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羔羊在鏡前凝視的絕不是悲傷
文/人仿
零 嗎
薩特在《禁閉》中寫道,他人即地獄。
他認為,人總會盡力保持自己的主體性,將他人物化成被審視的客體。這樣,人與人之間就會永無休止地在互相欺騙、迫害、爭斗,而人卻又不可避免地需要一直與他人相處。這種凝視所有人,同時又受到所有人的凝視,與世界為敵的狀態,如同身處地獄。
雖然我時常認為他的觀點有些過激,覺得人類不該只是如此簡單極端的生物。不過有一點,我是確信無疑的——
我就是自己的地獄。
一 絕不是悲傷
“看著我的鞋子。”她說。
我的心神被拽回現實,視线逐漸聚焦,她的高跟鞋在視野中變得清晰起來。
我總共見過這雙鞋子四次,除了第一次被她踩在臉上試鞋時它是全新的,後面每個周末再見到它,它都會比上一周更舊一點。現在,它尖頭上的黑色漆皮依然閃亮,但是腳趾處被折出了深深的褶皺,側面也有幾道不規則的劃痕,至於小羊皮的鞋底,則早被各種粗糙的路面磨得面目全非了。
“親它。”她又說。
我低下頭,把嘴唇貼到鞋面上,仔細感受著上面她留下的痕跡。漆皮的表面冰涼、光滑,她白皙的腳和油黑的皮革在燈光下勾出誘人的弧线,一絲酸臭的熱氣從那令人遐想縫隙中慢慢飄出,被我貪婪地吸進鼻腔。我很想貼到鞋窩的邊緣大口呼吸,或是用嘴唇貼到她溫暖滑嫩的腳背上,但我不能更進一步了,沒有她的命令,我不能碰她的腳。
隨後,她勾了勾腳趾,腳後跟從皮革的包裹中滑脫出來。
“脫了。”她踢踢我的鼻尖,帶來一陣旖旎的風。
我會意地用嘴唇包住牙齒,咬住她的鞋跟,她雖然不在意鞋子被損壞成什麼樣子,但如果這損害的源頭是我,那她就會大發雷霆。所以我只能用這種別扭的方式,咬著自己的嘴唇,費力地將鞋子分別從她的腳上脫下。
她扭動著腳趾,舒緩踩了一天高跟的疲勞。我默默將這美麗的景象刻進我的大腦深處。
“好了,”她把腳從我面前抽走,“把它扔掉吧。”
我心里忽然感到一陣不幸,我不知道我是為這樣一雙美麗的鞋子沒有得到它應得的愛惜而不幸,還是為親眼見證了花掉自己半年工資購買的奢侈品僅過了三周就在她的腳下被汙損成扔進衣物捐獻箱都會被工作人員嫌棄地撿出去的樣子的我自己而不幸。
想來是後者居多吧。
“對了,那件事,給你最後一個晚上考慮清楚,明天我起來了要知道你的回答,明白了嗎?”她站起身,踢踢我的大腿。
“我明白了。”
那件事,無論如何思考,理智和情感都不會統一的吧。之前那麼長時間我都沒能找到答案,我十分懷疑現在只憑一晚,我能否做出符合本心的決定。
“好了,把鞋扔了,睡覺吧。”她把我的頭按到地上,踩著我的頭站起來,離開了沙發。
我叼起鞋子,鼻尖探入鞋窩,慢吞吞地往客廳的垃圾桶爬去,享受著她的氣味。她沒有理會我的小心思,套上拖鞋,關掉客廳的燈,啪嗒啪嗒地往臥室去了。
那里曾是我的臥室,但現在屋子里存在的,是她的衣服、她的用具、她的味道。
在蒼白的月光中,我聽到她反鎖臥室門的聲音。
還好這是我家,不像她那個小破出租屋,至少在我家里我還有沙發可以睡。
我躺在沙發上,沙發很軟。我閉上眼,世界被徹底的黑暗吞沒。
其實我知道,她並不喜歡我。
我還知道,我也不是真的喜歡她。
但是,人類是一種會任由自己被欲望牽著走的生物,而我毫無疑問地,正是體現這種可悲特性的絕佳代表。
或許這不能算可悲,因為此刻我並不悲傷。
是的,這種若隱若現、無法捉摸的情愫,絕不是悲傷。
二 凝視的
“所以,你就是th?”
