓮倒玉,只有舞劍尚可。你能看棋勝,我就舞與你看。” 姊弟遂布棋對下,真個長日惟消一 局,完時已近申牌,郡主恰輸了半子。一面擺夜飯,因叫香、玉來告訴原故。二人不敢不依,緊帶兜裙,舞將起來,一來一往,真個“瀏漓渾脫,不減公孫”。早把探花他像獅子向火烊在座上了。舞罷,郡主道:“不可無詩。” 探花忙要香憐扇子 來,題道:
沉沉更鼓斷蝦蟆,觴政寬時笑語嘩。
低唱淺斟全不慣,劍光如雪撥銅琶。
又題玉愛扇子,道:
酒闌人散漫留髡,瘦骨痴情與孰論?
仿佛王家雙姊妹,春紅渡口喚桃根。
郡主知他已鍾情,便叫香、玉各敬一杯。探花一口雙干,道:“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 笑著而散。 過了幾日,湘雲夫婦回署,大家接著說起”狀元夫人撒谷“一事,寶玉道:“我早已記及,因天氣太熱;又海上的事忙鬧了一晌。如今林兄弟吉期已近,不如過了初三,竟狀、探夫人雙撒谷更妙!” 大家說:“是。”
到了初三,林絳玉又是新科探花,奉旨完姻。又是撫憲表弟還兼舅老爺仁錢辦差,敢不奉承!儀仗鮮明,燈彩華麗,不必細說。誰知新郎到門,里面傳出話來:“要有了‘催妝詩’,才肯請轎。” 幸而林郎才占八斗,在茶筵上當將“雙合箋”, 用上、下“平韻”做了三十首進去。不多一會,發將出來,圈圈點點,恰如婉兒評沈詩一般。絳玉兀自佩服,只聽得里面吩咐:“啟吹,請轎!” 探花忙奠雁領轎不提。 過了兩日,平海的恩旨也有了:寶玉著加封定國公,食雙俸加尚書晉少保;郡主晉封宣文定武淑惠公主,仍食雙俸;蔭子定海侯;柳湘蓮升浙江提督,世襲都尉,賜金蓮炬,與尤氏完姻再赴新任;周、馮俱從優議敘;包勇、尤奇准以護衛用;朱貴准以守備用;芮珠准作武進士一體殿試;花芳、柳婉俱晉封淑人;青霞女封恭人,亦賞與寶玉為妾;寶玉余外諸妾,俱加封安人。大家稱賀。
湘蓮定了十二合卺,以便十五陪同撒谷。那日繁華熱鬧,與探花一樣,因都是標下承辦,倒整齊些。到夜間,兩口子在豆棚下已下過棋的,自然更有殺著了。
到了十四,先命預備五乘憲轎,及一切儀從。到十五辰牌,先把探、尤請來陪湘、賈吃了飯,然後吩咐把五家儀從合為一隊,挨次先行。共有三里地長,竟是一條軟繡街便了。頭對狀元朱牌,上了正陽門城,這里轎子還未出轅門呢!直等儀從過完,方望見轎子緩緩而行。每乘轎前兩對騎馬的女侍:一提香爐,一提角燈。只見第一乘,坐的年紀不到三十,豐姿俊爽,體格溫和;轎板上放一小小玉盤,盤里貯著新谷,隨手撒去;燈籠上寫:“狀元及第”。 第二乘,坐的年紀不滿二十,體態 幽嫻,容華明秀;也捧著玉盤撒谷;燈籠卻是“探花及第”。
第三乘,坐的威而兼媚,朴而能文,別具一種標格;手里捧著一口鴛鴦劍;燈上寫著:“浙江提督軍門”。 第四乘,坐的年 紀也將三十,端莊流麗,骨重神寒,以手捻海南伽南珠一串嗅著;燈上寫著:“鎮浙將軍”。 第五乘,綠呢轎帷、金黃轎杠, 抬轎的多有頂帶;轎中坐的年末三旬,真個“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富貴神仙,莫能名議;燈上一面大書 :
“宣文定武淑惠公主府”;一面寫:“浙江巡撫部院”;手里捧著一枝御賜金如意;後面緊跟香憐、玉愛、青琴、素書,其余侍女不可勝數。從正陽門迎至錢塘門,上來日已脞西。
忽見一年輕女子在冷巷里哭著投井。湘雲眼快,便教停轎救人,香憐催馬下去,將他救起。探春道:“離我們那里近。”
大家遂下城,同到將軍府來。叫這女子來,問他:“因甚投井?”
