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院的晚宴熱鬧非凡。
玩具商坐在庭院的長椅上,呆呆的望向食堂里面。望向里面三三兩兩熱鬧的人群——他們站著或者坐著、吃著或者聊著,塵封的瘋人院大堂到顯得熱鬧非凡了。而這簡陋的食堂容不下幾十人共同用餐,南邊的廣場、東邊的琴房也分布著前來赴宴的成員。但在這種環境下,安妮卻只是坐在外面。
喧囂的人群吸引著她,安妮想和他們一起快活的交談聊天,可跟素未平生的人,又能聊些什麼話題呢?看見那對甜蜜的情侶,女的好像還是個心理學家,她一定很幸福吧:每時每刻都有人可以說話,可以談心……
「結婚」?
通過情侶聯想到結婚是很正常的事情,這個詞卻讓安妮眉頭顰蹙,似乎想起了些不好的事情:
女孩子,應該步伐端莊、應該舉止得體,應該通過結婚去獲得自己應得的幸福。應該……應該……
做了半輩子應該做的事,得到的是什麼呢?
「來自丈夫的拳頭嗎?」
安妮突然雙手抓頭,似乎在阻止大腦繼續放任思緒,否則就會回憶起那些可怕的事情。
半晌,她抬起頭,確認一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剛才的異常,然後繼續對著人群發呆。
從欺騙和羞辱中逃脫後,安妮·萊斯特早已明白,多做那些所謂‘應該’的事,並不會從命運中獲取絲毫憐憫。而真正的安全感,也絕非來自規矩和桎梏之中!
不過話說回來,自己參加了現在的周末晚宴,好像也是一件‘應該’的事。
「眼前這些人當中,如果有誰能和我說說話就好了。」
「但是我也可以跟玩具聊天呀?」
「可它們卻都不能回應我。」
「算了,再坐幾分鍾吧。如果這晚宴的熱鬧實在與我無關,那我再回自己房間去,在玩具中沉溺著睡覺,也是一件愜意的事……」
那個穿竹紋衣服的女人也跟在心患情侶的後面,他們是本來就認識嗎?不對,應該是入園之後才認識的,看上去關系也不錯,是怎麼認識的呢?
「他們和盧基諾教授攀談了起來,應該是其中一方先找到的話題才聊得開的。」
安妮羨慕在社交上有些技巧的人,而自己就只能靜靜等著別人來找話題。不過當她發現盧基諾道別了心患,正向自己這邊走來時,安妮的眼神便有了些神采。
但盧基諾只是經過,見玩具商正望著自己,禮貌性地點了點頭便走開了。
眼神交匯的時間跟修機時的校准預備差不多,安妮卻完全沒反應過來,教授打招呼時,她就這麼盯了過去,顯得十分不禮貌。安妮覺得這確實不應該,明明只需要回應一句:“您的背帶褲真別致!”之類的話就能聊上兩句了。就算不說話,朝他笑笑也算‘得體’吧。
安妮嘆了口氣,想著自己確實是太久沒和活物說過話了。已經錯過了一次機會,待會如果再有人搭話,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從對方身上找出可以夸的地方來。如果身材較胖的話,就說:“您看起來非常健壯!”;如果對方是瘦子,就說:“您看起來非很有精神!”;如果對方的前綴是知識分子,就說:“您看起來很有學問!”;如果實在沒找到有什麼閃光點,那就從天氣、日歷之類的入手吧。
“嗨!”安妮的顱內彩排被一口爽朗的嗓音打斷,隨之走來的女生提著酒桶、套著布帽,袖子被干練地卷到了齊肘位置,“來瓶藍香橙吧,你會喜歡這利口酒的純正口味的!”
安妮一時間又不知該說啥,舉起手掌本能的想要推酒拒絕,反倒被黛米把酒瓶塞進手心。
黛米:“🍻干杯!”
