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盡天明,萬千燈火仿佛剛剛送走,朝霞就已爬上東方雲頭。朔方的涼風吹起駝鈴聲聲,喚醒了休憩片刻的京師
小月伸著懶腰邁出院門,半宿安眠神清氣爽。正瞧見邀月樓的伙計們忙里忙外,一邊收拾著昨夜酒宴,一邊烹調好一批批早點——羊肉湯,蒸麻餅,杏仁粥,熱氣騰騰,引人駐足
雖說是年末佳節,可都城百行千業也不能停擺,放眼望去商號林林,酒肆飄香,貨郎攤販吆喝叫賣,三兩個巡城捕吏邁著懶洋洋的步伐,身邊一隊隊駝行的商旅穿行於熙熙攘攘的街市
青衣巷毗鄰應天橋,是京師酒肆棋館詩廊雲集之處,無論是人類妖族,士子百姓,若想談文論道,或需佳釀解憂,都會來此逍遙。久而久之路便越拓越寬。現在雖還留著巷名,卻早已是條車馬粼粼的寬闊大道。
不知不覺間,少女已然來到了約好的見面地點,正在思量是不是不該表現得太過急迫,就一眼瞧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等在街邊巷口
仍是一襲青衣,烏黑長發如絲如瀑,周身裝束不添多余修飾,暗斂著素雅精致,雖能融於市井,卻又宛若出塵
旁人眼中的盛家小姐,定是個伶俐活潑的窈窕少女——誰又能想到這家伙暗地里卻深諳繩縛之術,還自詡興趣所在呢
不過,此刻的小清卻滿面愁容,一臉苦惱。只因身前還站著一位身挑扁擔的男子,將她堵在街邊,似在攀談
“喂喂喂...光天化日,你想做什麼?”小月見狀,也顧不得別的,連忙上前詢問
只見那人扁擔上各挑兩座大缸,掛著酒囊量器,原來是個販酒的。
“這位姑娘誤會了,在下做的都是正經買賣。您瞧,別看我這小店僅有扁擔上兩籮筐,里面可都是了不得的上品佳釀,就連咱們行內亦是贊不絕口”
京師素有豪邁之風,又逢佳節喜慶,因此這些小販行商也不避男女之別,地位尊卑,見著像主顧的便一視同仁上前售賣
當然,這位仁兄分寸還是差了些,如此兜售,即使客人不惱,恐怕也難有買賣。小清就被他纏得焦頭爛額,發現同伴過來,仿佛見了救星般面露欣喜之色
小月難得見她這副摸樣,倒想多看幾眼了,於是順著貨郎的話問到
“哦?聽這位小哥所言...此酒莫非還有高人評賞?”
不料小清聞言突然一個閃身過來牽住了她的手,作勢要走
嗯?不想聽嗎
那小販卻還自顧自的侃侃而談:“姑娘不像是久居京城呀,方才我正說道,這坊間流傳的幾位品酒行家。小弟不才,其中之一的盛清平公子,就曾親自評鑒過在下家釀,當時那是.....”
咦....
酒....小清....盛家小姐....
莫非....
“噗呲~”
還未掩住笑意,就見著小清臉上涌起一抹紅霞,指尖傳來的力道突然加大,不由分說的拉著小月拐上了大道
此刻正是熱鬧的時候,官道上車水馬龍,兩位少女的身影如靈雀般眨眼消失在人流之中。
“你剛剛聽到我的名字...偷笑了吧”
遠遠甩開貨郎後,小清立馬半惱半羞地發難道
“不敢不敢,不知盛公子是否真的夸贊過那小哥的酒?”
小月絲毫不掩飾臉上惡作劇般的笑容
“唉...家父當年一時興頭上,給女兒留下了過於宏大的期願...”
小清愁眉苦臉地摸出酒盞,輕嘆著抿了一口,“這‘盛世清平’我怎麼擔待的起。也難怪那滿嘴胡吹的貨郎望文生義,真當是什麼官宦名流....哪怕是男子,又有幾人能堂堂自稱這樣的名號...還有那幫整天游手好閒捕風捉影的筆杆,就知道編排他人取樂,品酒之事,都要分個班位排次出來....”
見著小清難得失了方寸般的低聲述苦,小月反倒覺得這人比以前親切了幾分。
不過,盛家小姐很快就恢復了從容,見同伴還是一臉幸災樂禍,上前輕輕給了一記爆栗
“哼,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待我想個法子報復,你可小心啦”
京師的市集,匯聚了天下客商,奇珍如雲。東海的珍珠首飾,南府的綾羅綢緞,還有說不上名字的,翻越大漠千山運來的異國香料器玩....長於綠洲清泉的妖族少女,哪見過如此繁華的街市,一頭扎進琳琅滿目的商家店鋪,東瞧西看,興致勃勃,恨不得多分出幾個身子。
小清心知若要細細逛這都城集市,花上一整天也不過看個十之一二,待小月過足了新年清晨逛街的癮,便牽起同伴的手,引她來到一座氣派的大酒坊前,只見這迎街樓閣毗鄰渠水,正門兩側栽著一株株臘梅,枝葉花團間露出一塊匾額,上書“杜康坊”
小月笑道:“你剛剛還說那貨郎信口開河,我看這家的口氣比他還大呢”
“真要我來評判,京師酒釀唯此家登峰造極,但以祖師自稱,確實大了些。”盛家小姐解釋道,“不過咱們今天找這位朋友,也不是來喝酒的”
門廊上風鈴輕響,仿佛在向主家通報:有客至
這京師最高檔的商號確實不同尋常——除了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淡淡酒香,全然不見一座酒壇釀壺。整個正廳裝潢倒像是哪位文人雅士的書房,牆上掛著山川名畫,窗外可見後院的林林箭竹。未置屏風,迎面一條實木櫃台古朴優雅,只見已有兩人立於前後,正在交談
櫃台里的男人是掌櫃模樣,四十來歲的年紀,綢緞錦服,束發冠,玳瑁扣,精致的山羊胡花了不少功夫打理,恰是京師事業有成的大商人派頭
與他交談的是位干練的少女,柳眉杏目,落落大方。長發扎成一道馬尾,身著圓領黑袍,武英紋飾,腰間絲縷革帶,腳踏繪雲長靴。這副修身束腰的裝束似是官軍公服,穿在女孩身上,既襯出婉婉身形,又顯得英姿颯爽
“張老板,昭陽,二位都在呀” 小清歡快地打著招呼
“小清!你昨夜又惹了什麼禍事?雖然我聽說你終於肯出門了很是高興,但天辰壇的星軌錯亂,應天橋上從天而降的大燈,都是你干的吧!” 黑衣少女聞言回身,先是面露欣喜,但隨即又立刻換上一副嚴厲的口吻
“啊…我也聽說了此事,不知是何人想出的主意,還挺有新意的。”小清陪著笑糊弄道
