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薛蟠到了家中,只見箱籠齊開,東西都亂烘烘的堆著,氣得目瞪口呆;雖把家人打的打,罵的罵,終然無益;只得到賈府告訴。寶釵聽了嘆口氣道:“我早慮及此,只好等妹夫回來。” 不一時,寶玉朝回,聞知此事,不勝詫異,一面即傳大 班兒上及坊役,一面設酒與薛蟠解悶。恰好門上來回:“大班傳到。” 寶玉便將此事告知,諭令上緊緝捕。該班不敢怠緩, 先向薛宅家人切腳。薛家將小馬系蔣琪薦來,昨晚又來和他說話告知。他們就去找蔣琪。蔣琪雖極力分辨,那里放得他過,竟把他軟禁起來,著他要人。誰知隔了一日,卜世仁聞得此事,又遞上一呈,說設謀騙了金子百兩。這遭琪官受累了,一物是交與他手里的,推到那里去?坊里審時,就要動刑,幸他伶俐,看光景不好,情願代完,於是押了。將一切衣飾變賣,連屋子都抵給他,還不及十分之五,只得立限比追,頭限還支吾過去,後來這毛筍老頭的味道又要嘗了。那時,襲人這房子已封,只得寄住花自芳家,自己衣食不周:琪官的班房使費漸漸都沒了。
琪官左思右想,除寫了一張冤單,敘了苦情;又一張遺囑,說,襲人原系賈府舊人,叫他依舊投靠去。捱到人靜,就將茜香羅汗巾自盡了。襲人得信,趕去哭了一場。送殮已畢,衙門里又來著家屬追尋。花自芳只得與妹子商量,過了出殯,便將衣服漿洗漿洗,雇乘驢車投奔榮府後門來。
後門外依舊十幾副擔子,在那里賣吃的、賣耍的。許多小廝們哄著,但多而生,襲人不便去問。忽見一老婦拄拐而來,襲人記得王善家的,忙去問好,並告知要到薛奶奶那里,不知近日在園中、在上房的話。王善家道:“薛淑人住居不定,我也找不著;況此刻府里總是郡主做主,找他也不中。我去年為你們琪官的事,打了四十板不算,還發在淨軍所當差,幾乎命都送了,此刻才饒了回家。我還敢管這閒事麼?”襲人再四央他,他想了想道:“也罷,這里柳老大你認得他的,他燒香也將回來,你央他同進去還可- - 他是柳姑娘母親,又救郡主回生的功臣,現在總理府中一切,就是賴媽媽、林媽媽還打後呢。
你等等兒罷!” 說罷,自去了。
襲人無奈,等了一會,只見一輛飛檐後檔車趕進,後門旁的小廝都站起來。那車趕至庭心里,車夫吆喝住牲口,把踏腳凳放下,跳下一個十四五歲小丫頭來,將凳踏住,扶下一位半老佳人來。襲人看時,人是柳嫂子是誰?正要迎上去,只聽柳嫂子道:“呀!花姑娘幾時來了?為什麼不進去?”襲人忙抱腰,告訴他原故。柳家道:“事都知道,可惜來得不巧,郡主不在家。” 襲人就說要見薛淑人的話,柳家的道:“那屋里我 不大去。你既來了,且到你妹妹屋子里去見見舊時姊妹,吃了飯,叫他們送你去就是了。”
兩個拉手到怡紅院門口,柳嫂子道:“五兒,你一個舊姊妹來了。” 五兒道:“請進來罷!我占住手呢。” 小丫頭看見,打起軟花簾子請進去。 只見中間陳設著五色琺琅寶雲鼎,左 首一架玻璃洋畫自鳴鍾,右首一只霽紅瓶,供著五色牡丹。炕上鋪著大紅顧繡枕墊,八把椅子,一色元青緞墊。襲人想起初到怡紅院里,是第一個人,他們都要聽我指揮,如今他們這樣風光,我倒弄得進不得,退不得。正在暗泣,五兒、芳官已從房里出來說:“我道誰?原來是位大老前輩來了。” 只見五兒穿著洋翠羽緞盤金线一裹圓鵝黃襯衫,大紅灑花夾褲;芳官穿著粉紅緞三藍繡花一裹圓月白襯衫,宮綢灑花夾褲,多是珠翠滿頭,十分富麗。彼此拉手問好,坐下。柳嫂子便說:“我有事,失陪。” 去了。