第一次見面時,她翹著腿,上身向前探著,霸占了整個雙人小桌。
奶茶店的空調很足,完全沒有夏天炎熱的感覺,即使熱烈的陽光正透過玻璃窗打在我的後背上。
我窘迫地低著頭,試圖把臉轉到她看不到的角度。
她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
“也沒有很奇怪的地方啊~”她用另一只手撐著臉頰,像是在研究什麼新奇的物件一般。
我的嘴唇蠕動著,我覺得我應該說些什麼,大腦卻一片空白。
“所以,為什麼會想到去當直播奴呢?”她嘟起嘴,啜飲一口旁邊的冰飲,唇釉在吸管上留下一抹亮晶晶的淡粉色。
“我……就是一時興起……”
“那就是下半身管住了上半身咯?”她的嘴角勾了起來。
我討厭這樣嘲諷的語氣,但是她說的是事實。
我皺起眉頭表示抗議,沒有回她的話。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也沒有說話,只是一口一口吸著橘子蘇打,盯著我看。
過了一會,我逐漸害怕起這詭異的沉默。
“我以為你是個很喜歡說話的人。”在她的杯子里只剩冰塊的那一刻,我開口了。
“我確實喜歡說話,但我更喜歡讓別人自以為是的猜測落空呢。”
“抱歉,我沒有想要審視你的意思,我只是習慣性地就……”
“你還挺有禮貌的嘛,我開始喜歡你了~”
“謝謝。”
“不用這麼緊張啦,凝視是不可避免的,他人即地獄嘛~”
“薩特。”我點點頭。
“懂得還挺多嘛,”她笑眯眯地拍拍我的頭,隨即板起臉來,“那我就直說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地獄了。”
“什麼?”
“你聽清我說的話了,我不會重復的。”
我一時不知道該緊張還是該莫名其妙。
“我是說,你往我家的門縫里塞信,威脅我不到這來就把我做直播奴的視頻發給我的親朋好友,到底是為了要什麼?錢嗎?”
“我剛剛還覺得你挺聰明來著,”她夸張地嘆了口氣,抽出吸管點在我的鼻尖上,有點涼“你覺得我像是那種看重錢財的人嗎?”
“不像。”我想搖頭,又忍住了,就這樣任由她點著我。
“嘟嘟——錯誤答案哦。”她按著吸管,好像要把它戳進我的鼻子里,“正確答案是‘不知道’哦~畢竟你沒有權力審視我呢~”
她旋轉起吸管,我感到有點疼。
“對不起。”我說。
或許是出於對我們同讀薩特這點感到親近,或許是出於某種逆反心理,雖然我嘴上說出了道歉的話,但心里反而不願意再避開看她,而是充滿了對於窺探她的渴望。
我斜過眼,試圖用余光悄悄打量她。
她哼了一聲。
“要看就好好看。”她用指尖輕輕扇在我的臉上,把我的臉轉成正朝著她。
然後她交換了翹起來的雙腿,向後仰靠在椅子上,雙臂張開,一副任我觀覽的樣子。
我的目光不禁被她的美麗所吸引:清爽利落的黑色短發,發梢被氣流擾動,微微搖曳著。她水潤的嘴唇隨著咀嚼口香糖的動作不斷扭動,嘴唇中間有一道晶瑩的水线,我似乎能透過那幾不可見的縫隙,看到里面她粉嫩的舌頭淫靡地攪動著唾液和那團膠質,在口腔中翻滾拉絲,被牙齒擠壓變形。
她穿著最近很流行的JK服,做工很好,墨綠色的領子上用金线繡著校徽之類的紋飾,看起來更像是什麼作品的cos服。輕薄的白色布料遮掩不住她姣好的胸部,兩顆飽滿的半球緊緊頂起,將周圍的布料扯出褶皺。我順著玩下看,縫著金邊的墨綠色短裙下面,白皙的纖腿闖入我的視线,裙子的長度有些危險,因為她換腿夾住裙角的原因,百褶裙正忠實地勾勒著她雙腿間的三角地帶,肆無忌憚地展示著青春的魅力。
我咽了下口水,她明顯是在故意誘惑我。
“你……為什麼?”我板著臉,強裝著正人君子的樣子,眼球卻不受控制地在她身上東瞟西瞟。
“我不喜歡被凝視,但如果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凝視,我也能享受旁人的贊美。”
她把“贊美”兩個字咬得很重,我很輕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很漂亮。”我一字一頓地說。
“謝謝~”
“你應該不在乎吧……我的夸獎啥的。”
“當然~”
“那啥……”我打算重新回到正題,她到底是想要什麼?
