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每一次長久的等待都能迎來重逢，願你所憧憬的人早日歸來。

　　 初始 · Chapter.1

　　 里維是一個沒有自信的人。

　　 曾經。

　　 15年的成長里，「自以為」功課最強的他有個致命傷——或許是因為沒怎麼見過世面，心理素質不強，尤其被人給予厚望時壓力老抗不住，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這個悲催的自帶屬性讓他在原本最擅長的死讀書領域也始終抬不起頭來，於是成就了他坎坷而被嫌棄的少年時代。

　　 小升初的時候作為社區小學的第一名，里維曾經異常篤定地對父母說，「不就是A校，我一定考得上。」那時的A校是初中里重點中的重點，入學的孩子要麼成績逆天要麼非富即貴，錄取比8:1。

　　 考試那天，里維爸騎著家里那輛人高馬大的摩托車馱著里維娘倆一路風塵仆仆轟隆隆趕到考場，天氣熱得緊，進考場前里維爸遞了一瓶冰鎮綠茶給孩子解暑，里維娘遞了一罐雀巢咖啡給孩子醒神，總之一切以少年為主，好消息志在必得。然而進去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里維出來的時候臉黑壓壓一片，一看就考砸了。爸媽說沒關系，還有第二志願的分校可以試。

　　 考分校那一天，只有里維母親一個人去送他了。但是出來後，感覺依舊不好。

　　 A校及其分校的錄取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喜聞樂見里維都沒考上。這下怎麼辦呢？只剩下最後一個志願——實驗中學了。

　　 無奈的是，實驗中學由於是新建的初中部，盡管不像A校那種老牌師資高富強，但才建了第二年教學水平也可與其相當，而且由於招生少報考多，錄取比25:1，比A校難了三倍都不止……所以面對考簡單院校都發揮失常的情況，里維爸媽也絕望了——給了他兩塊錢讓他自己坐公交車去，考成啥樣算啥樣，最差也就是搖號去門口的社區學校，這麼難的也沒指望能考上。

　　 可時運就這麼神奇。里維淡淡定定磨磨蹭蹭去考了這個傳說中最不容易被錄取的實驗中學，誰知最後的結果是——比錄取线只飄了0.3分，考上了……

　　 里維還記得放榜那天，他揚著長長的脖子在實驗中學門口的錄取榜單上找自己的名字，然後在倒數第二行終於看到了——好險……原來自己分數是倒著查的。不過好在蒼天憐憫，丟給他一發救命稻草勉強入了個好學校，盡管沒有A校給人的精英氣息那麼強，但也比大部分學生半數時間都用來睡覺打架的社區學校好太多。剛想到這，里維就在看榜的人群中無意瞄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長相秀麗的黑頭發姑娘正雙手抱臂表情淡漠地站在榜前。

　　 「三笠？」里維走到女孩旁邊，對一年多沒見的友人打了個招呼。三笠轉過臉，看到里維後空白表情里也沒有多驚訝，「哦，是你。」

　　 說起他們倆的相識經歷，還要追溯到一年前的一次外出游學。當時省里召開少先隊代表大會，里維所在的社區小學選送了五年級的他，而三笠所代表的是全市最好的私立小學。那時候參與交流的代表們都是小小年紀多才多藝，三笠更是以一場漂亮的英文演講為他們整個區代表長了臉，風光無限。而像里維這種純粹因為奧數拿過獎就被主辦單位選送的死學霸過去全當湊熱鬧，好歹認識了一批牛逼哄哄的同齡人——其中學校好、家世好、能力強的三笠就是里面最最典型的一個。

