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季映姬的審判庭
這是個很現代化的法庭。白色的漆牆,亮色的木桌椅,偌大的房間里卻只有兩個人——審判席上的我,與被告席上的四季映姬。
我一邊撫玩著悔悟棒,一邊打量著對站著的“少女”。她原本頭上戴著的,那頂象征著亞瑪薩那度身份的那頂大帽子已經去了,這使得本就不高的映姬更顯嬌小。一頭森綠的短發柔順地撫在腮側,露著纖長的脖子。一身官服還穿在身上,包裹著略顯貧瘠的身材。兩根筷子般瘦而直的細腿穿了一黑一白的兩條絲襪,從黑色的短裙下探出來,倚靠著被告席的桌板。
“犯人四季映姬,你還有什麼辯述麼?”
“辯述?沒有。”四季的眼睛也不聚焦於什麼地方,只自然而無神地平視著前方,與她淡漠的聲音一樣不知所謂。
“呵,這里可是法庭,是現世人審判罪犯的地方。站在被告席上的你……就這態度?”我有些玩味地笑道,“我該說你直白?干脆?還是該罵你無賴,破罐破摔,或死豬不怕開水燙?“
“隨你開心。你就是想殺我,罪名不過是個借口,或者是你增強死刑代入感的演出。既然我不得不死,那我何必為那些與我無關的東西操心?何況你給我按的罪名再多也沒用,就算我死了,所有人也會知道,四季映姬一定是無罪的,我的身後會很清白。”
“原來如此。”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講得如此長篇大論,還真是‘話癆’的作風。你是不是自覺得認知很清醒?”
“當然。我說的本來就是事實。”
我將手里的悔悟棒在席桌上猛然一拍,突兀的脆聲刺激著人的耳膜。
“錯!你這個閉目塞聽、自我跋扈的自戀狂!你真就覺得世界全黑,唯有你四季一人獨占了全部的白?”
四季打了個哆嗦。她不是沒見過世面。可她萬萬想不到,一個看似凡人的存在,居然真的敢如此去吼一個亞瑪薩那度,而且還吼得如此強硬、如此堅決,堅決到四季自己都開始懷疑她一直以來堅持的人間罪孽是有誤的。
雖說頂著閻魔的名號,但有所動搖也是難免的事。亞瑪薩那度已成為了過去,在我的“關懷”下,四季映姬已經神力全失,沒了神力的加持,她的意志自然松動了不少。再配上她那副矮身板,一切的一切都讓現在的四季看起來跟普通的小女孩沒有任何的區別。
“映姬小姐,雖說你也算是個活了個千百年的老妖怪,”千百年的小姐……這句話說起來怪怪的?我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但據我所知,大部分的日子里,你都只呆在閻魔殿審卷批文,閱歷過的主要是形形色色的靈魂,而對於落地的人生百態則知之甚少。沒錯吧?”
“是又如何?”映姬道,“整個人間充滿了混沌,有何可考之處?何況靈魂的深度,不是遠勝於活人的碎言瑣事?“
“不看生時,只看靈魂?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人的靈魂有多深刻,都是靠一點一滴的生活所積累的;你所不屑的人間,又是靠許多的個體拼組而成的,你呢?卻越過了生活,越過了本質,越過了每一個最細微的‘個’,只著眼於最籠統的總體和結果?這就是斷事平允、賞罰公正的前亞瑪薩那度臨死時最終的覺悟?斷人的生死來世,您配麼?!”
四季愣住了。顯界隱界,天上地下,每日百十萬的生命守著轉世之門。即便坐擁著多名的亞瑪薩那度,她們沒人一日也要過手千萬條性命。魂靈太多了,公平要行在速度之後——一定是先為每個魂靈尋到新去處,然後才可能考慮這個去處是否合乎道理。這個規則已然為黃泉的諸神所默許,所有的亞瑪薩那度也只是習慣性地去服從,誰也沒去考慮過它背後可能存在的問題。
“哪又怎樣?靈魂都是無知覺的東西,公平與否,對它們又有什麼區別?他們最需要的,難道不是來世與轉生麼?”
“那不過是你的自以為是。靈魂是一個生命的起點,起點如何,將會影響這個生命的一輩子——你們閻魔卻如此草率相待?”
