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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日常(下)

彷徨之犬 悲劇長廊 5010 2023-11-20 04:56

  [chapter:第四章 日常(下)]

  

   空間被灰翳填滿,大霧漫漫的景象有幾分熟悉。

   舒摩爾就孤零零地站在濃霧之中,淡漠注視著前方那一小塊獨特的、亮白的色彩。漸漸地,那里的濃霧融化了,單調的蒼白被回憶中分明的色彩填充,顯露出幾道清晰的人影。顯而易見,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了,只不過現在記不起一丁點與之相關的知識。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個人。舒摩爾靜靜望著那熟悉的背影。

   他的身材纖細、高挑,左手反在身後,亞麻色的長發經過雙肩垂落,姿態與某人頗為相似。這個人身著空裔族的大導師服,那是只有取得了最高精神感應成就,並巨像技術集大成的大學者才能穿戴的殊榮之象征。即使不轉到正面也能猜測,這個人的衣襟上肯定綴滿了獎章與徽記,除了空裔族的,白夜城、啟光、北境的榮譽綬帶都不會少。

   這個人,無疑是處於空裔族最高峰的“能者”之一。

   至於站在他對面的那位女性,就平凡太多了。

   頭戴防寒的針織帽,普普通通的棉衫裹在身上,素白的及地長裙遮蓋了所有肌膚。在她的懷中,是一個艷紅的襁褓,因為母親輕輕晃動,舒摩爾看不清嬰兒的面容。不過,女性的面容是清晰的:她在微笑,衝著自己的丈夫,衝著自己的孩子,正在燦爛微笑。那頭鮮艷的紅色長發是畫面中最濃烈、最明亮的色彩,與幸福的紅唇一起闖入旁觀者舒摩爾的心中。

   在女性的身邊,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個子。

   小男孩貼在母親的腿上,盡力踮起腳尖,想看一看襁褓里的妹妹。

   他們三人靠在一起,其樂融融。唯有男人站在兩步之外的地方,略微探身。

   此時,大學者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呢?舒摩爾記憶中從未對孩子展露過笑容的父親,面對出差回來,已經誕生兩月的女兒,會流露怎樣的軟弱呢?還是說,這個人的心腸果然與鐵石一般,即便得知母親的噩耗,仍然會巋然不動地矗立於前线嗎?

   舒摩爾不帶一絲感情地思索著,現在的她只是回憶的旁觀者,沒有任何情感傾向。

   此刻,父親的心中思考著什麼呢?

   他是空裔族最優秀的精神感應者,也是戰爭巨像的制作者,在族內榮光如日中天。結識他的人都知道,那渾身的書卷味與塗料味非常刺鼻,這是他刻苦鑽研的證據,也是漫長奮斗銘刻在他身上的痕跡,這樣的嗅覺記憶一直徘徊在舒摩爾的心底。

   這個人觀望、考慮了很久,終於邁出一步。

   他將手指在華貴服飾的下擺擦了擦,擔心濃郁的異味會讓嬰兒感到不快。

   父親戰戰兢兢地以指尖撫弄孩子的面頰,與仿生材料不同的,獨屬於人類的嬌嫩細膩讓他大大松了口氣。敢於在元老院里慷慨陳詞,在邊塔陣线上毫不退縮,在上古遺跡中鍥而不舍的男人,因為女兒沒有討厭自己的味道而放下了提到嗓子眼的心。

   啪——

   小嬰兒忽的抓住了男子的指尖,捏在小小的手心慢慢摩挲著。

   孩子開心的面貌,男子舒心的笑靨。舒摩爾卻什麼都不想看。

   “哈哈——”

   打破畫面寧靜的先聲,是父親的歡笑。舒摩爾不想聽也得聽。

   “很可愛吧?雖然這個小家伙一直都很安靜,但要換尿布的時候,哭得很凶哦,比門德森凶多了!”母親輕輕搖晃著,以面頰蹭蹭孩子揮舞的小手,“一生下來就很嬌小,將來一定是個小巧玲瓏的漂亮姑娘,媽媽真的好羨慕。”

   “都是遺傳你的美麗啊,莉可。你瞧,這孩子的紅發多好看。”

   父親仍沉浸在歡樂中,但母親的欣喜早就過去了,隨之而來的悲傷浮上臉龐。

   “……希望她和門德森不一樣,只遺傳了我的發色。”

   男人的笑容凍住了,但馬上又被溫暖消融,他輕輕繞到妻子的身後,以寬廣的懷抱裹緊了她和女兒。靠在肩頭,父親以溫柔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長子,伏在耳邊悄聲安慰:“沒關系的,莉可……哪怕這孩子沒有任何天賦,她和門德森依然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愛不會有任何改變。她可以和哥哥一起成長,不必被迫選擇‘領航員’這個職業,她能和家人們待在一起,留在安全的祖地……這樣不好嗎,莉可?”