　　 「你也考上了實驗中學？」里維看著眼前半個熟人的姑娘，只是像一般同學見同學一樣在最關心的升學問題上隨口問問。

　　 「嗯。」三笠點頭肯定，「你也是嗎？」

　　 「嗯……是啊……運氣好罷了……」畢竟兩千多個人報名的學校只錄取80個，考上了還是值得高興的，里維擺出謙虛低調的樣子，「你考了多少？」

　　 「第一名，98。」三笠衝著榜單最高處揚了揚下巴，語音里波瀾不驚，像在談論「學校門口的珍珠奶茶味道還好。」，然而這種語氣讓之後的里維回想，其實是少女早就習慣了無所不在的自信與一蹴而就的成功。

　　 「……」里維沒有說話，有點後悔自己多言。同樣是面對一場考試，反應就像是撕開了做人的差距。少年心里原本的一點驕傲和自喜瞬間被澆滅，他只能盡量保持鎮定，想趕緊找個折中的理由圓過去，

　　 「這麼好……那這樣的話，以後就是同學了。」

　　 「不，我不上這所。」三笠倒是比里維顯得還淡定，「我要去A校。考上了。」

　　 姑娘口氣雲淡風輕，她只是在陳述事實。但這對考夢寐以求的學校及其分校都失利的里維來說，簡直像被憑空打了一巴掌。他頓覺陽光有些刺眼，頭頂被一團黑霧迷罩。男孩擠過洶涌看榜的人群，獨自回去了。

　　 漣漪 · Chapter.2

　　 里維與同校好友韓吉說起這一天的經過，少年生無可戀地撕著手邊那捆衛生紙，不知道為啥腦袋里竟然單曲循環著那首豪放悲慟的《愛情買賣》：

　　 「出賣我的愛，逼著我離開，最後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掉下來……」

　　 韓吉正啃著一包薯片，陪著原本考上了挺高興、現在卻蜷成一團的友人，瞧他像只冬眠縮起來不醒的鼬鼠。

　　 「喂，誰的人生還沒有失手幾次啊？這就是讓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且，三笠那貴族學校的培養啊資源什麼的，可不是咱們這小學校能給的，人家比你練得多……雖然你在我們學校是最強，可外面好多孩子更厲害呢……聽說和三笠玩得好的，就沒有一般人，你只是不認識而已。」

　　 韓吉的安慰顯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里維繼續折磨著那捆衛生紙，整卷紙快被他蹂躪成面條了，還是不撒氣。難道非要承認三笠比自己強嗎？雖然事實上也許如此，但是男孩覺得在考學問題上自己只是失手了，仍舊心有不甘。

　　 「誒……你知道三笠那年的英語演講稿是誰寫的嗎？」韓吉一向百事通，性格大大咧咧在網吧里、校外補習班廣交盟友的她認識很多人，所以從她嘴里飄出一些個大道小道消息實在不足為奇。

　　 「難道不是她自己寫的嗎？」里維興致懨懨，眼皮都沒動一下，只顧著撕他的紙。

　　 「三笠有個幼馴染三人組，除她以外另外兩個是小一級的學弟。那稿子，就是其中一個智商超群的家伙給她寫的。」

　　 「哦？」里維停下手中玩到撒潑的衛生紙，擰起眉頭想了想，「說起來……那時候開會，的確有人提到過她和她的朋友……當時只知道她不簡單，原來還有這隱情？」

　　 「嗯。三爺的圈子很厲害的，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像咱倆……」韓吉暗示性地指代了點什麼，比如她吃了一身的薯片和里維撕成條的衛生紙，「標准的平民屌絲。」

　　 「滾。」

　　 「哈哈哈……」經韓吉這麼一鬧，里維倒也不知不覺間沒那麼陰沉了。不過既然打開了話匣子他也不想倒胃口，「那，還有一個呢？我說三人組。」

　　 「還有一個……」韓吉張嘴把薯片袋子里剩下的碎末倒嘴里，鏡片下的臉還在思考，像是在找尋關於那人的談資和重點。不過她搜索枯腸也沒得出個像樣的結論，簡而言之就一特質，「帥。」