“別裝蒜,京師的風吹草動我們都會盯著,你可知道天河燈會大家都忙成什麼樣子,行行好,別再添亂了”
仿佛這樣的拌嘴早已習以為常,小清只是笑嘻嘻地順從著,卻也滴水不漏絕不承認
少女無奈搖了搖頭,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小月,連忙上前拱手行禮
“失禮了,在下昭陽,家屬城南軍戶,如今供職玄鴒衛”
“這位是西域來的小月,我新結交的友人。”
盛家小姐乘機躲到同伴身後,搭話介紹道,“昭氏一族世代從軍,昭陽也算是我從小的玩伴啦,只是自從.....嗯,有段時間沒有見面了”
小月聞聽對方身份,不禁暗暗稱奇
據說天子百軍中,有設玄陵衛,執掌皇陵秘密修造看守及皇家祭奠的儀仗護衛之職,因而深得聖人信賴。此後隨著都城修築擴建,駐京的玄陵衛被委派了其他任務,如打探朝綱秘報,監視百官千業,鼎盛時宛如一張巨網,京城百巷,九州各道,外疆諸鎮,一有異動便會遞上皇帝案前。或許是為了避諱,不久後京師的玄陵衛獲賜同音“鴒”字,與看守皇陵的同袍徹底分家,開始專營為天子刺探情報,明察暗訪之職
現在再看,昭陽這一身服飾,正是玄鴒衛的制式。他們早已不再是披甲列陣的軍隊,為了工作方便,通常獨來獨往,輕裝上陣。而在江湖傳聞與市井雜談中,這些帶有神秘色彩的組織往往被描述為高手如雲,個個有千萬軍中來去自如的本事
昭陽聽著小月講起小說評書里那些來無影去無蹤的大內高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也沒那麼厲害啦,我通常的工作也就是四處巡街,看看哪里的捕吏有需要維護幫襯地方而已”
“確實,真正身擔要務的玄鴒衛一般也不會自報家門的”,小清在一旁拆台
“那…那是因為我資歷尚淺,從巡捕軍士做起也是理所當然。再過幾年,一定會被委以重任的”,昭陽不服氣的嘟囔
“唉…你就是太過熱心,誰有個瑣碎小事就跑去幫忙。這樣下去,很快全城的人都認識你了,將來還如何執行潛伏暗訪的任務啊”
杜康坊的張老板好似對待自家女兒一般,由著幾位少女在正廳里談笑。見她們相互都熟絡了,便引著幾位到偏間相談,不必擔心有人打擾。
小清取出那塊鳥爪腰牌,遞給同伴們過目,“怎麼樣,玄鴒衛中,可有關於這件物品的情報?”
昭陽接過端詳一番,面露驚疑之色:“這個形制...是司里正在追查的一伙傭兵流寇間的信物。據說多是由北疆的化外之民和裁撤軍士組成,稱作‘北域妖隼’。莫非...他們已經出現在了京師?”
“原來如此,就覺得這幫家伙身手不凡,幸好有小清相助,否則還真難以應對”小月點頭,又詳述了昨夜與黑衣人交手脫身的過程
“所以說,那些事果然還是你們干的”,昭陽愁道,“不過現在也不重要了,這塊腰牌我能否帶走?妖隼現身京師,必須要上報指揮副使大人定奪對策”
“當然當然”,小清連忙陪笑,“但也不急這一時,還請稍候片刻,再幫我們看看天辰壇下的謎題吧”
說罷鋪開一襲絹布,昨夜所見的棋盤點陣已繪於其上
“掌櫃的熱衷棋道,我自覺天辰壇上留下的謎題似乎與此有關,因此特地前來請教”
“你太高看我了,不過是閒暇愛好而已,又不是真正的棋士”,張老板顯得為難,“況且這棋子排布,雖看著像是一副殘局,卻沒有分出黑白兩子,實在難以辨別”
“另還有那石座上刻的文字”,小月補充道,“記得是‘灑盡雨中酒,揮毫引仙舟’”
“聽這說法,莫非指的是....雨陽亭”,昭陽聞言,也幫著猜測:“城南太清湖中有座小島,狀如舟船,因此就被喚作仙舟島,其上的雨陽亭也是京師一景,據說在正午陽光明媚之時,仍會降下綿綿細雨,實屬罕見”
“有道理”,小清贊許道,“都說京師規劃整齊如棋局,或許那些棋子正是代表了藏寶地點”
眾人望向絹布棋盤的西南角,可惜那里並沒有代表棋子的墨點
“換個角度想,這副殘局或許尚未完成”,盛家小姐若有所思,“如果執子雙方下一步在那太清湖的位置拼殺,將會如何?”
“這樣一看我便有些印象了”,張老板面露欣喜,“待我去查查棋譜,看看有沒有著名的弈局可以對應”
“我也去”,小清卷起絹布跟上掌櫃的,“你書房里私藏的那些佳釀,可得分我點”
偏間里只剩下剛剛認識的兩人,沉默半晌,昭陽忽然悄聲問道:“聽說...你昨天陪著小清,她有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
小月正盯著桌中央的珊瑚盆景出神,聞聽此言,瞬間就明白了對方所指
“奇怪的事....那個...她...”
嘴里支吾著,不自覺地摸了摸手腕,仿佛還有繩索束縛的感覺
“...果然啊”
昭陽正經的臉上也泛起緋紅,低眉垂眼盯著桌面。
既然她是小清認識多年的友人,想必也“深受其害”吧
兩人似乎都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兀自紅著臉又陷入沉默
“還請不要見怪,小清並非惡意,只是...”昭陽小聲懇求道“不知為何,從小就愛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倒不如說,這是她表達親切的方式”
小月無力地嘆了口氣,又回想起昨夜“親切”的繩技,
“唉...我也知她只是玩鬧,可長此以往,相處起來實在有些難為情....”
昭陽微微一笑,拿出了一只小酒囊遞來“小清好酒,這是我方才從張老板那買下的,若她...興致太濃,可用此酒哄哄”
小月覺得不妥:“都知道飲酒傷身,小清那樣的狀態,已經讓人擔憂了,難道不該多勸她戒酒嗎?”
昭陽聞言卻忽然面色黯然,“古人有雲: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對她來說,能夠醉生夢死,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停停停!越來越聽不懂了,這之中莫非有什麼隱情,不便明說?”
