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一章 治療]
“這次遺跡調查對於空裔與光靈而言,都意義重大……我可能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好好和哥哥相處,好嗎,舒摩爾?”寬厚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腦袋,但絲毫沒有減輕我的預感。我抱著布偶,望向哥哥,門德森卻只是叼著面條,坐在客廳隨意地擺擺手。
“那……我走了。”
他瞧了一眼懷表,再度單膝跪地,揉揉我的額發。我已不記得那時他的目光,只記得充滿哀傷與留戀的情緒刺痛了那時的我。我不禁低下頭,但他的徘徊只持續了一瞬;再度抬眼時,他已經離開了。
我凝望著他的背影穿過前庭的花圃,在院落的門外被白夜城的馬車接走。時至今日,這段影像依舊停留在我的記憶深處,不斷閃回我目送他登車離去的場景。
當時的我有一種預感,自從他轉身而去,我便再也見不到他的面容了。
啊……果然……爸爸,你到最後也沒有看我一眼。
剛睜開眼,舒摩爾的第一衝動就是捂住雙眼,擦拭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濕潤。可是,雙臂的劇痛令她齜牙咧嘴,只好克制了一時的衝動。此時,烤肉與濃湯的香氣突然喚醒了遲鈍的嗅覺,舒摩爾躺在地上,慢慢轉動脖子,向柴火的噼啪聲源投去視线。
迷蒙的雙眼還看得很不分明,她發現只有一位亞麻色長發的少年坐在篝火邊,擺弄著烤肉的鐵簽,火上的鐵鍋里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不知為何,混亂不堪的思緒從中捕捉到了一絲懷念之情,緊接著這種闊別許久而陌生不已的情感,如潮水淹沒了舒摩爾的心。
香味,光影,角度……
盡管已破碎成渣,卻在往昔的角落默默閃光的什麼東西,驟然衝上了意識表層,舒摩爾被額角刺痛得眯起眼,卻不敢轉開視线,茫然自失地盯著那道背影。一切都與記憶相似,不如說是一模一樣。本以為兒時的味道都忘干淨了,但舒摩爾如今才幡然醒悟,自己舍棄得還不夠徹底。
可是,那個人早已被……
“……是……是爸爸……嗎?”
他注意到了,他轉過身了,他看過來了!
舒摩爾連忙眨眨眼,盡全力看清了來者的容貌。
“你!——是你!空裔!?”
自己竟將一生之最大敵人錯認成……霎時間,舒摩爾難以壓抑自己的羞憤,若非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否則必翻身而起與他同歸於盡。“你……你……你……”舒摩爾激憤戰栗,一連哽咽了好幾個字,才艱澀地擠出後面的話語,“你……你、你聽到了?”
“很可惜,我不是令尊。”
空裔那玩味的笑容頓時繃斷了舒摩爾的神經,她立刻就要伸出手去,扭斷面前這個可惡家伙的脖子,但是手腳卻完全不聽使喚,仿佛癱瘓了一樣,一動不動。傷勢似乎比想象的還要嚴重許多,難道會留下後遺症,從此變成無能的廢人嗎?
舒摩爾臉色蒼白,冷汗直流,連方才的失態都忘記了。
“別害怕,你的手腳只是在麻醉劑的作用下暫時癱瘓而已。”
“麻醉劑……”
舒摩爾這才發現,篝火邊有一個盛著血水的鐵盆,以及搭在盆口的毛巾與鑷子等用具。舒摩爾不敢置信地打量空裔,她又重新認識了一遍這位宿敵,干澀的喉嚨低吼道:“你……你為什麼救我?我們是敵人!我不需要你的……嘶——”
“好啦好啦,別掙扎牽動傷口。要吵架的話,等會兒再吵,”空裔蹲在舒摩爾身側,令人眩惑的黑珍珠似的眸子注視著她,“是我救了你,畢竟我們已經不是敵人了。如果你還想打,那至少將傷勢養好吧。”
“你……什麼意思?”