隨著剛接下的酒瓶被清脆地碰了個杯,安妮連忙拔出瓶塞,仰頭咕嘟灌下一口。
“怎麼樣,有沒有嘗出甜橙的味道?”
“嘗出了。”安妮點著頭回應道,但還沒等她夸出調酒師的亮點,黛米早已提著酒桶去招呼別人了。
“額啊!”安妮又嘆一聲,對剛才的表現是非常非常的不滿意。明明自己就不是喝酒的人,卻還是接下酒瓶跟她干杯;明明那一口除了酒精味啥也沒嘗到,卻還是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了。更重要的是,自己剛剛除了她胸口一條明顯的乳溝之外,再沒找出任何優點,總不至於對著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人,說出“你胸真大”這種話來,那樣都算性騷擾了吧!
埋怨過後,又不禁悲從中來:安妮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擺脫原生家庭和包辦婚姻的魔咒,即便早已覺醒了自己反抗命運的意識,待人接物時卻還是會不自覺的按照別人的期待來做事。想到這兒,與宴會氣氛格格不入的一股濃郁哀傷涌了上來,安妮低著頭不再動彈,就像被情緒定住了一樣。
一不留神,酒瓶脫了手倒在長裙上,安妮連忙扶起酒瓶用手去撣水。因為晚宴不是排位,她用來裝玩具和手帕的背包都留在房間。失手倒出的飲料已經完全滲進了衣物,白色的裙身被染出了一大片突兀的紅色汙漬,大腿也感受到了冰涼的酒水。安妮方才撣水的手已然搓成小拳放在腿上,另一手還提著自己根本不想喝的酒瓶,不知該怎麼辦。很慚愧第二次社交的機會自己又搞砸了,安妮收抿嘴唇、閃著淚光,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需要手帕嗎?” 來自一個溫柔的有些孱弱的女子聲音。
低著頭確認了這話是對自己說的時候,安妮本能地要拒絕對自己的好意,但她不敢抬頭或是說話,害怕被別人看見這不合時宜的淚水。
雖然安妮緘默地搖了搖頭,對方還是從挎包里拽出手帕,蹲下身子幫她擦拭濕裙——舞女穿著粉色的小背心和小短褲、頭戴粉色小舞帽、腳著粉色小舞鞋,身上還掛著一個粉色的小挎包。雖然肩膀和大腿都有露出來,但跟粉紅的衣色和嬌弱的神情一配,便顯得的沒有那麼性感,嫵媚而不妖艷。對玩具商來說,舞女給她的印象更像是「親切」。
安妮覺得在接受擦拭時,手里還握著酒瓶很不得體,想放下去,但瓶底在長椅上是立不穩的,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放在哪,只能尷尬的懸在半空。舞女捻著手絹一下一下的擦拭著長裙,安妮的雙腿也絲毫不動,維持著並攏的姿勢,如果亂動會顯得自己很輕浮。
縱使酒水依然滲入衣料,手帕還是吸出了不少液體,這會兒白色長裙上的汙漬看上去也並不明顯了。安妮有意的隱藏了自己的狀態,但她的眼淚和哭腔還是能輕易的被人察覺到。
舞女擦拭完也沒有離開,而是坐到了玩具商旁邊,拿過她手里的酒瓶:“這個酒很辣嗎?”
“啊,那個是……”
「那個是我喝過的。」安妮剛想提醒,但話沒說完,舞女已經拿去嘗了。
“並不辣呀,口感不錯的餐後甜酒。”舞女把酒瓶還給安妮,“可能是玩具商小姐不怎麼喝酒吧……對了,你的名字是?”
“安妮·萊斯特。”安妮答道。沒想到自己的名字有一天也會被人特意的詢問,這令安妮體驗到一陣意想不到的喜悅。而舞女對她眼淚和哭腔的知覺也被誤會成了酒精刺激,也無需擔心自己的異常情緒會被覺察了。
“很活潑的名字呢。”舞女引導著對話,“我叫瑪格麗莎·澤萊……聽上去有點老成,對吧?”