那女子哭道:“小的姓金,因姨媽逼我種罌粟花,我才尋死的。”
黛玉道:“傻丫頭,種花雅事,何必尋死?”那女子道 :
“他要我脫了衣服去種,我才急呢!” 湘雲道:“天又不冷, 就光著脊梁也不打緊, 真真竹垞說的:‘怕解羅衣種罌粟,月 明如水浸中庭’了。” 那女子道:“你不但要把我上下衣服脫 光,還要我把肚兜兒、縮搖兒、裹腳兒都去了,光赤體的爬著種;他又邀著幾個客吃酒看種,羞答答如何使得?只好自盡罷了。” 黛玉心下明白,立刻叫巡捕把他姨母鎖來,又問他 : “你叫什麼?” 他道:“小的叫釧兒。因生的時來一道士,把 這臂釧帶上, 說:‘他有一金鎖送與薛姑娘,得了好處;這只 金釧送與你,有人取下來的,就是……’”,忙住了口,大家齊問:“是什麼?”女子沒法,道:“就是姻緣。” 說完臉全紅 透了。恰好巡捕把他姨母姓金的拿到,朝上磕頭認罪。黛玉便問:“你這甥女怎麼來的?”那婦人道:“那年他母親死了,犯婦見他相貌清秀,養了五年。原想大來學些技藝,那里曉得,人大智大,全不服管教。今日故意嚇著他,是有的。求開恩!
犯婦本北人,丈夫現在管將軍麾下的戰餉。” 探春大怒道 :
“知法犯法,罪當加倍!把他男人也鎖來!” 黛玉道:“這倒 不必!” 便道:“依你說,你這甥女竟無用之物了。如今我們 給你五十兩銀子,算這幾年飯錢,把他帶了去,可使得?”那婦人亂叩頭道:“太太只顧帶去,小的不要錢。” 黛玉道 :
“三妹,今只借重你,賞個元寶與他,叫他隊長與本夫都出給,省將來鬧亂兒。” 探春道:“那容易,全交給我!” 於是先叫小轎送了院上去。
大家吃了些點心,重又陪湘雲上城撒谷。到正陽門下城,天已昏黑。六街上明月如水,都到院中,寶玉已邀周、柳及各位師爺開筵賞月,隨命立即擺席。上席首坐林老太太,對面李紋、尤柳兒,朝外郡主,下廂花、柳;下席首坐湘雲,對面探春、賈佛喜,朝外青霞,朝里紫鵑、絳霞。喚了新到一班女檔子,清歌妙舞,快飲暢談,直到二更。聽外面鑼聲,柳、周已回去,然後探春、柳兒也告辭回去,老太太也回西院。
寶玉送客進來,一見釧兒,便問:“那里來的?”黛玉告知前事,釧兒上來磕頭。寶玉道:“我試試你看!” 把他手拉 過來,只見白森森的膀子,黃鄧鄧的釧兒,乘興一拉,早已拉下。黛玉笑道:“何如道你,真真狗攬八堆屎!” 寶玉道 :
“還有兩堆呢!” 就帶著醉,後邊去了。郡主將釧兒安置與青 霞同睡後,然後歸寢。
二十這天,先命他二人穿了四、五品命服,拜了和合,方向寶玉夫婦行禮,又請各位尊親行禮,大家道喜。晚上一樣擺席唱戲,比小戶人家正婚體面得多呢!
坐間,忽林絳玉道:“那月下老人簽詩首首都驗。姊夫,你求一,得一雙。果然娶了兩位如夫人。但你曾許重修祠宇,今竟食言了。如何使得?”寶玉道:“阿呀,不錯!” 忙叫門 上來,道:“漪園中月下老人祠快命工修整,限半月完工。”
果然九月初完了。寶玉便擇九日祭祠登高。到這日,林、甄二人先去,隨後湘蓮也來了,然後寶玉一品公服而至。那時太太們坐船亦已到齊。於是先請林、賈、柳、尤拜過,寶玉方同青霞、金釧深深拜謝後,郡主等大家陪祭,因彼此至親,不容回避,同在望湖樓吃了面。
寶玉道:“今日不可無詩!” 黛玉道:“先請你七位謝媒 罷!” 寶玉道:“當局者迷。倒請你們四位做的好。” 黛、探、湘、李推不過,只得做了。黛玉寫道:
仙人逆旅巧相遭,翻書月下清光搖。
招要未必燃藜杖,邂逅還同索棗糕。
斑斕古錦輕囊色,袖中仙譜何時得?