“還不明白嗎?你已經被我打敗了,你是我和白夜城的手下敗將,不配當敵人了。”
“你胡——咳咳咳!”
“你不是也放過薇絲和卡蓮她們許多次了嗎?我救了你一次,就當一筆勾銷吧?”
舒摩爾狠厲地瞪視了空裔好一會兒,最後哼唧兩聲算是勉強同意。
“……之後,我還會回來白夜城的。”
“嗯,好吧,為了再輸一次?”
“是為了贏回來!”
“為什麼?”空裔噙著微笑,欣賞舒摩爾漲紅的臉色。
“……”
“我是問為什麼。”
“我當然聽懂了!這種事還有為什麼嗎?!”
“你和白夜城有仇。”
舒摩爾驟然沉默了,她扭過視线,半晌才說:“……我是和你有仇。”
“就因為我阻止了你?”
“……還因為你是空裔。”
“那你也是空裔。”
“我不是!你住口,空裔!”
“那你和空裔有什麼仇?”
“……”
不等舒摩爾開口,空裔倏地湊近,俯身逼視;亞麻色的長發隨之從耳際滑落,悄悄垂在舒摩爾的面頰,“你想拉我到日蝕那邊去,就因為想證明自己是對的,是不是?如果我加入了你,就等於我贊同了你,就等於承認了空裔一族的傳統是錯誤的。正因為你將我視作最後的空裔,所以把我當成了空裔一族的代表,是不是?”
舒摩爾緊抿著嘴,回望少年,對方的笑容純粹得幾乎透明,猶如一泓清冽的水;她沒能從中讀出任何隱藏的含義,仿佛凝望小潭的人終究只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由於話題太過順利,舒摩爾一反常態地開始謹慎措辭。她正思索著如何回答,空裔卻起身,探手從篝火邊取來一根鐵簽。
“這是暗鬼的肉,應該對你有點幫助。來,張嘴,啊——”
“——你!你做什麼!?等等!別湊過來!”
“怎麼了,不愛吃嗎?”
虧我還在里面放了點狗糧,空裔略帶遺憾地想著。
“不……你在想什麼啊?腦子被打壞了嗎!?”
“你雙手不便,又得吃東西,我不給你喂怎麼能行呢?”
“你……放著,我自己來。”
誰知空裔立刻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正色道:“你腹部的傷口是我縫合的,我不准你浪費我的勞動成果。”
“誰在乎你的勞動成果啊!”
“可是,我贊同那個觀點呀!我們現在不是一邊的嗎?”
“……哈?”
“我同意!因為我也覺得空裔的傳統是錯誤的,巨像與光靈終究只是外物和旁人。”
“你……你居然……”
她愣在地上,空裔用烤肉連連輕拍了幾次她的唇角,舒摩爾方才回神。
“所以,我現在問你,你的觀點是不是我所贊同的那樣?我的推測有錯嗎?”空裔虛按左手,示意舒摩爾不要馬上回答,“不要說話,省點力氣——假設我的推測正確,你就吃掉這塊烤肉吧;如果不同意,就留著吧。以這種方式表達意思,可以嗎?”
“……”
少說點話,不壞。
舒摩爾知道自己說不過空裔,而且這種行為只是一次無聲的信號,不是什麼喂食。她略作思考,想通了其中因果,在空裔期待、鼓舞的目光中,小小地、輕輕地咬了一口。
“真聽話,乖孩子乖孩子……”
露出開心的笑容,空裔溫柔撫摸著舒摩爾的小腦袋。
而舒摩爾已被口中的肉汁與前額的觸感打得措手不及。刹那間有種既視感油然而生,令人不知所措的懷念之情,再次如漲潮的浪濤拍擊在她的心口。嗟嘆的心靈久違地沉默了,靜靜飄蕩在兒時夢境的遼遠追憶之上,連空裔的動作都忘記關注了。
空裔忽然瞥見了舒摩爾的悄悄左右晃動的尾巴。那是空裔族不曾擁有的。
“……真想摸。”
空裔又盯著怔怔出神的舒摩爾,暗忖:
“還想聽她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