　　 「什麼？」里維動了動他大大的死魚眼推了一把友人，韓吉竟然不像在開玩笑。

　　 「調皮瀟灑小帥哥，走哪都是校草，外號蘇神……據說有妹子天天抱著他照片睡覺。」

　　 「這外號也太傻了吧！有沒有那麼夸張……」里維挑挑眉毛不可置信，一臉嫌棄得緊。

　　 「有！不然像三爺這樣威武的女孩子怎麼都對他那麼在意？」

　　 「……」說來也是，當年和三笠一起外出學習那幾天，好像總見她迫迫切切地跟一個人講電話，還不斷念叨著那人的名字：

　　 「xx，別忘了……」

　　 「xx，我不在的時候，你有好好吃飯嗎？」

　　 「xx，那誰是不是又找你麻煩了？說出來等我回去保證打死他……」

　　 「xx」、「xx」……

　　 那個xx叫什麼來著……里維仔細回憶著，名字就在嘴邊，可就是記不太清了……

　　 「艾倫。」

　　 韓吉的話語適時解放了里維正在運轉的可憐腦細胞。對！就是這個！里維有些醍醐灌頂，這個名字，只要是三笠在的場合就時常縈繞在他耳邊。一個城市里，參加演出或者合唱比賽，校外興趣補習班，抑或是同學的同學、朋友的朋友，誰誰誰家的小孩或多或少有時就能碰到聽到，都被自己在忙碌中給忽略掉了。可是……關於同齡人間這一點微妙的好奇和同輩壓力，怎麼解釋呢？里維此時在和好友的八卦閒談中絕不會想到被他過濾掉的兩個幼馴染成員將是繼三笠之後，對自己越發沒信心的性格養成起到了火上澆油、推波助瀾的作用——

　　 說多了也不知道是緣還是孽。

　　 遞進 · Chapter.3

　　 初二的時候，里維所在的實驗中學和他當年沒考上的A校之間舉辦了一場校際友好辯論賽。作為二辯的里維看到A校和自己對駁的辯手只是一位剛上初一的小學弟，就也沒有太把那人當作威脅。可誰知一上場，那個看似彬彬有禮的淺發男孩卻爆發出驚人的思辯與口才，講話有條不紊、邏輯縝密環環相扣，那架勢像極了未來談判專家。幾輪問答環節結束，里維基本上已經被這個口齒伶俐的小男孩給不留情面地戳完要害，然後做主場的實驗中學幾乎所有同學都知道了有一個來自A校的小學弟在他們兄長面前炫智商，名叫里維的本校學長當場就被打壓得奉上了一年膝蓋。

　　 天啊，這怎麼說都是奇恥大辱啊！尤其是後來得知這個小名叫阿明的A校優等生就是三笠其中的一個大親友，里維只能仰天長嘯——原來三人組里面至少有兩個都強悍到不像碳基生物，為什麼都可以把一向學業傲人的自己碾在地上摩擦？

　　 至於最後那個所謂外號很傻的「蘇神」，貌似和阿明考進了A校同一個班。這讓原本就含憤未能進A校的里維心里極不平衡——因為哪怕是在實驗中學這個無時無刻不和A校暗里較勁的地方，從同學們的流言閒談里也經常冒出些身邊的學霸、神人，其中就不乏這位名叫艾倫的小子。說起他，無外乎就是驚世駭俗的皮囊以及無休止的花邊新聞。那孩子受歡迎到什麼程度呢？據說很多女生都曾拿著手機跑他班門口貼著玻璃窗拍側顏當鎖屏；只要那小子走進公開課的大門，教室里將近一半人都會安靜下來——那臉、那身板俊美得著實讓人移不開眼。最最搞笑的是，聽說那孩子考試的時候不用他動，一個眼神就能讓四面八方的小紙條啊小抄啊嘩啦啦自作多情地飄過來，氣得少年跑教務處跟老師抱怨：我就想安心考個試都不行！考場里嘰嘰喳喳送紙條的人好煩啊……