“那又如何!!”四季映姬突然發出了一聲怒吼,吼聲之狂野,之劇烈,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我……我……”再開口時,她的聲音已經有點嘶啞。
我笑了。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四季現在對自己產生了嚴重的懷疑。而現在,就將是洗腦的最佳時機。
“很瘋狂,是嗎?”我一邊說著,一邊走下了審判席,“因為你無法接受我所說的一切。一旦接受,你就相當於承認了,自己一生所詡的絕對公正,不過是場充滿自大的謊言。”
四季的面頰有些抽搐。那略顯刻薄的刀片紅唇巍巍地顫抖著。她一定想辯駁什麼,可最終,她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冥冥之中,總覺得有些道理過於極端,可浪潮般的自疑與自失已經眼中影響了她的思考。就這一會兒的功夫,我已經來到了被告席的跟前。見我靠近,四季忙垂下了腦袋——她有點心虛。
“不說話,是嗎?”我低下頭,盡力去對上她的視线,“看著我。逃避是弱者的表現,是一種罪過。”
半晌,四季才啞著嗓子開了口:“得先證明我確實有罪,然後才說得上逃避。”
“這簡單。”
我摸出了一根物事,在四季的頭上敲了一下。
“哎喲!”
這東西挺硬的,四季顯然被敲得有點痛。她忙昂起頭,定睛一看,晃在她眼前的,便是已被我收在手里的那根悔悟棒。
“這棒子的作用,你應該比我清楚吧?”我笑了笑,“覺出痛了吧?”(注:悔悟棒,有罪之人就會被敲打,罪過越深棒的重量越沉。四季這里覺出了疼痛,相當於被裁定為有罪)
四季沒有說話。
我又逼問道:“承認自己是在逃避了麼?”
“不逃避,又能怎麼辦?”四季緩緩地昂起了脖子,眼睛里已經噙滿了淚水,“我已審過了這許多的魂靈,錯引了千萬條生命。時間是無法倒退的,我彌補不了這些過錯啊!“
“很簡單。按我的指引來,我會告訴你怎麼做。”
說罷,我便出了裁判庭,轉而走向了一個旁屋。四季依言跟在我的身後。進了旁屋,一座龐然大物便出現在了四季的眼前。它高約五米,兩座門柱的中間高吊著一柄斜刃的鍘刀,柱底則夾了塊有著圓形孔洞的木板,木板的一側垂直著接了張半米寬、兩米長的平板,板側還接了三道巴掌粗的黑皮帶。另一側則放了個小腿深的寬口木桶,桶底鋪了些稻草。
“認識這東西吧?”我拍了拍龍門柱,堅實的柱身做出了幾聲沉悶的回應。
“……斷頭台吧。”四季眯著眼,凝望著閃著寒光的刀鋒,“這是為我准備的?”
“沒錯。你知道搞一個法式原款的全尺寸斷頭台有多難麼?”我控制著轉軸將平板樹立了起來,然後拿起了半月板的上半,“有人說,18世紀自由主義浪潮下的產物,在我看來,它卻明明是解放人類嗜血本性的借口。一般人想象不出那個年代是如何的黑暗,不過作為閻魔,你應該是有所體會的吧。”
“嗯。印象中,那一段時間有加過很多班。”
“斷頭台下的生命,罹獲的是枉死;你案頭的那些靈魂,遭受的則是往生上的不公。往生的事你做得多了,現在,是時候體驗死亡了。”
“這樣就可以贖罪了?”
“不。這一切只是個開始。經歷了枉死和枉生,切身地體會過那些魂靈的遭遇後,你才能擁有贖罪的資格。畢竟,你身上的罪孽太重了。”
“那就快點開始吧。”四季咽了口唾沫,“我該怎麼做?”
“我來幫你。”
我攬著她的腰,引她緩步貼在了豎直的平板上,將三道皮帶依次繞過她的肩、腰和膝彎,將她緊緊地勒在了平板上。映姬的胸脯不大,皮帶再稍緊一些,她的上半身便“毫無山壑”地貼合著板面。絲襪被她的腿肚和腳底撐得緊緊的,絲縫线藏間,隱約能看到肉膚的紅潤。
平台還豎在地上,所以四季也還保持著站姿。稍微抬起眼,她就能看到龍門柱頂夾著的鍘刀。室燈的光线很柔和,照在刀刃上卻反射出一片寒冷。
四季打了個寒噤。亞瑪薩那度不是不死的。即便見慣了消亡,她們本身對死之一字卻並無經驗,也毫無抗力。
那把刀……看上去幾乎有我半個身子大。就算是硬砸,也能砸斷我的脖子吧。
我真的就要死了?
正在胡思亂想,鍘刀突然消失了。四季發現眼前的事物以弧线形而上升——不對,是她的視野在下降。她看著那柱子在自己的眼中逐漸下落,最後定在了那個有著凹槽的卡頸孔上。放妥了軸承,我開始把已經水平於地面的板台往龍門吊下推進。那個卡頸孔衝著自己的臉一點點地逼近。當卡頸孔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下方,四季的下巴便傳來了木板那略帶粗碴的摩挲感。
“抬一下頭。”
四季一眼昂了昂脖子,那木糙感便放過了她的下巴,轉而卡在了她的咽喉上。嬌嫩的咽喉本就分外的敏感與柔弱,何況這突如其來的不適感還與死亡掛鈎。明明身子還是完整的,可腦子無論想些什麼,肢體都不聽使喚。恐懼與不安斷崖式地砸向四季。她下意識地想要掙扎,我卻早已放好了卡頸孔的上板。四季只是聳了聳肩,她的後頸就撞在了木頭上,磕得生疼。
既然脖頸的位置已經卡好了,那就代表……
冥帝在上!那把鍘刀現在就吊在我的脖子上面!