“對啊,哈哈……”剛轉悲為喜的安妮有些輕松地附和著,但突然發現剛才的話並不是反問,連忙改口,“哦,不對!一點兒也不老成!”意識到對方可能因為自己說錯的話而離開,安妮不想再次搞砸這個交朋友的機會,趕緊雙手握住舞女,望著她的眼睛說:“我想跟你聊天……”
“……可以嗎?”又害怕這樣的請求方式顯得「自私」,頓了一會兒又補充給了對方接受或拒絕的選項。
“當然可以。”瑪格麗莎道,“不過談心的話,我們去庭院的西邊吧,那兒沒什麼人。”
站起來就要走時,安妮發現舞女比自己高一些,也許是她平常嬌弱的舉止行為「顯得」她矮了,不過習舞之人身材高挑也不是什麼怪事。
安妮想去挽舞女的胳膊,雖然她們剛認識不足五分鍾,安妮還是忍不住上手去挽,同時祈禱對方不會掙扎著跳開。瑪格麗莎也沒拒絕,兩人手挽著手,向沒人的地方走去。
路過噴泉時,又見到了穿背帶褲的盧基諾的先生,正在和那個總是帶著防蜂頭盔的女人侃侃而談,看樣子他們是在「昆蟲研究」上找到了共同話題。安妮對他大聲說:“盧基諾先生,您的背帶褲真別致!”
盡管盧基諾正忙著和梅莉交談而只回了一句“謝謝”,安妮也沒有傷心,因為她正要和新交的朋友一起去「度一次蜜月」。
安妮從來都沒有朋友。
或者說,她的朋友,也只是一些玩具罷了。
正因如此,安妮對待玩具,就如同對待真正的朋友。
而安妮身邊的人,卻如同對待玩具一樣對她。
英國名門閨秀與捷克慕名畫家,這毫無疑問是一段浪漫的婚姻:
卻隨著妻子的難產如丘而止,而其女安妮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要背負「殺害自己母親的凶手」的罪名。
父親通過否定和打擊將她培養成人,而她也帶著殘缺的心靈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這個男人也不負所望地,騙走了她的錢和身子。
“安妮。安妮!你聾了嗎?”男人怒吼道,“不知道丈夫回家應該做什麼嗎?”
安妮出現在房門口,挺著妊娠的腹部,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扶著牆,艱難地往門口挪著步子。她想盡可能使自己走快一點,而這樣身體又不得不前傾,所以必須用手托住腹中胎兒,否則子宮的壓力會非常墜重。
即便如此,安妮還是不夠利索,她的殷勤止不住男人的咒罵:“……才幾個月就這樣笨重,真是無法想象出生後你會懶成什麼樣!……”
頂著叫罵,安妮拿起衣櫃旁的衣梳,為丈夫刷去背上和褲腿的灰塵。腹部實在是太重了,安妮右手在梳打衣物的同時,左手必須在扶牆和捧腹之間來回切換以穩住身形。即便如此,胎兒偶然的踢鬧也會使她失去平衡,向前或向後蹌出一步。短短幾十秒,安妮已經滿頭披汗。
即便安妮面露難色,面部活動卻也會牽動傷痛。因為丈夫顧慮到他的還在,已經很仁慈的把對安妮的「打親罵愛」全部轉移到遠離子宮的面部了。所以安妮的臉並不是蒼白無顏,上面還點綴著青色和紫色。
最後一步是為丈夫換鞋,安妮實在蹲不下去,她打算先把雙腿放到一側的坐下,再彎腰去夠小腿以下的位置。
“怎麼,還低不下頭嗎?你可沒有你媽那麼金貴的身子,給我跪著做啊!”男人提膝頂著安妮說。
男人沒有覺得用了多大力氣,這一膝蓋的力道也確實不大,安妮卻被頂得傾倒在地,把旁邊整齊的鞋櫃也撞翻了,里面鋥亮的皮鞋都掉下來踢到她身上。
“沒用的東西,笨的跟豬一樣,待會兒自己把鞋架收拾好!”