“等下,”她打斷我,重新把手肘支到桌子上,“你想吃嗎?”
她吐出舌頭,被嚼得發白的口香糖掛著幾絲晶瑩的唾液,攤在她粉嫩的舌面上。
我疑惑地搖搖頭。
“那太好了,我就喜歡看別人被迫做討厭的事情的樣子~”她笑眯眯地把口香糖吐到桌面上,衝它努努嘴,“吃了。”
我伸出手。
“用嘴。”她的表情看起來不容置疑。
我深吸了一口氣,環顧四周,旁邊的兩對情侶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店員則在後廚忙碌。於是我俯下身,以蹦極的心態快速把臉貼近桌子。那位置離她很近,我俯下身子後,臉頰幾乎貼到了她的胳膊。我用舌頭卷起桌面上的口香糖,還附帶了一點她的唾液。剛想起身,卻被她用另一只手搭在了頭上。
她撫摸著我的頭,我能感到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頭發上,她的臉此刻離我只有幾厘米。我的心髒砰砰跳著,大腦一片混亂。
她到底想干什麼?我想不明白。但我……不想起身……
“起來吧。”她拍拍我的後腦勺。
我直起身,嘴里嚼著那塊口香糖,一點味道都沒有,像塊橡皮。
“我是讓你吃了,不是讓你嘗味道。”她的柳葉眉皺在一起。
“這個……不能吃吧?會黏在胃里啥的……”
“咽了。”她沒有跟著我的思路走,只是平淡地命令著。
仿佛我生來就該如此做。
我咽了下去。她沒有看,她在坤包里翻著什麼。
“把你的名字和電話寫在這上面。”她翻出來一張紙和一支筆。
“你呢?你叫什麼?”我一邊在紙上寫,一邊隨口問她。
“我想讓你知道的時候你會知道的。”
這倒是提醒我了,我還是被她要挾的狀態。
“把賬結了,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找你的。”她把紙筆收好,起身離開位置。
“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要的是什麼呢?”我看著她的背影推開大門,急忙問。
“毀滅你。”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丟過來一句話,消失在了門外的人群中。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眼神:淡漠、銳利,還有那一絲潛藏在極深處的、似要把我吞噬的、近乎瘋狂的欲念。
三 在鏡前
她要我每天下班之後都來她家處理家務,今天也是如此。我來的時候,她像之前一樣並不在家,而她享受北京的夜生活的時候,我則獨自為她打掃屋子,清洗衣物和准備夜宵。不知為何,她似乎並不擔心我做什麼出格的事情,或許是她在房間里安裝了我從沒找到過的隱蔽攝像頭,或許她只是單純地吃定了我不會違抗她。
事實上,我的確不會違抗她。正如她規定我在做完日常的事情後,要一直跪在門口等她回來,我也從未偷偷休息過。即使她每天都回來得很晚,我要從十一點左右開始跪上幾個小時,第二天還要繼續上班,我也沒有生出過反抗的想法。
真奇怪。
在她家的門口,鞋架側面,支著一面穿搭鏡,我總會忍不住歪頭看它,從中觀賞自己強撐著疲憊的身軀,卑賤地跪在門口,被她的各種鞋子包圍的樣子。每當我這樣看時,我都會感到一種由衷的愉悅,仿佛正在受難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一個跟我長的一模一樣的別的人似的。
真奇怪。
然而無論我的內心是痛苦還是愉悅,我每天依舊會在下班後坐地鐵來到她的小區,用她給的備用鑰匙打開門鎖,脫掉秋天穿著正合適卻阻礙干活的薄夾克,把它和背包放到鞋架旁邊,用她的鞋子壓好。
隨後便是如往常一樣例行工作,如往常一樣戴上項圈,如往常一樣跪在門口,如往常一樣呼吸著地毯上的塵土味道,如往常一樣孤獨地等待她回來……
時間是凌晨一點,我跪著等了兩個小時。
她回來了,沒有問我跪了多久,她從來不問在她不在家的時候家里都發生了什麼,只會隨手拿來狗鏈,牽著我走到臥室。然後如往常一樣,她坐在她的床上,我跪在她的面前。
“你看,我昨天晚上發現了這個。”她扔下一個貼紙,破破爛爛的,嵌著不少黑灰色的汙跡,“從你前幾天給我買的這雙Jimmy Choo的鞋底上揭下來的,踩著逛了好幾天才發現,所以有點髒了。”
我撿起來看,上面印著“消耗品”三個字,黑體。雖然確實聽說過“奢侈品鞋其實是走幾次紅毯之後就會扔掉的消耗品”之類的說法,但是沒想到真的會做出實體的標識來。
“挺有意思。”我從麻木的思維中擠出一句無聊的回復。
“有意思吧~還有更有意思的呢~把你的工牌拿出來。”
我從兜里掏出我的工牌,說是工牌,其實就是兩張印著部門姓名和照片的紙片,夾著張白色的射頻卡,一起塞在帶吊繩的卡套里而已。她抄過去,解開繩子,把卡套和射頻卡隨手扔掉,然後彎腰把兩張紙片放到地上。
“給你個選擇的機會,你想把它貼到哪一面?”