昭陽並非愛賣關子的性格,但她確有顧慮,“這畢竟...是她的私事,未經本人允許,我實在不宜背後議論,萬分抱歉”
少女輕嘆一聲,又說道:“我自從接了公差,與友人來往的機會就少多了。這些年來,讓她如此親近的,你還是第一人呢”
“因此你若真心相問,她定會對你傾述。但小清身上擔著的並非尋常干系,如果只是好奇使然,還請三思”
說罷,起身又施一禮,就此告辭,留下小月獨自思索著這番話的分量。
不一會兒,小清也自書房回來,盛家小姐仍是那副悠閒活潑的模樣,未見有什麼不同
“昭陽已經走了麼,也夠她忙的了。你們方才在聊些什麼哪?”
小月將酒囊藏進了懷包里,決定暫不提及剛剛的談話,“唔...還不是那些‘妖隼’的情報,可惜她也不能透露更多”
“昭陽是個正直的人,既要遵守律令,又不善撒謊,我也不想讓她為難啊。再想辦法吧”
小清說著,挽起同伴的手臂,“收獲不小呢,這棋譜暗藏玄機,指向好幾副殘局發展,對應不同的位置,咱們第一站,就可去看看那雨陽亭”
太清湖位於京師西南角,三道大渠與之聯通環流,因此湖面清澈見底,碧波蕩漾。湖畔設白石步道,玉砌雕欄。另有常綠喬木成蔭,若在盛夏,是個納涼消暑的好去處
步道每隔數里,便開辟出一片碼頭,停著大小船只畫舫供游人租用。既能徑直去往湖心島看聞名遐邇的雨陽亭,也可朝北駛入朱華渠,順著交織連通的水道游遍全城
兩位少女尋得碼頭,挑中了一艘輕捷靈巧的畫舫,正待找尋船工出港,就有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迎了上來
只見他頭戴儒巾,身穿一襲布衣長袍,依稀可見疊著補丁。雖是一股子書卷氣,但卻不像有功名在身,倒像個…清貧的書生
“二位可是想租船游湖?只需在老夫處登記壓磅,便可行船出港”
老者拱手行禮道
“沒錯。我們正打算去湖中雨陽亭游覽呢,只是無船夫掌舵,如何行船?”小月疑道
“這個簡單。” 老人挽起長袖,手掌在一艘已坐上游客的小船上輕輕一拍。只見妖氣匯集,那船竟開始自行前進,不緊不慢,穩穩當當地駛離碼頭
“馭潮驅舟之術,您是南海玄武後裔?” 妖族少女見是同族,有些驚喜地問道。
“姑娘好見識,老夫名叫宗渠,世居南海,平生好讀人間經典,也有報效之心,此番是來京趕考,盤纏用盡,便靠著族類天生的這些小特長,來這碼頭幫工賺些食宿”
近幾年,聖人諭旨廣納賢士,增設恩科,今年科舉正趕上新春前後開了第三科,這本不奇怪,只是眼前宗渠的年齡……
“那…宗渠先生來京考過多少次了啊?”小月心直口快,未經多想就問道。話一出口便覺得身邊小清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
宗渠果然面露窘迫,“細細算來自中舉始,至今已有六十四載,只嘆我才疏學淺,仍未曾榜上提名,慚愧慚愧”
小清連忙岔開話題,與宗渠租下畫舫,並請他驅船出航。宗渠也是豁達之人,並未放在心上,一切辦妥後還囑咐道:“再過一會兒我也要換班去湖心島上,你們玩得盡興了要回程時,在那邊碼頭再找我便是”
畫舫駛出小港,平穩輕盈,二人在艙內席地而坐,透過半支著竹簾的舷窗,只覺微風吹拂,湖面清亮如鏡,遠方白鶴成群,實在愜意
小月正欣賞著窗外湖光雲影,忽覺有人從背後摟住了自己。是小清身上的氣息,讓人想起青衣巷的臘梅芬芳,又帶著杜康坊的佳釀清冽
“你..這是做什麼”
妖族少女只覺對方將腦袋倚靠在自己肩頭,輕柔的呼吸拂過脖頸
“方才見你倚窗觀景入神,實在可愛,忍不住想欺負一下”,盛家小姐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帶著調皮的笑意
小月被她撥撩的恍恍惚惚,還不知如何應對,腕上卻傳來織物的觸感,低頭一看,才發現雙手已被一道紅綢牢牢捆束在前
糟糕,一時心亂忘記這家伙的“愛好”了。
小月不滿地從小清懷里掙脫出來,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將紅綢懸於艙頂。雙手已被高高吊起,雖然不是什麼嚴密的束縛,但令少女只能跪坐在船艙中默默忍受著對方的灼灼目光
其實,盛家小姐心中也不平靜。只因狐族素以美貌妖艷聞名,小月雖是族中異類,從未在這方面下過功夫,又是一身游俠打扮,行走街頭並不起眼。但如今得了機會細細端詳,實在是天姿難掩,尤其是身陷束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嬌媚可憐之態,已經讓小清暗暗心顫。要是這家伙那天開竅懂得梳妝打扮了,怕是任誰也招架不住
小月不知其因,被她盯得心底發毛,低聲嗔道,“明明也是京城人家,怎麼行事如此輕薄?”
“這可怪不得我,小月當初把我從府中擄走時,就該想到會有懲罰啊”
小清不動聲色,只是溫柔地順著同伴的發梢,她已經摸清了狐狸的脾氣——好好安撫一番,就只會口頭上反抗了
“哼..現在你我二人去對簿公堂,怕是你要罰得重一些了”
果然,小月雖是不甘,心里卻也自我寬慰著,好歹現在泛舟湖上,也無旁人,不如讓她玩得盡興,好過待會兒到岸上還繼續捉弄
少女無奈地低下頭來,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且看對方究竟還有何手段
小清見她漸漸安分下來了,心中了然。思量片刻後,忽然有了點子:“自從昨夜見你變化形體,有一事不明——妖族在變身的過程中,可以停下來嗎?”
是可以的,所以呢?
小月沒好氣地一瞥,算是默認了
“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小月慢慢變回原型,不過在我叫停的時候,就立刻停下來”
妖族少女遲疑片刻,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過這倒也不算什麼難事,於是只見妖氣彌散,狐族的原相漸漸顯露
“停”
出乎意料的,對方似乎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狀態。
小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模樣,只見身後露出一條蓬松的橘紅色大尾巴,腦袋上支起兩只毛茸茸的獸耳,其他地方都還是人類的樣貌
實際上,在雙手被束縛,不能自由活動的狀況下,本來也是無法完全變回原型的。現在這種狀態,通常被認為是學藝不精的半吊子,若是族中姐妹們見到了,是要笑話的
但小清卻眼里冒光,好像喜歡的不得了
“甚是可愛!先保持這個樣子吧”
她興致勃勃地左右端詳,好像恨不得即刻研墨把眼前景象繪於紙卷
“尾巴可以搖一搖嗎”
“不行!”小月抗議道,那樣的話,會感覺自己像是在被馴服
“那…摸摸耳朵?”