　　 每次聽到有人討論艾倫時里維都忍不住腹誹：這種水貨都能考上A校？騙人的吧，我都沒考上他居然考得上？肯定是他那年試題簡單……上A校了不起啊？和他的兩位幼馴染絕對是一丘之貉。

　　 小白臉。奇葩。

　　 受三笠和阿明對自己心靈創傷的影響，里維對還未謀面卻已在起跑线上強過自己的艾倫自動打上了這樣的標簽。

　　 「我很不喜歡這個人，光聽外號就不是什麼好人。」里維在他的摯友韓吉提到全市統考排名時這樣說起榜上有名的人。

　　 「我看你就是不願意承認比你風光的人事實上也比你更優秀。」韓吉漫不經心地答，

　　 「三笠和阿明的實力有目共睹，你又沒見過艾倫，憑什麼對人家的預判性戾氣這麼大？告訴我，這不是嫉妒是什麼？承認有些人就是可能樣樣都比你強，哪怕這是個你所看不起的所謂紈絝子弟，有這麼難？」

　　 沒錯，就是很難。這很不公平。

　　 里維抿了抿嘴沒有說話，埋頭繼續做他的模擬題。

　　 高中 · Chapter.4

　　 里維由於成績好被直接保送了本校高中部，雖然不用去考試就有了不錯的學校上，但是沒能去考全市最好的高中、也就是一中的事實又讓好勝心強的他感到些許遺憾和不甘。特別是在自己進入本校高中部那一年，學校上管理出了嚴重問題，竟然開始頻繁更換領導，教學秩序一片混亂，結果就是讓那一年的高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鐵盧。已經准備讀高二的里維班上許多學生家長都在計劃著讓孩子轉校。

　　 里維記得那年暑假，他專門跑到了一中門口去看高掛的升學光榮榜，那年似乎還出了省理科狀元。振奮人心的名校錄取金榜旁邊就是中考錄取情況。里維去瞥了一眼，然後在「A校生源」這一欄下，除了一點也不意外的阿明，「艾倫」這個名字竟然也毫無征兆地赫然出現——哦？這小子，居然也考上一中了？看起來紈絝子弟不僅僅是長得帥那麼簡單啊……

　　 這是里維脆弱的小心髒第二次因為沒能去成理想學校，卻看著別人似乎輕輕松松就邁進而產生的強烈落差感。

　　 父母當初擔心他萬一考一中失利，圖穩就毫不猶豫讓他選擇了直升本校，爸媽的決定不是沒有道理，對於他這樣普通家庭的孩子來說，試錯的成本不可估量，哪有那麼多門路和資源，一旦失敗，也許再也爬不起來。所以在生活面前，大部分人也許都要割讓理想選擇將就和屈從。只是，他還那麼年輕。

　　 哎，還真是一群一帆風順的小鬼啊……里維心里嘟噥著，搖搖頭離開了此時還和他沒有半點關系的一中高中校門。

　　 契機 · Chapter.5

　　 里維接到韓吉的電話是在高二開學後一周的事。當禮拜五的晚自習大部分同學都翹課外出唱K打台球時，里維還在教室里借著失修昏暗的燈光復習。趁著課間空檔他和已經轉校到一中的老友聊了一通電話。

　　 「嘿里維哥你還好嗎？想我了嗎？我跟你講哦，一中實在是太好啦！硬件軟件都上限，根本就不是咱們那學校能比的……還有啊，我見到那個學弟小天使了喲……」

　　 電話那頭里維嫌惡地把手機推遠了一點以躲開高分貝叫嚷，他一個人趴在教學樓長廊的欄杆上，樓下就是開闊的操場，在初秋深藍的夜風里安靜廓遠。

　　 「小天使？」

　　 「就是你所憎惡的三人組最後一個成員啊……來了一中就是好，這下我有趣的孩子們都見齊了哈哈哈……」

　　 「……」里維記得他的確是有和韓吉瞎聊過這個話題。那人名字在校園生活里並不陌生，再加上這家伙是跟三笠、阿明兩個曾深深打擊過自己自信心的人穿同一條褲子的，里維難得來了點興致，「噢？怎麼樣？」