四季……她有經常在人間走動嗎?如果有,那她又親歷過幾次死亡呢?如果經歷得不多,她又該如何將一個個游動的、蝌蚪般的魂靈,與曾經那些鮮活的生命連接在一起呢?
此刻,她即將親身去體驗由生到死的過程。她又能拿出幾分的坦然呢?
也許是有些恍惚,四季反而平靜了下來——是那種呆滯所致的平靜。半晌,她問道:
“我真的……要死了嗎?”
“恐怕是的,四季小姐。”我已經走到了系著刀索的繩扣上——一松繩扣,鍘刀就會呼嘯而下,切掉四季映姬的腦袋,“您現在最好不要動。雖然這把刀連合腰粗的木頭都切不開,但我們還是不要給意外的出現提供任何的可能。”
四季沒有動。但她的嘴里還在念念有詞。
“我真的……有罪嗎?”
“當然。要不然您也不會躺在這里。”說罷,我拉開了繩結,“請原諒我的冒失,但我們真的要提速了。”
刀座摩擦龍門柱的梭鐵聲瞬間響起,且以極快的速度下追著。四季的後腦幾乎能感到刀身所攜的冷風。
自己的生命已經連秒都不盈了。在這最後的關頭,四季的腦海里電光火石般地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她思索了今日所發生的事情,咀嚼了我們所進行的每一句對話。就連悔悟棒在她腦袋上的那一敲,她都品味了很久。
有一個瞬間,她覺出了事情的不對。自己的罪名似乎是歪的,如此的死去也並不存在什麼特殊的意義。眼前的這個男人完全就是在耍她,而一向以能言著稱的她竟然真的落入了這個陷阱。
四季的臉瞬間漲成了一個番茄——天!真要死在這種劇本里,她四季映姬死了都沒臉去轉世!
“等……”
她想辯解,想制止這出荒誕的鬧劇,可嘴里只吐出了半個字,四季的聲音便戛然而止——鋒利的鍘刀呼嘯而過,無情地斫斷了她的脖頸。
四季那紅潤的面龐帶著一絲驚訝騰飛而出,墜入了木桶里。頸血盡數噴在了鍘刀的刀身上。血液帶著胸腔的泵壓所賦予的巨大推力,再被緊窄的頸動脈一擠,從斷頸中噴出時當真如血箭一般,打在鍘刀上噼啪有聲。而在斷頭台的另一側,四季的胸腹與雙腿以腰為心,向後猛地疊起。若不是又皮帶的束縛,我毫不懷疑她能彎成一只反弓的蝦。這個看起來令人不適的高難度動作只持續了三秒鍾,那屍體便如同被抽了魂似的,猛地松懈了下來,整個兒又摔回了平板。胸腔拉風箱似的起伏,也不知是在呼吸,還是想讓脖頸的血流的更快。那雙腿倒還在動,白絲的腿如青蛙似的一蜷、一蹬。頸血被鍘刀阻著,於是便盡數回流到了平板這一邊兒。蹬了幾趟,那條白絲襪並著襪沿的絕對領域都染滿了猩紅的血。而那條黑絲瘦腿則僵著不動,只腳尖兒如鴨蹼戲水樣地撥打著,腳面砸到案板,發著密而悶的邦響。約莫一盞茶過,屍體的動靜減緩,那雙腿便呈“人”字形緩緩分開。貼近一看,絲襪下的肉紅色消失了,倒是血的嫣紅自平板而起,然後沿著襪身的线腳一點點暈開……
回到刀頭的另一側。頸血雖然被擋了,可顱腔里自帶的血還是將四季的一頭短發染得一塌糊塗。本來綠若新林的秀發,在血液的浸侵下顯得黯然而渾濁。紅配綠果然是有著幾分詭異。也許是欣賞屍體表演的時間過久,四季的頭顱被我撿起來的時候已經沒了任何的生機,也許是生前的醒悟令她不忿,所以那一對柳眉蹙得極緊,一雙大眼則圓睜著,雖然失了焦距,可看起來似乎威儀仍在,在質問著這場處刑是如何的唐突且荒謬。
沒辦法啊,四季薩瑪。說起來,你也並不無辜——常年斷人黑白的你,到頭來卻在自身的對錯上模棱兩可,這不就是你最大的罪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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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