   “……親愛的,你知道我想說什麼。我……我不希望這是我的錯。”

   “這件事我們討論很多次了,別再想了,好嗎?”

   “可是!我已經聽到不少關於我的流言了,基本都是談論我的天賦……”

   男人立時面有慍色。

   “親愛的,別生氣……他們說得對,大導師不該娶一個‘無能者’。”

   “不要管我的家族放出來的流言。莉可,我只愛你,除了你的愛,我不要求其他。”

   “……謝謝你,親愛的。”

   母親慈愛地逗弄女兒,眼神中卻充滿了悲哀與自責。

   ——啊……親愛的,如果你的妻子,不是我的話……

   ——舒摩爾,如果你是他的女兒,而不是我的……

   對概率的宿命發出最苦悶的嘆息,只能將所有的希望寄托上天,絕望的妻子卻能輕而易舉對丈夫說出寬心的告白:“親愛的,遇見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我甚至不知道將全身心都獻給你,能否報達你對我的愛。我不會再說這事了,因為我對你也只有同一種渴求。縱然你離開我也無妨,自從離開貧民窟,我享受的幸福已經是十輩子也不曾想象過的了……”

   “莉可,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所以,你也不要離開我的身邊,好麼……”

   男人輕而易舉相信了。

   能以精神感應能力增幅數十個光靈,同時制定戰術決策的男人,卻在妻子的面前,任由那一絲絲苦難的征兆從視野中溜走了。他完全相信她的話,正因如此,鋒利的感官才會在最終降臨的悲劇之前,遭到無比沉重的打擊,變得遲鈍了、駑鈍了、愚鈍了……

   最後的畫面,是男人在房門前,跪倒在地。

   灑落的血泊蔓延到他的腳邊,窗邊鋪開的紅發在鮮血中更加美艷。

   凋零的玫瑰沒有枯萎,服藥的她只將自己的美麗留給愛人。

   可是,男人沒有余力感受妻子臨終的溫柔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旁觀者舒摩爾,亦感受到了畫面中傳來的情感波動。本來只是漠然的觀測者,在這個特殊的位置上,不會受到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情緒感染,但此時此刻,當意識到自己觸摸到的悲哀的心靈時,她才發現自己的眼眶居然濕潤了。

   可惜,直至畫面的終幕,舒摩爾也沒有看到父親的面容。盡管她什麼都不想看。

  

   面頰上除了淚水的溫暖,還有輕柔的撫慰,就像是襁褓中父親的指尖一樣。

   “……爸……爸爸……”

   清晨,舒摩爾睜開眼,從不知是遙遠的夢境,還是久遠的回憶中蘇醒。

   首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亞麻色的長發。

   空裔俯身湊近,他的發梢近在咫尺。

   舒摩爾已經不抗拒空裔的愛撫了,被他的指尖觸碰時,濃厚的懷念之情令人沉醉。

   “你又‘入夢’了,舒摩爾。你這才初窺門徑,要注意深陷其中的危險。”

   空裔慢慢扶她起來,拿出刷子將她的長發捋順。舒摩爾連忙擦干眼淚,哀怨地瞪了一眼空裔,卻又不敢發作,只是兀自沉默了半晌,低聲問道:“那到底是什麼?”

   “對於現在的你而言,還為時過早。但是,我可以簡單地說明:那是其他空裔族人的意念。剛剛覺醒的精神能力會在沉睡時失控,發散的能力會捕捉彌漫在宇宙間精神網絡中的意象,並與你的思緒一同介入夢境。”

   “……”

   舒摩爾盯著空裔,示意自己還想知道更多。

   “一般而言,那是能力者的血親和朝夕相處者的一點點思念。可是,如今空裔族已經滅亡,你不太可能接收到生者的意念,最多應該是我的吧……或者,是你死去的親人的。”空裔看穿了舒摩爾的掩飾,“……譬如,你的父親。”

   “我……我如何了解更多,關於這段思念?”