　　 「我就等你這一句！哈太可愛了！無可挑剔！完美！眼睛圓滾滾的，有這——麼大！笑起來好明朗，就，感覺十分挺拔清甜，像掛滿糖果的雪松……會打籃球會拉小提琴，男女通吃老少咸宜……完了完了我怎麼感覺自己把最好的修辭都用在他身上了咔咔……你說他母親是不是太好彩了生出這麼個這麼漂亮可愛的boy……」

　　 「……喂、死眼鏡，你先冷靜一下，這形容聽起來一點都不好吧……」里維打斷那邊說得興致高漲的韓吉，「其實……呃……道聽途說的話……我對那小子印象並不好。」但是不能否認，聽老友的描述有點意外。

　　 「總之是個好孩子，足夠討人喜歡，絕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你應該和他親自認識一下，感覺會合得來……呐，說正事兒啊里維。」韓吉頓了一下換上一副與剛才截然不同的認真口氣，

　　 「你還不打算轉學嗎？瞧咱們學校都成什麼樣了，想考大學的話這里沒法呆……如果你也想來一中，我爸媽倒是可以幫到一些。」

　　 話題突然轉到令人壓抑的節骨眼上，這讓一向很努力卻總不得志的里維心里十分落寞，或許還有一絲……尷尬？他明白好學校能提供給像他這樣勤奮刻苦的學生更多，或許只要到了那種環境下，他只要隨波逐流也會在高起點的平均水平中變得更好……可是機遇和平台這種東西，有時就是求而不得。

　　 里維拿著電話望向遠處住宅區，亮黃色的燈光在夜色里星星閃閃，把原本就已經沒有幾個人在學習的學校襯托得更加寂寥。街道上的車水馬龍一個個走過這所老舊而呈下坡之勢的中學，不遠處商業區還在微涼的周五之夜肆意喧囂著。

　　 這個時候，里維那作為電力工人的父親應該已經回到家。今天天氣清朗，沒碰上狂風暴雨，對线路檢修不會出現太大阻礙，否則在風雨交加的夜晚收拾高壓线，總讓母親擔驚受怕。母親現在在干什麼呢？應該也已經做好熱氣騰騰的飯菜給勞頓了一天的父親盛上，然後等兒子晚自習回來後再熱上一遍，自己就坐在小而溫暖的客廳里看是否需要給家里的兩個男人縫洗衣褲，有時就在廚房忙碌。他們只是這座城市里無數尋常家庭中最最普通的一間，雖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但三口之家平平安安，健康和美，就夠了。

　　 那天，里維回家比往常都早，盡管也已經是萬家燈火的時間。吃過飯後，男孩穿著寬松的舊毛衫蹲在他養的貓咪身前喂它進食。貓咪小小的爪子捧著迷你的粉花小碗軟軟喏喏地舔著，里維雙手抱膝窩著，和貓咪臉對著臉。

　　 「小美，你相信命運嗎？我以前不信。我以為自己只要足夠努力，三觀踏實，該給你的，時間會給。」里維有好多心里話想講，而以往和現在，他的知心朋友從來都只有這位名叫小美的小母喵，他不能把所有的話都和韓吉講，他知道老友不會嘲笑他，只是他自己的自尊不允許也過不去。

　　 「可是你知道嗎，我現在好混亂啊……怎麼說呢？我們學校今年……呃……一個重點都沒考上，一個都沒有啊……偏偏就在我入學這年，老師們趕著跳槽，好學生急著轉學，留下一幫豬玀把我當學神，可在這個學校當第一名又有什麼意義呢？學校都快完了啊，我又何德何能……」男孩把自己的雙臂抱緊，咽了口唾沫繼續說，