這個稍微不那麼過分,小月斟酌一番,最後還是微微頷首,由著對方撫摸
溫柔的觸感傳來,只覺耳廓被小清輕輕捏住,狐耳不安的在對方指間抖動著。
“呼呼,這樣會不會覺得很舒服”,小清開心地問道,又撓了撓耳根
小月雖然很是受用,但此刻若應了,不知以後還會怎樣得寸進尺。
“你要是喜歡,不如去養只貓貓狗狗,我可不是用來賞玩的”
“小動物雖是可愛,畢竟不適合繩縛。再說,我喜歡小月委屈的樣子”
看著身旁這家伙一本正經的眼神,妖族少女心中惶惶,連忙用尾巴裹住身體
好在上天垂憐,此時有蒙蒙雨线飄進艙內,隱約聽聞人聲漸近,畫舫已然駛近湖心小島
盛家小姐雖是意猶未盡,但也不會真的為難同伴,於是依依不舍地解開了紅綾。小月連忙藏起狐族特征,瞪著對方心中羞憤,離船上岸前免不了一番打打鬧鬧。
仙舟島形勢狹長似舟船,周邊有碼頭客棧為游人提供出行食宿。中央拱起一座山丘,雨陽亭正坐落其上,環繞山壁修築了觀景廊橋,免去來客的爬山之苦。憑欄聽雨聲,回首望京師,不可謂不愜意。
兩位少女來此游玩的興致仿佛大於尋寶,也不急著去想那刻文中所述的雨中之酒,引舟之畫,而是准備先在這桃源般的小島上好好觀賞一番
太清湖的水有靈性。正午時分陽光明媚,卻又有蒙蒙雨霧籠罩著小島。這雨細膩如絲,落在身上也不惱人,倒是像清風拂面。因而島上一年四季都是寒暑不侵,氣候宜人
“看,雨陽亭就在那邊”,小清示意仙舟正中,形如船上樓艙的小山,只見一道朦朦朧朧的彩虹懸於高空,好似船首彩旗,其下可見一座大亭立於山頂,飛閣丹陛,古色古香。
正說著,身後忽有隆隆聲響傳來,引得沿途游人紛紛回首觀瞧,只見一艘裝潢考究的游船剛剛靠岸,有個龐然大物正一腳踏上碼頭,身後大船如釋重負般上浮了好幾尺
定睛一看,原來是位衣著華貴的婦人,八尺來高猶如鐵塔,膀大腰圓富態非凡,若不是頭頂浮夸的蛾髻簪花,披著艷俗的綾羅綢緞,倒像個成精的大銅鼎。這婦人身邊有幾個隨從撐著一柄巨傘為主家擋雨,傘邊垂下絲綢雨簾,仿佛一座移動的大篷車。一行氣焰囂張,目中無人
小月見狀,突然壓著嗓子“啊”了一聲,連忙躲到同伴身後
“糟糕了,這是東城王掌櫃的夫人,我前幾日到她家盜取輿圖,不巧被看到了樣貌”
小清也奇道:“素聞萬通商行的王掌櫃甚是懼內,而今見得夫人才知其因。相伴如此一位似有拔山填海之能的奇偉女子,想必定是相敬如賓,如履薄冰”
她用身子掩住小月,二人悄悄避到路邊
“不過你也真不小心,我聽說大盜劫富濟貧,都要身穿夜行衣,以黑布覆面,這樣即使被旁人看見,也不至暴露身份\"
小清見那地動山搖的步伐漸漸遠去,這才打趣道,“萬通商行在京師可是出了名的欺行霸市,無惡不作。聽說小本商鋪稍有得罪,定會被她勾結的無賴打手砸了買賣,你可得當心啦”
“她家那一屋子不義之財我且沒動呢”小月抱怨道,“若早知道,還得把私家賬簿一並拿走,扔到京兆衙門口去”
小清聞言也只是苦笑,拉著同伴躲開王夫人一行,另尋一側沿廊橋上山游玩。
雨陽亭初建之時已不可考,但歷經多年翻修,現在的規模已近似樓閣,除了觀景亭台之外,還設有四廳,各有一副臨摹壁畫。今日風光正好,又出現了難得的“長虹掛帆”,里里外外有不少游人
西廳正中擺著一張八仙桌,好幾個文人士子模樣的人正圍坐一圈議論爭辯。小月本想去廳外觀景台上看彩虹,忽覺身旁盛家小姐輕輕拉了拉衣角,示意眾人身後那面畫壁
只見壁上彩繪泛黃,卻仍可辨出是大雨傾盆中一葉小舟,批蓑戴笠的老翁撐杆劃槳,載著一座座酒缸。
“這是...珉川夜雨圖”,小月思索道,“莫非...”
視线下移,果然發現壁上支出一架小桌台,供著一壺老酒,陳舊古朴,仿佛正擺在畫中小舟上一般
“想必那就是雨中酒了,我方才看過四廳壁畫,只有此處多出這麼一個桌台,恐怕也是後世設置機關之人加上去的”小清低聲說,“待會兒我去吸引那桌的注意,你乘機取走酒壺”
“交給我吧”,妖族少女心領神會,避開外人耳目,悄悄貼近牆邊。
八仙桌上正鋪開一副畫卷,筆法蒼勁雄渾,揮墨如神。小清踮腳偷眼一看,落款竟是當今天下畫師之首——蕭常安。
可惜並未蓋印,只是一幅臨摹,不過,亭山蕭公畫技冠絕天下,親筆千金難求,即使是摹仿之作,也經常被名流雅士們拿來談論鑒賞。眼下,這幾位仁兄為此畫之含義而爭執不休,胸中墨水吐盡,卻仍說服不了同伴,正在大眼瞪小眼。
盛家小姐心中有了打算,抖抖衣袖,大方地來到桌前
“方才聽聞諸公論畫,在下也有一些拙見,不知能否參與”
士子們聞聲回首,只見是一位青衣少女,溫文爾雅,氣度翩翩。文人清談向來自視甚高,本不願搭理尋常游人,但覺對方談吐不凡,不知是何來頭。礙於禮數,還是應道:“哦?姑娘有何見解,不妨暢所欲言”
小清見眾人已把目光投來,而小月也在躡手躡腳地靠近,便神秘地說:“以我之見,蕭公此作並非現世之景”,她指點著畫中线條,“這里本是波濤浪涌,线條卻棱角分明;其下有魚,卻呆板僵硬,全無游動之態;空中鷗燕不入水捕食,卻四散驚恐,似在逃離海面。恐怕...畫中所繪,乃是一片冰封之海”
“這....蕭常安之山水人物聞名天下,這麼會畫這種神神怪怪的東西”,一旁有人質疑
“這位先生有所不知”,小清笑著解釋道:“蕭公曾言要窮盡天下畫技枝派,人物山水不過是個起點。近些年來他添了不少描繪釋道兩教典故的新作,有這樣一副世外異象也不奇怪”
“如此說來,也有幾分道理...”