安妮卻沒有聽從丈夫的命令,而是臥在地上,雙手捂著孕肚開始呻吟。
“少給我裝,當我是驢嗎?趕緊給我起來!”
可隨著這聲音越來越痛苦、越來越嘶啞、越來越歇斯底里,安妮潔白的鍾裙上出現了一抹鮮艷的赤色,一直暈開染紅了幾乎整條裙子。
“你這……該死!我的孩子……來人,快來幾個人!救命!”
……
“你已經殺了你的親生母親,現在連你的孩子也要殺掉嗎?”
……
“如果我的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饒不了你……”
瑪格麗莎攬過安妮的肩膀,讓她靠到自己身上,示意不要再往下說了。
如果安妮是一邊痛哭一邊訴說的,瑪格麗莎自然不會阻止。
但安妮在陳述這段往事時,只是嗓子啞了,竟沒流出一滴淚水。這意味著那些傷感的、有毒的情緒全都被憋回身體里去了。每一次啜泣的呼吸停止時間越來越長,瑪格麗莎實在放不下心,害怕她當場暈厥過去,這才叫停住了。
等到瑪格麗莎把她的頭放到自己胸口,安妮這才哭出聲音和眼淚來。的確,安妮自小經受淑女教育的熏陶,「哭」這種既不端莊又不得體的行為自然是被禁止的,長此以往,安妮的哭泣便逐漸地飲涕吞聲了。而當她的臉觸到瑪格麗莎胸膛的一瞬,安妮十幾年來的哭泣方式竟被突然打破,好像著胸口有什麼魔力,瑪格麗莎也確不嫌棄安妮把眼淚和鼻涕抹到自己衣服上。
「我本可以在那個美麗且平靜的漁村里平靜的度過一生,過著每天早起捕魚的生活或許也不是什麼壞事。」
「但那個尖頂帳篷里似乎有我向往的一切,鮮花、華服、掌聲……還有英俊的微笑小丑。」
“娜塔莎,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當然願意!啊,我是說……”
“噓——”瑟吉湊上來,掏出一個紙包,“這是寧神鹽,它有一點苦,但你可以把它撒到湯里去。”
「我所仰慕的男人也喜歡我,他願意帶我離開這貧窮的地方,一起隨著流浪為人們傳遞快樂,這簡直就像做夢一般……」
“後來呢?”哭累了的安妮靠在瑪格麗莎胸口,問著接下來的故事。雖然沒有枕出乳房的軟和,但有個可以依靠的胸膛,總算是舒服的。
“瑟吉協助我翻過了靠近屋頂的一扇窗,我們一起淋著月光走上車轎,在天亮之前永遠的離開了我的故鄉……”
……
“……可我那時並未料到,未來的代價會如此沉重。”
聽了瑪格麗莎的故事,安妮不禁伸出胳膊環抱住她,環抱住這位同樣受限於不幸婚姻的女人。瑪格麗莎也抬起胳膊抱了安妮,兩個年輕的姑娘就這樣在遠離宴會吵鬧的地方擁抱在一起,同時憐憫著對方和自己,感嘆著相見恨晚。不值得托付的人,對正值桃李的她們來說,著實有些太殘忍了。
大約過了一台機的時間,她們緩緩松開環抱,四只手都離開了對方的身體。這是兩個女孩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的、飽含愛意的擁抱,如罌粟一般令人沉迷,如此簡單的動作,卻從未自丈夫那里獲得,命運殘酷。但是現在,安妮覺得眼前的黑發女孩簡直是命運專門安排給自己的閨蜜。瑪格麗莎·澤萊,這個可憐又可愛朋友,比那些死的玩具更加令人感到安心,也許,這真的是一位值得「深交」的朋友。
“瑪格麗莎……小姐,願意去……我的房間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