“啊?”我疑惑地抬頭看她。
“這個貼紙多符合你的身份啊。”她的嘴唇拉成一條玩味的弧线。
“我……”我剛想要說話,嘴巴就被她用鞋底踩住。
剛好,我也不知道我要說點什麼。
她低頭俯視我,臉上浮起微微的紅暈,眼神里滿是惡劣的笑意。
“消——耗——品——”挑動神經的詞語從她的唇間吐出。
我勃起了。
“你看,你的小弟弟可是十分同意呢~”她用高跟鞋的細跟戳戳我的下面。
我盯著手里的貼紙,恍惚間竟真的在它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或許它真的是一面抽象的鏡子,映照出了我應有的悲慘命運?
我動搖了。
“愣什麼神呢,快選。”她用腳踢踢我的腦袋。
我看了看兩張紙片,都是打印出來的,沒有任何區別。
“那就這……”我隨便拈起一張,卻被她踩住了。
“不許選這張~”
那讓我選的意義何在啊……
“我選這張。”我拾起另一張,把貼紙貼在唯一空白的地方。
我的照片上方頂著這個貼紙,好像游戲里角色頭上頂著的稱號。如果人們真的能自選一個稱號頂在頭上,應該沒有人會選這個吧,誰會標榜自己是消耗品呢?
忽然一陣亮光閃過,她用手機拍了張照片。畫面里占據主體的是她可愛的臉和剪刀手,角落里則是拿著工牌出神的我。她給我的臉和工牌打了馬賽克,卻又在旁邊惡趣味地寫了“消耗品”三個字,畫了個箭頭指向我。
我忽然感到,成為她的消耗品,被她消耗殆盡,或許……也不錯?
“哇,剛po上推就有人點贊了呢!”她擺弄著手機。
我低下頭,企圖在地上找到一個地縫鑽進去。
“好啦,把你的工牌裝好吧,你明天還要用吧?”
她抬起踩著另一張紙片的腳,紙片黏在了她的鞋底上,她抖了抖腳,紙片才重新飄回地上。我看到一個汙泥顏色的鞋印,清晰地印在了上面。她似乎嫌不夠明顯,又用鞋跟對准紙片上我的臉踩了下去,像鋼印一樣讓那里凹出了一個灰黑的正方形。
我默默拿起紙片,從旁邊撿回卡套和射頻卡,把它們重新組合成我的工牌。
“我說,這兩面你更怕哪一面被看到呢?”她饒有興趣地問。
這個問題很難,被踩上一看就知道是高跟鞋鞋印的一面,和貼著破爛消耗品貼紙的一面,無論哪個被看到都會被暗中指指點點吧。
“有鞋印的一面吧。”糾結一番後,我做出了回答。
“你對你是消耗品這件事的接受度意外地高的欸~”
我愣了一下,我沒想過展示出自己是消耗品會比隨便就能編個理由糊弄過去的工牌被高跟鞋踩過更能令我接受。
“噗哈哈哈!”她大笑起來。
我把頭埋得更低了。
“好了,把你的工牌收起來吧。我困了,要睡覺了。”她踩踩我的頭,甩掉鞋子,下了逐客令。
我叼著那雙新買的Jimmy Choo爬出她的臥室,穿過逼仄的客廳,把鞋擺到鞋架上,然後再回來,關掉客廳的燈。時間太晚了,如果回家的話又要搞到三四點鍾,我只能像大部分時間一樣,蜷縮在她家客廳的地板上,勉強度過難熬的夜晚。
黑暗中,我看到那面穿搭鏡反射著不知哪來的光。我爬到鏡子前,借著微光審視自己。鏡中的人狀態十分糟糕,像是一團用了許久的抹布。
我失神落魄地爬回客廳,陽台的窗戶里也顯出我的倒影;我看像廚房,也隱隱約約在狹長的窗子中看見了自己;衛生間的玻璃門上似乎也有我的影子——我被自己的鏡像包圍了。
一股夾雜著愉悅的恐懼環繞著我,我聽到他們在對我說話。
他們問:你在凝視的是什麼?