“我早說了,若是按寫實技法,此畫實在錯漏百出...”
“得了吧陸兄,你分明不懂...”
就這麼一晃的功夫,小月那邊已經得手,正做了個大功告成的手勢。
小清見此,又施一禮道:“這些不過是在下一家之言,並非真理,諸位見笑”
文士們卻早已信以為真,相互之間爭執起剛剛誰露了怯,倒把盛家小姐忘在了一邊,少女乘機從容退出了西亭
小月正端詳著那個酒壺,倚在門廊邊等她
“想不到小清對畫作也有研究,你到底還藏著多少本事啊”
小清只是淡然一笑,“哪里,信口胡謅,應付罷了”
“可我聽來也覺得挺有道理的”
“實際上,所謂畫中真意哪有什麼確切定論。所見所得,都是取決於各人心境,我不過說出自己心中所想而已。況且...那幾人一看就是葉公好龍,附庸風雅之輩。”
小清嘆道,“...把畫拿到雨陽亭來顯擺,也不怕受潮了”
時過正午,天色轉陰,遠方黑雲密布,這在雨陽亭上可不多見
兩位少女擔心有大雨將至,只得暫且放下游玩。小清在山頂看過島中地勢,這艘大船供舵手瞭望的位置正在半山間,若要找引舟之畫,到那里搜尋一番定能有所獲
妖族少女不明白其中關系,不過心中已暗自認定她是機關相物的能手,便老老實實的跟了上去。
小山不大,二人果然很快就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那是一片林間空地。一塊潔白如玉的大白石板兀自平鋪在當中,雖是看著很是古怪。
小清圍著石板轉了三圈,似是有所發現,便從同伴手里結果廳中取來的酒壺,揭開封頂。霎時間,濃郁的酒香彌漫開來
“喂...花了這番功夫,你莫不是自己嘴饞了,想偷吃吧”,小月不禁問道。
“怎麼可能..這酒可不是拿來喝的”盛家小姐面露委屈,解釋說:“民間常有通仙之技的傳說,如幻戲,堪輿,機關術,但本質上都是精巧設計,並非真的仙法。如今這里,正是‘畫地為門’的手段”
說罷,將手一傾,竟將雨中酒潑灑在白色石板上。
只見那酒液絲絲流淌,竟好似勾勒出一副圖案。原來,石板表面刻有極細小的凹槽,引導其中液體流動,便會顯現出預先設計好的形象
此刻的小清手執酒壺,灑下一道道筆劃,真像是在揮毫作畫
片刻之後,壺中見底,而那原本潔白的石板,儼然已是一副惟妙惟肖的仙人引舟圖。兩人剛剛看清,就聽到熟悉的”咔噠“機關跳動之聲,原本嚴絲合縫的石板與地面間出現一道縫隙,整塊白石逐漸移開,露出其後的密道入口
“原來如此,一壺特制酒釀的重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如此這般才能打開暗門”,小清饒有興致的撫摸著石板門,看來她雖猜到了要以酒作畫,但對於具體會發生什麼卻也才剛剛知曉,“此酒多年來未曾動過,想必這次不會再空手而歸了”
甬道狹窄,不過一丈來寬,好在少女身形嬌小,並肩而行並無阻礙。不過二十步外,又是一道厚重的石門,上面同樣陰刻著一行文字:“非釋非道,古古怪怪,千禮朝宗,零零落落”
正在門前觀瞧,甬道中忽然一暗,身後傳來隆隆聲響。
“莫非這石板還會自動關閉!?”二人吃了一驚,連忙回首望去。卻見三個身披短褐,家丁打扮的男子已經跟進甬道,而他們身後,一座花花綠綠的龐然大物正堵在暗門口,把後路連帶著外面的陽光攔得死死的。
“啊...還是被她堵到了”,小月無奈的悄聲嘀咕
“好啊,剛剛我就覺得眼熟,所以派了陳小七跟著,果然是前幾天入室的小賊!”
只見一張大臉盤子映入眼簾,比那幾個凶橫惡仆還高上幾尺,正是萬通商行的王夫人,“你這盜輿圖賊丫頭,還不快把找到的財寶乖乖交出,再老老實實認罪伏法?”
“我聽聞寶藏輿圖遍散京師,大家大戶都只收到一份,而你家卻有三張,不知剩下的是以何種手段得來的啊?”少女反問
“這...”王夫人一時語塞
“萬通商行的德行京師盡知,夫人巧取豪奪見利忘義慣了,既也以江湖手段從別人處搶奪輿圖,怎麼就沒想過自己也會吃虧?”小清來在同伴身旁,淡然笑道,語氣卻針鋒相對
只見王夫人漲紅了臉,眼神卻逐漸陰冷。她不再言語,大手一揮,幾個狗腿子得令便獰笑著向二人撲來
這些家仆平日里就仗勢欺人,從未把兩位少女放在眼里,心中還盤算著猥瑣苟且之事,卻只見眼前白光一閃,三枚酒盞剛好一人一個,正中胸口,霎時間如被千斤鐵錘猛擊,身子騰空飛起,又重重地摔在石道上
中間的那位尤其倒霉,剛被打飛尚未落地,就被小月一腳踏在身上。妖族少女借著這肉墊高高躍起,一記凌雲腿掃向王夫人面龐
她本想擒賊先擒王,制服了對方頭領再說,誰知王夫人身子打個趔趄卻又站穩起來。只見她口中怪叫著擺出個架勢,一掌掄圓囫圇劈下
小月只覺勁風撲面,那鐵柱般的粗壯手臂拔山倒海而來,心中自知小看了對手。好在小清已經護在身邊,二人並肩合力接下了這一掌,但王夫人的千鈞之力果然了得,兩位少女都覺臂膀被震得發麻。
“嗚...王掌櫃每日起居生活想必異常艱辛啊”,小月揉著手臂暗暗叫苦
王夫人一擊不成,張開雙臂撲來又是一個熊抱,但小清早有准備,二指如劍,三枚酒盞似受指引般一齊襲來。這招看似輕盈一點,但竟把王夫人那碩大身軀逼退數丈有余。
幾招下來,實力已然明了,這婦人雖會些相撲之類的技法,但真要比試武功,並不是兩位少女的對手。可是眼下甬道狹窄逼仄,二人的本領都難以施展,反倒是對方靠著鐵塔般的身軀和一膀子的蠻力占盡優勢。
王夫人也看清了這一點,調整架勢頭一埋短腿一蹬,整個人如發狂的野牛般橫衝直撞而來。兩位少女見狀均不敢硬接,連忙向兩邊躲閃,各自緊貼著甬道牆壁,這才勉強避開那勢不可擋的巨物,呼嘯而過卷起陣風,幾乎要把人刮走,古代諸侯陷陣的戰車也莫過於此。
隨著一聲轟隆巨響,王夫人刹不住腳,竟把那緊閉的石門竟硬生生撞開了。
小清見狀,臉上神色一閃,立刻快步上前,而坍塌的石門中的王夫人忙不迭地爬將起來,偷偷抓了把塵土,回身見人就撒。盛家小姐長袖一揮,三枚酒盞兀自懸空護在身邊,只聽得銀鈴聲響,一道真氣拂過,瞬間吹開了鋪面而來的塵埃。小月抓住難得的空曠,長鞭揮出,繞上那肥厚的脖頸,用力一扯,制住對方讓其無法再發難
王夫人見步步緊逼上前的盛家小姐,小眼珠提溜一轉,左手在身後亂摸一陣,忽然騰得站起身來,手中高舉一個物件,可能是原本存放於石門之後的寶物,尖聲喝到:“都不許動,否則我立刻砸了這玩意兒”
小月聞言,心中好笑:“你以為誰都像你那般財迷,這京師的寶藏我從來也沒打算久留身邊,你若舍得,摔了就摔了。休想拿來威脅我們”
“哼,你不想要,可有人想要呢”王夫人的胖臉上露出奸笑,望向小月身旁
小清?