   空裔微微嘆氣,落座在舒摩爾身側。她的身軀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你盡管毀滅了空裔族,但對某些人還有眷念,對嗎?”

   “住口……我只是……”

   “好了,舒摩爾,沒有必要向我掩蓋你的想法,我始終是和你一起的。如果你希望接收更多來自父親的思念,我會幫你。”空裔的態度竟然比想象中軟化這麼多,舒摩爾詫異不已地看向他,觀察他的深意,甚至忽視了空裔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將她拉進懷里。

   “真的嗎?……可是,瓦利雅,我是空裔族的滅絕者,是殺害你生身父母的仇人……你為什麼願意……幫我?”這是舒摩爾最不解的問題,盡管她不將兄長門德森當一回事,但她不至於以為全天下人都不把血親當一回事。

   “嗯?你要我怎麼辦?打敗你,然後殺了你嗎?”空裔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很平淡地講述自己的道理,“殺了你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你的死亡不能帶來任何益處。你活著反而有更大的作用。”

   道理只是道理,舒摩爾從沒見過只講道理的人。

   “你就不想泄憤嗎?”

   “怎麼會呢?舒摩爾,我對你……”

   舒摩爾方才驚覺,自己幾乎是蜷縮在空裔的懷中。她立時回憶起,岩洞中他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因為我喜歡舒摩爾這樣的女孩子”。那時的語氣與夢境中父親告白時的語氣有幾分相似。再度面對這種刺激,舒摩爾也沒能冷靜接受,她迅速離開空裔的身邊,躲在床沿的另一頭。

   年齡差距、輩分差距、身份差距、天賦差距……

   許許多多的難題一齊涌上舒摩爾的心頭,她無法回應空裔的期待,甚至連思考都做不到——總之,拒絕就行了吧……可是,洞悉一切的空裔恰到好處地說:“舒摩爾,我不想我們之間存在什麼隔閡。所以,我決定告訴你一個傳說。”

   “……傳說?”

   新的线索勾起好奇,將剛剛升起的迷惘拋開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空裔,”這是傳說的必備開頭,舒摩爾小時候聽父親念過許多,“這位空裔擁有非常強大的精神感應能力,不僅能溝通光靈,甚至暗鬼都會屈服於他的意志。”這種發展,舒摩爾就沒聽過了,難道自己不是第一個掌控暗之力的空裔?

   “他的精神能量響遏行雲,連花鳥魚蟲都躲不過他的感知,甚至……”空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舒摩爾,“……甚至,能以精神能量滲透宇宙的偉大精神,將死者的殘魂拼湊,轉移到全新的肉體里。”

   “……怎麼可……那這不就是……”

   “對。通過這種方式,他掌控了生命,以意志讓死者復生。”

   “……”

   舒摩爾被震撼得久久不語。

   “這……可能嗎?”

   “我原本是不信的。”

   “‘原本’?”

   “可是,我在空裔族的古老典籍里,找到了相關的秘法,證明死者復活是可能的。”

   “死者……復活……”

   舒摩爾木然坐著,呆滯許久,喃喃自語,那空洞的眼神顯示她究竟有多麼的驚恐。沒人知道在這個瞬間,她究竟從中聯想到了什麼。

   “我會教你增強精神能力的法門,我們一起研究,互相幫助。或許在未來某日,你能掌握這項傳說中的技藝。屆時你就能改變很多事,包括那些現在看來無法改變的。你活著,比被我殺死,有意義得多——所以,別再想了,好嗎?舒摩爾,別再想那些了。”

   這一次被攬入懷中,舒摩爾沒有逃走,而是溫順地伏在空裔的胸膛。

   “相信我。”

   “……嗯。”

  

   然而,溫存並不長久,終端機不適時地震了一下。

   空裔掏出機器,快速掃了一遍消息。

   當一直擔憂的壞事終於發生時,卻有種出乎意料的解脫感。

   “舒摩爾,在早餐之前,陪我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薇絲的房間。我們走吧。”

   舒摩爾跟在空裔後面,悄悄溜出了房間,向女生宿舍走去。

   擰動門把後,屋內果然不只黯然的薇絲一人。

   坐在茶幾前方的蒼白密涅瓦正搖頭嘆息。

   “克沙特拉,薇絲不願告訴我真相。我只好征求你的意見了。”

   空裔先將目光從卡蓮身上移開,他從薇絲的眸子中,看到了一樣的解脫感。

   時機到了,盡管它比誰想象的都快。

   “……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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