系足牢牽五色絲,柔情欲化三生石。
蔦蘿松柏翠陰濃,管領風光色界中。
顧我有情多繾綣,於卿甚事太痴聾。
兒人恰恰儔鸞鳳,紅顏白首都拚送。
蝴蝶蘧蘧栩栩因,鴛鴦世世生生夢。
霄闌聽月月有聲,舉頭望月月無情。
瓊樓不敢窺仙侶,婚牘何勞問姓名!
探春的是詞,調寄《一萼紅》,道:
白頭翁,掌人間鴛譜,韋固昔相逢。任爾山陬,憑他海筮,紅絲牽住芳蹤。便得朱陳締好雙,飛蛺蝶、盡日舞芳叢。寄惆悵,年來花開陌上,香火誰供?因此沉檀刻像,向仙官早晚,頂禮雍容,紅粉三生,青袍萬里,每傷陌路西東。願從此、別開情界,遍塵寰、怨曠盡消融。自在流傳漸看,瞻拜來同。
湘雲的是七律,道:
鴛鴦譜牒鎮年年,管領人家離恨天。
不少朱陳諧燕婉,幾家秦晉致纏綿。
赤繩系處金為屋,白石貽來玉作田。
別有痴情向君乞,花須長好月長圓。
湘雲寫完,黛玉看道:“落句像你妹夫病時作的。” 李紋 的道:
佳話曾從韋固傳,萬花管領獨居先。
多應紅线拋難遍,苦海來牽並蒂蓮。
貞姣恩仇世上多,偏夸匹偶定無訛。
三生一冊無情譜,不顧人間喚奈何。
風流藪澤萬千余,姓氏氤氳托子虛。
色界情天吾勘破,不從君看一行書。
大家評閱了一會,重向樓上憑眺。
只聽一醉道士在那里唱道:“但有月老祠,獨無花神閣。
美哉此少年,何如賈秋壑?”寶玉聽了大怒,命即拿來。及拿到時,寶玉究竟過來人,看他豐神瀟灑,已有三分悔意,問他:
“你唱什麼?”他道:“因見紅樓,偶觸舊夢。唱曲度人,於你何干?”寶玉言下領悟,道:“亦欲盡花神,無仙筆耳!”
那道士道:“不難!但要菱一盤,酒十斤。三日後當繪之四壁。”
寶玉即命預備,道:“容再請教!” 便同黛玉等回來。至三日 辰牌,管祠的來,道:“那道人在樓上酣睡三日,今早下來說:
‘壁已畫成,請你大人去’,特來稟知。”
寶玉當即同大家去看時,有老的,有少的;有道妝的,有宮妝的,有戎妝的;又像熟,又像不熟。及仔細看時:第一,仙姑打扮,手持梅花,上寫著:“東皇高之置度外”。 第二, 舊服含顰,上寫著:“晚風樓上杏花殘”。 第三,宮妝模樣, 上寫道:“落時青帝合傷神”。第四,垂髻含笑,上寫道:“夫婦也伊其相謔 ”,恰拿一枝芍藥。 第五,身穿命服,頭戴一鳳,上寫道:“紅裙妒殺石榴花”。 第六,一女尼,拿著蓮花, 上寫道:“出汙泥而不染”。 第七,怨似湘娥、羅裙半濕,上 寫道:“風波不信菱花弱”。第八,一番妝女子,上寫道:“一生風露替人愁”。 第九,一女子手拿著九龍佩,上寫道:“為 他晚蓋有寒香”。 第十,也一女尼,上寫道:“再生蓓蕾小春 天”。第十一,一女子手持白巾,上寫道:“禍有懷胎福有根”。
第十二,一老婦人,村莊打扮,上寫道:“耐寒且有過三冬”。
中間也一老婦,是釀花仙姥,服極華麗,上寫道:“冬行春令,壽富康寧”。又一雉尾雙挑,身穿青鎖甲的女子,寫著:“催花仙使”。 寶、黛二人看了,心下了然,恰不便說。大家瞻仰歡 異,一番拜祭而回。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