妖族少女余光一掃,只見小清臉色鎮定,同樣笑著說:“是啊,素聞夫人見慣世間珍寶,既然看不上眼,砸了便是,何須多言”
“別裝了,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過我”王夫人的小眼睛眯成了縫,死死盯著小清,“我執掌商行多年,靠的就是雙目識人的本事。一般人恐怕就讓你蒙過去了,但我卻看得出,你哪怕丟掉性命,也絕不會放棄此物”
小月發覺同伴的身體微微一怔,好似已經動搖,心下暗暗吃驚。她一直以為這盛家小姐是抱著游玩的心態陪自己尋寶,昨夜天辰壇中空空如也,也不見她露出半分遺憾,那物件究竟是何來歷,竟讓小清如此掛念
“小月...”只聽得盛家小姐壓低嗓音,悄聲喚道,“你先走,我留下來和她周旋”
“休想!”
王夫人的耳朵真是尖,立刻喝住小月,“這小賊身手了得,要是放跑了,過幾天定攪得我家不得安寧,你倆都得乖乖束手就擒,否則別怪我不講情面”
說罷,揚起大手,作勢要摔
妖族少女飛快掃視著逼仄的空間,暗暗叫苦。以兩人的身手,再過幾招無論是脫身還是放倒這王夫人都不在話下,只是不知何物在對方手中,實在無法完好無損地奪下來
那是小清舍棄生命也不能放棄的東西....
“.....好好好,我聽你的”
眼見王夫人的胖手已經揮下,一籌莫展的小月最終只能服軟,收回長鞭
“算你識相”,對面的大臉盤上立刻綻出得意的笑容,只見王夫人一邊提防一邊從身邊家丁包里摸出了一卷麻繩,扔到了小清腳邊
“用這個,把你的同伙綁起來”
“什麼? 我們已經服輸了,為何還要這般羞辱” 小月連聲抗議
“少廢話,你們這倆丫頭本事不小,不結結實實的綁好了我還真不放心。別磨蹭!”
王夫人不依不饒,小清只得撿起了繩子
“對不起,連累你了”,只見她低著頭,輕聲說
“沒事...也怪我,前些天太過粗心,惹下這個麻煩”,小月安慰道,任由對方將自己束縛起來
“別耍花招,我盯著呢”,王夫人在一旁敦促著
兩道繩索一上一下勒過少女的胸脯,固定住上臂,雙手吊在背後平行交疊,手腕處引出多余的繩索分為兩道繞過肩膀與胸口的繩圈一起織成“羊”字形繩網鎖住上身,小清用繩的手法非常溫柔,麻繩勒過卻並不讓人感到不適,但若想掙扎,就會發現身體已被牢牢拘束,動彈不得
小月心里暗暗埋怨她為何還綁得如此認真。但再看看一旁虎視眈眈的王夫人,也明白無法應付了事
不知是不是因為眼前大敵壓迫的緣故,小月忽覺自己其實並不反感被她綁起來,只是不願當著這伙惡人的面罷了,要是王夫人能立刻原地消失,只剩下自己和小清該多好
正在胡思亂想,只覺小清的指尖在被縛的手臂某處輕點了一下,那個位置似乎有些熟悉
還沒弄明白,王夫人那吵人的嗓門又響起來,“綁結實沒?轉過來讓我看看”
“你自己不會走嗎”, 小月不滿道,不過想到自己已雙手被縛,對方還手握把柄,也只能忍著羞忿轉過身子,讓王夫人檢查繩結
“這是什麼花里胡哨的”,王夫人顯然沒見過小清的繩道,只見繩索交織,勾勒出少女青蔥體態,幾乎讓人忘記那是奪走自由的拘束,倒像量身打造的優雅衣飾。
她細細端詳了一陣,不見活結或松動的地方,便滿意地把小月趕到一邊,自己又拿出一卷繩子,親自抓過小清綁起來
王夫人力道大,又暗懼小清武功高深,自然是毫不憐惜,用的是對付犯人的五花大綁,麻繩一圈圈繞在手臂上,恨不得吃進肉里去。小月在一旁聽著繩索嘎吱作響,不由得一陣心疼,但小清只是默默承受,沒有吭一聲。
很快,兩位少女都成為了繩中俘虜,被緊縛的雙手不甘地微微掙扎著
“現在滿意了吧”,小月不服氣地的盯著王夫人,“拿人軟肋要挾逼迫,真是黑心手段,也不知你這奸商萬貫家財是把多少人逼上絕路換來的”
“呵呵,小丫頭性子挺烈嘛”
王夫人欣賞著兩人小小的反抗,難掩得意,又從隨身包裹中取出一件物事
“別急啊,我這有的是好東西,不愁讓你倆乖乖聽話”
說著,就把那東西遞到小月嘴邊
只見那是根幾寸長的空心木棍,繩索穿入其中,有點像挽具中的馬嚼子,不知又是什麼古怪的戒具。小月心中不忿,正作勢要咬這胖手,誰知那家伙靈巧得很,腕子一轉便避開了小月的虎牙,反手就把口銜卡在了小月嘴中
“唔嗚!”