　　 「爸媽已經夠辛苦了，我不想叫他們為難。我沒什麼特長，就指著高考可以改變命運了……可我現在有點懷疑……懷疑我也會像今年的畢業生一樣，或許明年還不如他們……小美，你說我是不是挺不中用……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小美吃飽喝足打了個香嗝，抖抖身上白花花的小絨毛再用小舌舔了舔原本就被打理得干干淨淨的小肉爪，這才滿意地暖暖鑽進了小主人懷里。沒有跟往常一樣撒潑打滾地喵喵咪呀，它此時只是安安寧寧地蹭了蹭情緒低落的主人，像在安慰他。

　　 「哎。」也不知道小美到底有沒有在聽。

　　 里維嘆了一口氣，抱起自己的貓咪走回房間。周五的晚上，少年里維書桌前的燈又亮至深夜，直到他膝上臥著的小貓不知道多少次醒了又睡。

　　 轉折 · Chapter.6

　　 第二天早晨，還在熟睡的里維被父親叫醒，前一晚的熬夜苦讀讓他這個時間點眼皮子都睜不開。他揉揉眼睛，迷迷糊糊中聽到父親貼著他的耳朵輕聲說，「走，孩子，去一中。」

　　 家里沒有車的里維和父母坐著公交，一路上三個人都沒怎麼說話，一直到那個矗立有書卷氣息雕塑的校門出現在眼前，里維還在想著父母是不是要讓他看看人家的考學榜，好來激勵一下自己……可當他看到已經在校門口等候的韓吉的爸爸，這才恍然大悟今天對自己來說可能意味著什麼——作為第一重點的一中周六也是補課的，而韓吉是上周這個時候與第一批轉校生一起入學的，聽說還有為數不多的第二批……

　　 天啊！莫不是……里維的心口猛地縮緊，呼吸開始亂了次序——他看到父親正感激地往老戰友手里塞一個信封，里維懂得那里面是必要的“手續費”。只是他來不及想象在事成之前他的父母已經托在教育部門工作的韓吉爸爸跑了多少路又花了多少錢，因為在這座城市里想轉去一中簡直就是權貴們的特赦，如果有人肯幫忙，多少人都會排隊等著給錢……只要能為孩子提供一個好的學習條件，哪怕付出什麼代價也在所不惜……爸媽他們，一定是這麼想的……

　　 不得不承認，在此之前里維也曾羨慕過在自己學校走下坡路後得以轉去一中的好友們，他甚至知道某些在一中穩打穩上重點的同學無非就是享受了最好的平台，事實上只要讓他離開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他也同樣可以，而且以自己的刻苦程度，說不定最後比那些人還強……可是真到了這一刻來臨的時候，他除了轉瞬即逝的欣喜以外，面對四處求人的父母親滿心底里只剩下辛酸……沒錯，就是排江倒海的辛酸。這種沉重的感情把他對自己尚有一絲安慰的勤奮努力都打壓到無處遁形——生活不可能因為你的自我催眠而發生改變。在客觀現實這座大山面前，主觀意志顯得要多無力有多無力。

　　 沒有猶豫，幾乎是想都不想，里維完全下意識地躲開了准備拉他去入學測試的母親，背過身就要逃。母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企圖讓他轉過身，里維晃了一晃，棉質外套在不同方向的拉扯中差點就被拽下來，但他顧不上那麼多，他只能懷著一股迫切的希望，在美夢成真之時驚得退卻，「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家……」