四 羔羊
我被光线晃著,從沙發上醒來。
我本以為這會是無眠的一夜,看來是我低估了自己的疲憊。
她站在我的面前,俯視著我。
我從沙發上起來,跪在她面前,把沙發讓給她。
“考慮得怎麼樣了?”她問。
“還不清楚。”
她抱起胳膊,把左腿翹到右腿上,拖鞋吊在趾尖一晃一晃的。
“那就現在決定吧。”
我看向陽台,外面的天還很黑,只能依稀看出街上的樹被冬風摧殘後剩下的光禿禿的樹枝。
“別看了,現在才四點,我是起來上廁所順便來問問你,”她打了個哈欠,“你快點決定,完了我還要回去睡覺呢。”
看來她已經是默認我同意了。但是我呢?我真的有勇氣貢出我的一切嗎?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因為外面天色昏暗,客廳的燈光將室內的影像忠實地投射到窗戶上,再由窗戶反射進我的眼睛。拜此所賜,我看到了我現在的樣子:背佝僂著,身形消瘦,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
她給予我的苦難竟將我折磨到此等地步,我的心髒忽然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興奮攫住。
“我……我同意。”借著這股衝動,我草率地做出了重要的決定。
“你同意什麼?”她的聲音中摻入了一絲戲弄。
“我同意向你……貢出我的一切。”
我伏在地上,渾身的力氣像被抽干了一樣。
她嗤笑一聲,回到臥室,拿出來一沓文書。上面的字很多,我一個都沒看,只是一股腦地在所有空白的地方都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她把那堆紙扔到一邊,盯著我看。
我感到一陣無所適從,我不知道我該把手放到哪里,也不知道該把膝蓋跪在何處。身下的地面已不再是我的家了,面前我幾分鍾前還躺在上面的沙發也已不再是我的沙發了。
我變成了這間屋子里的客人。
不,我並不是現在才變成客人的,從第一天開始,我就注定是這間屋子里的客人了。
“你打算在我的房子里待多久?”她玩味地看著我。
“我現在就離開。”我轉身往門口爬去。
“主人允許你走了?”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充滿希望地回頭。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我依然是你的主人而已,滾吧。”
我掉頭,慢慢爬到門口。她並沒有如我期望地回心轉意。
我站起身,打開門,樓道里的空氣異常的冷。
“喂,那個誰。”
到頭來,連我的名字都沒有記住嗎……
“如果你要去死的話,記得選個不會被人發現屍體的地方哦,不要給我惹上麻煩。”她的唇間吐出冰冷的話語。
冰冷到我想測測她的體溫,看看她是否還是一個人類。
我想說話,喉嚨卻梗住不能動彈,只能衝她點點頭。
我為什麼要點頭呢?我一邊想著這無意義的問題,一邊走到門外,冰冷的空氣讓我打了個寒顫。
“還有,”她坐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叫住我,“主人想要你身上的衣服。”
事實上,並沒有測體溫的必要,因為很明顯地,她並不是一個人類,她是一只徹頭徹尾的魔鬼。
我一口氣脫下身上的衣服,畢竟是在有暖氣的家里穿的,算上內褲也才薄薄的三件。
“乖~”她的聲音中忽然帶了些溫柔,讓人摸不著頭腦,“戴上吧,主人賞你的。”
她扔過來個黑乎乎的東西,是個電擊止吠器,獸用的。
裸體、獸用品……很好,這樣我作為小丑的裝束就齊了。
我關上門,轉身下樓。剛走出第一步,就被難以承受的寒冷狠狠打了一拳。
我幾乎是立刻想要敲門,哀求她讓我回去,但也是幾乎立刻我就得出答案,她不會讓我回去的。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樓,希望運動能讓身體暖和一些,雖然腳底被冰冷的地面凍得發疼,但是肌肉的地方似乎隱隱生出了一些熱量。