小月被迫屈辱地咬住木棍,如今連嘴上逞強的權力都被奪走了,只能任憑王夫人將口銜繩索系緊。
一旁的小清很快也被戴上了同樣的口塞,她似乎並沒有作太多抵抗。事實上,從剛剛開始她就根本不再分給王夫人一伙哪怕一個眼神。小月這才發現對方只是望向自己,眼中滿是愧疚自責。
“這倆小賊安分下來倒也看著可愛,不如鎖進宅子里充當丫鬟得了”,王夫人滿意地笑道。
邊說著,拿起手中那件救命的物事仔細端詳,只見這是一塊四方印璽,紋路復雜,玉制的印面後面卻連著木頭把柄,看這構造,倒像是不法之徒偽造文書時所用的假印
“這玩意兒值幾個錢?還大費周章藏這麼深”,王夫人不禁大失所望。
小月自然也滿懷疑惑,不知為何此物竟能逼得小清束手就擒,只是現在兩人都被捆上口枷,實在無法詢問
此刻那幾個被打倒的家丁也都爬了起來,馬屁連連,個個吹捧夫人單人擒賊,神勇無比,偉哉壯哉
“不會說話的東西,我乃大門內人,端莊賢惠,怎麼說的好似好勇斗狠的莽夫潑婦”,王夫人沒好氣的叱道,一邊理好衣襟,略補濃妝,“今天背運,什麼寶藏連個影都沒有,只抓到這兩個丫頭。趕緊弄回府邸,我可得好好調教一番”
“嗚!”小月被狠狠推了一把,只見身後正是那個進門處被自己一腳踏下的家伙
“瞪什麼瞪?沒聽到讓你趕緊走嗎?”那家丁現在倒是趾高氣揚,可憐小月現在連平衡都難保持,踉踉蹌蹌,差點跌倒,還好小清靠了過來,讓她倚著身子才得以站定
“唔...”,小清同樣無法言語,也不知她想傳達的是擔憂還是鼓勵
妖族少女只覺又羞又惱,緊咬口中木銜,要不自己現在雙手被縛,怎會被那窩囊廢家丁欺負
兩位少女被推推搡搡送出暗道,卻見陰雲密布,竟已是大雨傾盆,幾個家仆撐起大傘,將二人押在傘中,又放下雨簾遮住了身形
此刻步道上游人匆匆,大家都忙著四處避雨,兩個方才廳中的士子將那副臨摹舉在頭頂擋雨,罵罵咧咧從一行人身邊跑過,奔向島中客棧,他們或許心中有一瞬驚異:這衣著華貴的胖婦人為何也淋雨而行,那大傘里又是什麼尊貴人物?
在絲簾和大雨的掩護下,除非近到三步之內,否則絕無法發現這傘下竟是兩位被繩捆索綁的少女,瓢潑雨聲蓋住了她們口塞後微弱的呻吟呼救
轉眼間來到碼頭,王夫人帶著眾人徑直登上了小月她們租的畫舫,同時吩咐一個手下去把自家的大船也開回去,看來是想不留一絲痕跡的離開這太清湖
這婦人力大體寬,像抓小貓一樣將兩位少女拎進船艙,按在席上,小月被迫雙腿盤坐,大小腿和腳腕都被繩索固定,王夫人還不懷好意的吩咐在從她腳腕上的繩圈里分出一道,直連在脖頸之上,迫使她只能屈著身子,頷首低眉。至於小清,由於身著襦裙,虧那婆娘還有點良心,只是被並攏縛住雙腿。這樣一來,少女們縱使有天大的能耐,渾身上下也只剩手指還能微微動彈了
又一個家仆跑出船艙,去找開船人,艙室里山岳一般的婦人面對二人坐了下來,壓得木板嘎吱作響,小月努力揚起腦袋,想回她一個不屑的目光。殊不知這副不甘心又被迫低身的姿態也是對方觀賞的內容
“哼哼,待到進了府里就先吊你幾天,好好磨磨這性子,如果仍不老實,有的是髒活累活給你消受”
說罷,又瞧了瞧小清
“這一個倒還溫順,也夠伶俐。你若乖乖聽話,可以留作我的貼身丫鬟。那可是別人使銀子也求不得的美差”
王夫人正兀自得意,艙外又傳來爭執之聲
“老東西,讓你開船你就開船,錢管夠,別問東問西的”
“我既然租出了船,那就得管,我分明記得租這艘舫的是兩位姑娘,你開走了,別人怎麼回去?”
“你可別給臉不要臉!”
“後生,你還敢動手?信不信老夫這就躺地上,等官家來了,看你如何解釋”
那聲音一個年輕氣短,一個蒼老洪亮,分明是惡仆和租船的宗渠起了爭執。王夫人見他們吵鬧半天,面露焦躁,騰得站起肥碩的身軀,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艙里暫時安靜下來,小清見狀,身子微微掙扎,示意同伴靠過來。妖族少女這才想起,剛剛她在自己手腕上點的那幾個位置,或許和燈會夜游時的拘束一樣留有暗扣。小清繩技極為高超,留下的活結無論是被縛者自己掙扎,還是不懂行的旁人在一邊觀察,都看不出絲毫破綻,但只要她用手指一勾,便能瞬間解縛。
小月此時顧不上體面,全力挪動著大腿與身體,小清也掙扎著向同伴靠近。一時間艙中滿是繩索嘎吱聲。明明只有幾步距離,被緊縛的少女卻累得氣喘吁吁。
“唔嗚..?”
“嗚嗚唔...”
嘴巴被口銜封堵著,少女們本能地試圖言語,也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嗚聲,好在彼此間已有默契,四目相對一個眼神就能傳達心意
盛家小姐轉過身來,只見她的手腕在背後交叉,高高吊於脖頸之下,這樣的綁法實在狠毒,小月顧不上心疼,努力配合著挺直上身,好歹將背縛的雙手貼在了一起
十指相扣,小月只覺對方輕輕一捏,似在安慰。隨即指尖摸索著繩結,就和昨天一樣,原本捆的結結實實的上身束縛突然一松,無力地滑落下來,妖族少女大喜過望,連忙除去堵口物和腿上的拘束
身邊的小清卻仍動彈不得,畢竟她是被王夫人親自照顧的,繩結都被打在遠離手指的地方,因此對自身的束縛無能為力
小月見狀,想幫她摘下口銜,小清卻扭頭避開了
只見她望向艙門的方向,嘴里嗚嗚著,面色焦急——王夫人很快會回來,她那些惡徒也可能會傷及宗渠,時間緊迫
“我明白了,別急,等我收拾了他們就來幫你解開”
小月心領神會,抽身健步如飛趕出船艙去
宗渠站在船頭,正與王夫人和她的狗腿子對質,忽見小月從艙中而來,心里吃驚,面色一變。王夫人反應極快,見狀連忙轉身,大喝一聲,擺出架勢又是故技重施猛撞過來。但她忘了此處已不再是那狹窄甬道之內,而是開闊的湖面船頭,更別提這畫舫已被肥碩的體型搖的東倒西歪。
失了地利,她那兩下子早已不是眼前少女的對手。但見小月腳尖一點,輕盈的躍上半空,如金鈎倒掛般翻過莽撞巨物的同時,一掌拍在王夫人後腦勺,這蠻牛登時踉蹌跌倒,撲通一聲巨響撲進船艙。
王夫人吃了一虧,心中不服,站起身來揮起米袋大小的拳頭尋找小月,卻見一道白光擊中手臂,頓覺力道被卸去,軟綿綿的揮了個空,回頭才發現被五花大綁的小清仍擲出了一枚酒盞。她雙手被縛於身後,自然無法全力施展,但卻眼神冷冽,似在挑釁——王夫人氣急敗壞,正要轉而撲向小清,忽覺背後泛起涼意,回頭一看,妖族少女正如離弦之箭般刺向自己,雙目圓睜,瞳孔收縮狀若惡狼,右手上妖氣彌漫,顯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爪尖卻鋒利如刀
寒光劃過,一聲慘叫,血沫在雨中飛濺。王夫人臂上已經被切開一條大傷口。小月飄然落於其後,甩落指尖血跡,爪子也漸漸恢復為人手——終究還是手下留情了,挑了個皮糙肉厚的部位。
這輩子光見過別人皮開肉綻,自己卻從未嘗試的王夫人還捂著傷口大呼小叫,邊咒罵著邊跌跌撞撞退至船舷。小月也不客氣,一鞭抽在她的胖臉上,伴著一聲脆響,這惡婦一下站立不穩跌落水中
霎那間,如山岳入海,激起滔天浪花,騰起的湖水澆過,小月感覺頭頂的瓢潑大雨竟仿佛能更添一分。
“快開船!”