襲人便向五兒說來意,央他幫襯。五兒道:“這個自然,但此刻郡主北府里太妃有病未能即回,且等兩日罷!” 襲人又 說先見太太及薛奶奶的話。五兒道:“那容易,你且吃了飯再說。” 一面吩咐傳飯,一面叫請四位姑娘,說有一位舊姊妹來 了。去不多時,紫鵑和四兒先兒瀟湘館來見了,隨後玉釧、鶯兒也來了,大家說了別後情事。襲人又提及見太太的話,鶯兒道:“吃了飯,我同你去。此刻他們都在上房不得閒,但事情總要郡主回來做主。”
正說著,吳登新家的要上來向紫鵑回甚話。紫鵑道:“今兒初一,已交了印了,回五姑娘罷!”吳家的遂向五兒道:“現在薛太爺要下天津去,刑姑奶奶及璉二奶奶兩分壽禮請姑娘配好,發出帶去,省得又差人。” 五兒點了點頭,襲人問:“怎 叫做交了印?”鶯兒道:“我告訴你,此刻府里郡主一人做主,派我們按月分管。他和芳妹妹,及柳妹妹都與郡主生死因緣,派他三人為正;因玉姐太太的人,我寶姑娘的人,四兒妹妹是芙蓉仙的人,分派為副。” 襲人道:“你們倆我還明白,四妹 妹怎麼是芙蓉仙的人?”紫鵑道:“郡主說,四兒品格宛似芙蓉仙:況又同時無罪被攆,晴妹妹成了仙,就算他副手了。”
說著,飯已端來:四盆四碗,小吃在外。襲人久沒有這樣氣概,便覺盛設了。
剛剛吃完,林之孝家來回道:“此刻刑部里發下兩個女犯來,說是我們這里舊人,特發來為奴的。” 五兒道:“這又奇 了,是誰?你且傳他來見見。郡主來,好回。” 林之孝家答應去了。玉釧道:“你到外面問去罷。撞著熟的,我恰難為情。”
五兒把嘴一努,小丫頭忙把一張馬踏椅放在門外。剛坐下,二人已進來了:蓬頭赤腳,衣服破碎,在階沿上碰頭。五兒問年長的“你是誰?”他道:“奴才是鮑二家的。因鮑二鬧在盜案里頭,故把奴才入官的。在路上見過二奶奶及邢姑奶奶,還賞了幾兩銀子。” 五兒命他起來,又問年輕的是誰?好面善。那 人道:“小的是二姑娘房里的桂花兒。陪嫁到孫家去,姑娘沒了,孫姑爺收了奴才。沒幾時,又不要了,把奴才賞給趙家李十做小。此刻李十亦已正法,故一起發來的。” 五兒聽了一言 不發,歪在椅上有個把時辰、桂花跪的雙膝生疼,連林之孝家也站不住了,五兒才道:“候郡主回來發落。” 打簾子進來, 芳官道:“你不是瘋了?襲人姐要到上房去,你坐這一晌,做什麼?五兒道:“你那知道,他就是桂花兒。那年,他見了你給我的玫瑰露瓶,他就告訴林家的,幾乎當賊贓辦。今日這樣還算以直報怨呢!”
鶯兒便同襲人到上房來,從綴錦閣過,只見燈燭輝煌,告訴他道:“我就是晴雯妹妹的仙祠。如今太太都去行香下拜,好體面!” 襲從道:“這癆病死的鬼,倒還靈麼?”鶯兒道: “很靈。前兒傻大姐從這里過,幾乎拿了去呢!” 說時,已到 寶釵上房,鶯兒回了,襲人就跑下去寶釵一把拉住道:“這事全是我誤了你,怎麼好?惟有求太太竭力和郡主說,設法兒才安。” 一面命他坐下,又說了些話。只見麝月進來,彼此問好, 就說:“太太聽得玉釧姑娘說你來了,很牽你,叫你就過去。”
寶釵同他到了上房。太太見了,先說了一番撫恤的話,- - 與寶釵一樣,隨後和寶釵道:“我想林家的還不得回來。他到底是寶玉舊人,等寶玉到屋子里時,你說我的話,叫他見見。或者寶玉留住了,不省了我們多少事。” 寶釵答應去了。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