衝出單元門,門口有一灘飲料結成的冰,我跳了過去。比樓道里還要強勁百倍的冷空氣從四面八方襲擊過來,我的骨頭似乎都附上了一層霜。
門口有一個叫“人仿商店”的奇怪販賣機,我靠在它的散熱口,像在沙漠中的魚撲在一片帶露水的葉子上。
無論如何思索,目的地似乎都是確定的。
通惠河。
我打定主意,鼓動顫抖的肌肉,哆哆嗦嗦地朝著河邊跑。
我家……曾經是我家的地方離河邊很近,剛搬來的時候我經常被河邊晨練的老頭老太太吵醒,所以後來我學會了戴耳塞。
不知道她學會戴耳塞了沒。
……媽的,為什麼腦子里還是她。
我甩甩腦袋,專注於肌肉發力,我感到它們越來越不聽控制了。好在河邊也沒兩步了,穿過馬路,翻越欄杆,我就能墜入目的地了。
“啊!”一聲意料之外的尖叫聲從咫尺傳來。
我的心猛地一突,我被發現了!
我艱難地轉過頭,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運動服,厚厚的圍巾和小熊耳罩。看起來是來晨跑的。
“你……你是要……跳河?”
“對。”我的牙齒打架,只能用喉嚨把字擠出來。
“你是有什麼想不開的嗎?你冷不冷啊?”她解開圍巾,露出戴著有些幼稚的小熊口罩的臉。
多麼善良的女孩子啊,我想,如果我沒有遇到那個惡魔的話,我或許也會找一個這樣的女朋友,和她結婚,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吧。
可我已經喪失了這個資格。
我後退兩步,一切都為時已晚,已經到了終結的時刻了。我用手撐住欄杆,胳膊用不上力,於是我靠近欄杆,把上半身往外探,打算栽出去。
胳膊上傳來一陣溫暖,她拽著我,力量雖弱,但很堅定。
謝謝你,陌生的天使,不過很遺憾,你無法拯救我。
我掙脫她,向前探身。
一股酥麻的感覺從脖子上散開,隨後迅速爆發,我的肌肉瞬間抖得不成樣子。沒了支撐,我跌坐在地上,渾身痙攣。
我看到那個天使拿著遙控器。
是電擊止吠器!她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的遙控器?
“看來我的偽音練得還挺好的。”她摘下口罩。
陌生的天使卸下了偽裝,底下是熟悉的魔鬼。
“我時常在想,你就像一個替罪的羔羊,所替的罪卻是毀滅你的人犯下的,毀滅你的罪過。”她自顧自地說著,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她自己說,“你受到了折磨,還要承擔因這折磨而產生的罪,世界上難道還有比這更慘的事嗎?”
她微笑著,臉上泛起迷離的紅暈:“你就是神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我努力張大嘴巴,但是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音節。
“你想問什麼?”她松開遙控器,把外套和圍巾扔在我的身上。
帶著她的體溫,很溫暖。
“為什麼?”我問出腦子里僅存的一句話。
為什麼什麼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想問為什麼。
“我說過了,我是你的地獄,我要一點點地、徹底的毀滅你,你現在只是失去了金錢,但你還有社會關系、肉體、情感、智力等等很多有價值的東西呢。”她輕輕笑著,“你這可憐的羔羊,你的世界里以後只會有我一個人,你的地獄就是你的神明。”
我不明白,但我似乎又明白。
臉上燙燙的,我流淚了,但我並不悲傷。
閃光燈閃過,她用手機拍了張自拍。
“你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嗎?”
“想。”
她把手機屏幕朝向我。
屏幕的角落里,是一個滑稽可笑,凍得發青的可憐蟲。它蜷縮在她的腳邊,本能地尋找著溫暖,即使這溫暖是地獄中的火焰。
我看著這可憐蟲,我看著這羔羊,我看著它,我看著他們,我看著我。
一陣熱潮涌來,我射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