來不及欣賞,妖族少女連忙招呼宗渠。老者回過神來,在船頭施展起驅舟之術,畫舫迅速駛出了碼頭。那幾個惡仆本就欺軟怕硬,自然不敢追趕,只能撲通撲通跳入水中,去救還在翻騰的老板娘了
眼見已經無人還能追來,小月這才掀簾回到艙中,見印璽仍完好無損的擺在王夫人剛剛的座位上,小清卻只是安靜地望著自己,眼色黯然
小月知道她心中還在因拖累二人而愧疚,便寬慰道“好啦好啦,還得多虧你留下的活結,最後才能險中得勝。而且你想,咱們撲空兩次了,我也不能讓這唯一收獲被毀呀”
說著,跪坐在同伴身邊,試著幫她解開束縛
“這王夫人,對付女子,還綁得這麼緊”,小月摸索著繩結,一邊打趣道“絲毫不知惜香憐玉,快趕上你了”
“唔嗚..”小清發出委屈的聲音,仿佛在申辯自己明明沒有那麼過分
費了好一番功夫,終於解開了層層捆縛,口銜也被一並取下。
“哼哼~不管怎麼說,小清也算是欠我一個人情啦”
一句玩笑,本想聽聽伶牙俐齒的盛家小姐怎麼應對,卻見她只是匆匆移開目光,面色緋紅
小月這才發覺小清離得好近好近,仿佛已能感受彼此交融的呼吸,頓時也臉龐一熱,連忙別過頭去
只聽衣襟沙沙作響,小清忽然欺身上前,輕輕摟住了同伴。小月心頭砰砰直跳,鬼使神差地也抬手攬過她的纖腰。少女氣息如蘭,泛紅的臉頰貼在一起,沒有言語,也不敢注視對方眼眸,唯有發燙的肌膚傳達著熾熱的心意
不知不覺中,兩人的關系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舫中陷入片刻沉默,心下卻又覺無比漫長,二人相互倚靠著,慢慢壓下悸動,穩住了心神,不過彼此間已心照不宣
“對了,那個...剛剛聽到宗渠先生他...\"半晌過後,還是小清先打破寧靜
“差點忘了!”小月也趕緊接道,曖昧的氛圍雖是受用,但少女含羞之心,也讓她慶幸可以岔開話題,“這次脫險也多虧了他,咱們可得好好道謝”
原來方才宗渠本和小月一起進得船艙,剛一見被繩索束縛,衣襟凌亂的小清,啊呀一聲連忙避了出去,正在船尾淋雨呢
兩人趕緊理了理儀態,這才把宗渠請了進來。老人早已耳聞王夫人欺行霸市的惡名,又見識了碼頭邊的爭斗,來龍去脈心里猜了個七八分。不過考慮到二位剛才的窘狀,一時不知該如何攀談,船艙里的氣氛又變得尷尬起來
最後仍是小清上前施禮,鄭重感謝道:“剛剛多虧先生與惡徒據理力爭,我們才有機會脫困,此番相助,不知該如何報答”
宗渠連忙擺手:“哪里哪里...老夫只是盡看管碼頭之職責罷了。再說,主要還是小月姑娘武藝高強,否則光憑我這把老骨頭,只能磨磨嘴皮子,如何對付得了那些地痞”
說著說著,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不過...事到如今,老夫確有一事相求”
老者的語調降低,顯得很是窘迫,“恩科在即,我要閉門備考,不便再上街市了。但前些日子我在京郊弘毅寺求了一道長簽,尚未開簽,二位若有空閒,能否替我跑一趟取回....”
兩位少女心中了然,天下讀書人進京趕考,拼的是真才實學,若寄希望於求簽問卦,免不了被同年嘲笑。不過考慮到宗渠六十余載難得一提名,此刻想尋個心安也情有可原。
而且....非釋非道,古古怪怪,莫非..就是以儒家之言為名的弘毅寺嗎?
小清回想著那副殘局里東北角的位勢,見小月也似有所悟,便應允道:“真是巧了,京師人人皆知弘毅寺新春祈福最為靈驗,寺前廟會也是熱鬧非凡,我們也正打算去游玩呢”
說起游玩,氣氛總算緩和下來,三人也算打開了話匣子,從南海與西域的妖族奇聞,聊到歷年科舉的刁鑽題目,相談甚歡。待到畫舫靠岸,時辰已至傍晚,這才在碼頭作別。兩位少女仍是相約再會,共游弘毅寺
小月本想問問那密室里的假印究竟有何意義,但被方才舫中那曖昧的相處一擾,又緊跟著談天說地,便擱在了一邊。再想起來時,已經和小清告別了。
望著夕陽下逐漸亮起輝煌燈火的熱鬧街巷,妖族少女心中不知為何卻閃過昨夜冷冽月光里那條安靜的小巷
略顯破落的盛家宅邸,幾個衣著簡朴的仆人,不見主家的其他親人長輩,只有孤零零的小清...
...帶自己游歷滿城繁華的盛家小姐,晚上卻要回到那偏寂的院子里去休憩麼
莫名的不安與心疼涌上少女心頭,摸著懷里昭陽托付的酒囊,暗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下次分別前,一定要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