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夢半醒間總瞥見一道泥濘的身影,瘦小、眼神清亮、滿身傷疤。
是個小孩……我輕輕蹙了一下眉。
他的面容好似蒙了一層水色的紗,朦朧虛幻,我試著去抓,指尖觸及時總漾起淡淡的波紋。
他看到我了——我這樣自作多情地感覺到了他的對視。
他是誰呢?
好像在笑,乍看又清楚,細看又模糊。
粗布短衫滿是汙痕,他就這樣站在冰天雪地里,周身是枯萎的落葉和茫茫大雪。
“山君!”
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嘴唇蠕動,像要大喊。
他大概是有些歡喜的。
遠處陡然攜著喝罵飛來一塊石頭,撲地打中了他的額頭。
伴隨著巨痛,他緩緩軟倒了下去。
“嘁,還想做大俠?真是可笑!”
“你也配?”
來了一群小孩,嬉笑著用獸皮靴踹他的頭。“再跑呀,你怎麼不跑了?不就是仗著夫子關心你嗎?”
“嘖,你是誰啊,不會要為他出頭吧?”
好吵,我瞥了一眼那個稍顯豐滿的小孩,他用手指著我,忌憚地看了一眼我背後的劍。
“我警告你……”
我感到一絲不耐煩,也僅僅是不耐煩而已。
拔劍揮出,面前的巨樹應聲而倒,揚起漫天雪塵。
“滾。”
小胖子跌坐在地,腿抖如篩糠,襠下一熱,竟屎尿齊流,惡臭熏天。
“殺人啦!!”孩子們尖叫著,拖著小胖子滿臉驚恐地逃走了。
……
“你怎麼樣?”我不客氣地將他提溜起來,這畢竟是我的地盤。
我以為他會哭得丑兮兮,鼻涕眼淚混作一把。
他卻呲牙咧嘴露出一個笑,眼里好像有月牙閃爍。
“山君……好生厲害!”
(2)
小孩總是惱人的。
我叼著草葉,拍掉他第一百一十七次想摸我那雙狼耳朵的手。
“別碰。”
“也不要找我要酒喝。”
他緊緊黏過來,搖我手臂:“南兄……好南兄,就一小口。”
孩子長大了些,身形欣長,衣衫也程亮了。
我斜睨他一眼,看他逐漸長開的面容,半似無奈地嘆了口氣。
嗯,有些木訥,勝在自然。
“下不為例。”
沒有告訴他的是,其實我也有些嘴饞。
我們的關系詭異地持續到了現在。
我曾問他:你不懷疑嗎?我不是人類這種事情。
他只是歪頭笑笑,搖晃了一下手里小小的木碗,酒液在其中晃蕩。
酒香濃烈,帶著濁酒特有的辛辣,將月色收入碗中。
“我們不是朋友嗎?”
我不做聲了。
後來我帶他四處玩水游山,他帶我悄然掩入大街小巷。
“南兄,你不嘗嘗這些真是太可惜了!”
他說著,大口咀嚼著嘴里的熟牛肉,衝我擠了擠眼睛。
這樣也不錯,我想道,捻了捻肩上的斗篷,輕輕應了一聲。
(3)
大抵少年心性,我們不像最開始那樣無話不談了。
我總感到一絲粘膩的隔閡——那是被他稱作“江湖”的東西。
有些東西我已經不太能明白了。
我輕撣衣袖上的水,看他擦拭懷里的長劍。
是我送他的那柄,他顯然很愛惜。
“南兄,來陪我練劍吧!”
他又躍躍欲試地站起來,少年郎已快和我一般高了。
劍影交錯,從之前吃力地東躲西藏到如今勢均力敵,我恍惚間瞥見他小時候。
——戳在雪地里的,小小一團的髒髒小孩。
噌。他劍尖一挑,堪堪逼在我咽喉。“南兄在想什麼?”他笑起來,“這時候發呆可不是好習慣。”
“我想到了你小時候。”我誠實回答。
我們都短暫地靜默了一瞬。
“啊,那時南兄可真是神氣呢!”他顯得有些羞赧地攏了攏長發。
“是呢,你那時候可粘人得緊呢。”
他有些興味地笑起來。
心照不宣地,誰也沒有再提。我們太有默契了。
我的劍鞘攏著不息的穿林打葉聲。
他的長劍擦得好亮好亮——上面映著天下蒼生。
(4)
致☐☐,
展信佳。
我知道此行你是非去不可的。
你很憤怒,那些昏官指責孩子是煞星,要將他們都燒死。
你說我變了,讓我不要攔著你。
如今你已成長太多,也許是我將你拖累。
我回到了原來的小鎮上,先生也很惦念你。
你常拾掇的那小舟我也尋來了,假有時日……也許能再載我一程?
我應該不是那種太念舊的性子,容我多絮叨兩句吧。
你手上有最利最逼人的長劍,能擊碎那黑暗,斬斷那粘膩的罪血。
但你性子太烈,此事尚有蹊蹺,對方挑揀的地點四面環山,又有罪狀被你捏在手上。
我很抱歉潑你冷水,但不是現在。
……我很抱歉。
但不要去……拜托你,不要去,好嗎?
……
又是夢?
他的名字明明要呼之欲出那樣清晰,但我仍說不出一個字來。
預言最親近的人,這樣的詛咒讓我忘記了他的名字。
還是雪地,大雪天氣,他孤單地立在原地,杵著長劍。
我終究還是氣喘吁吁地趕到了這里。
屍體,周遭全是屍體。
夢和現實最後竟又無可奈何地殘忍貼合。
“南兄,你來了。”
他又笑,嘴角開始流血,咳嗽兩聲,像渾身被抽空一樣,腹部刹那間好似出現萬千把劍尖,讓他生不如死。周圍的一切都好像開始破碎、在流血。我陡然感到呼吸困難,飛奔將他摟進懷中。
他如雪中的生命一般:這團絕決熱烈的火花也開始變冷變硬。
我恐懼的、無數次的這般幻夢,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地成為了現實。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他脫力地倚在我臂彎,露出迷惘又溫柔的表情。
“哪里才是江湖呢……南兄?”
他沒了聲音。
我擁他入懷,像抱住一塊石頭。
有一片渡月的湖在我心中干涸了,於是再也沒有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