　　 「兒子……聽話，去考試。」另一邊母親也不屈不饒，里維仍在掙扎。

　　 「不去！我不要轉學……媽，我在哪兒都能考得上！把錢退回來，把錢退回來啊！」里維嘶吼著，語速優先過大腦，他不能這麼自私，不能這麼不體諒父母……轉學用的所謂贊助費，不知道是父親夜以繼日跑了這個城市多少角落、憑著那雙干裂的手一點一點維護著電路才換來的辛苦錢，光是想想他就忍不住鼻子一陣發酸……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當初沒考上該考的學校……一路上才要走得這麼坎坷……升高中時又怕考不上一中免得父母夜長夢多才選擇直升本校，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明明就是自己沒用……明明就是自己的錯，為什麼要父母買單？！以後不管過得好與不好都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和父母無關！絕不能拖累父母讓他們一起承擔……

　　 男孩這樣想著，「啪」得一記脆響，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里維保持著腦袋偏左的姿態，嘴角因錯愕而忍不住抽搐，眼神木木地望向地面，眼角被激出來水痕。耳邊只剩下嗡嗡的鳴響，下一秒空出的右半邊臉就在晨風的呼舔中泛起火辣辣的干疼。長這麼大，一向聽話的里維，挨了一向溫柔的母親第一次打。

　　 「孩子……都這個時候了，不要任性好嗎……？」母親的手隨著剛才那一記狠狠的巴掌停了下來，她聲音顫抖，壓抑著自己的喘息。

　　 里維像是斷了蔓的藤瓜，原本躁抑的心境反而被打得清明了，杵在原地喃喃道，「把錢……退回來……」

　　 母親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她看上去心疼，卻沒有後悔。她雙手搭上里維肩膀，低頭用一種隱忍的言語來安慰他：

　　 「孩子，媽媽知道你特別懂事……但是再在那個學校讀下去，沒有任何前途，會毀了你的！聽話，去考試……進去以後一切就都好了……」

　　 里維覺得骨鯁在喉，難受是一打沉甸甸的沙土堵在胸口，他蹙緊眉頭拼命呼吸想把這份壓抑的心情全部倒出來，但到頭來也只能是嗆得自己鼻尖發紅。

　　 韓吉爸爸也走到里維身旁安撫著男孩說，「題目不會很難……別緊張。里維成績一直都很好，韓吉都可以，你也肯定沒問題的。」

　　 里維在家人的目送下進了考試通道。在背過母親的那一刹那，他終於像扎完針脫離膠帶的氣管一樣忍不住淚如雨下——回不來了，無論考上考不上，連同爸媽的辛苦，錢都是回不來的了……自己體諒父母的心情他們不是不知道，只是這樣一個機會，對他和他們家來說，都太來之不易了。

　　 想到這里，里維強壓住哽咽的氣息，兩手麻利地抹了一把眼，他緊咬著下嘴唇努力平復好心境——我要考上，一定要考上！為了父母，更為了自己……他甚至拿課余看《讀者文摘》上的雞湯來鼓勵自己，是男人，就必須要搏得起，放得下。

　　 去他媽的失敗的過去……以往的失落與不甘，都給我通通滾開吧！哪怕倒在這里，自己也要於心無愧。

　　 只是有些東西……很現實，很無奈。沒有經歷過的人從來不會明白。

　　 ——但是，那有怎樣？！

　　 里維握緊拳頭，目光篤定，帶著自娘胎里就有的那股子倔強勁，大步走向了考場。

　　 晨光熹微，在強行繃直的背影處散開。金色朝霞連著少年影子璨然一片。這一天是里維頭一次改變學業命運的一天，而這一天的改變直接促成了十天後他與艾倫的第一次見面。

　　 遇見 · Chapter.7

　　 「在近距離接觸之前，很多東西根本就不是你想象中那個樣子。」

　　 來自——無名？ （韓吉）

　　 里維在新學校與艾倫第一次見面時就想到了這句話。對他來說，一直都離所謂“最好”差一口氣，屈曲就就、跌跌撞撞的他轉進一個聲名遠揚精英雲集的重點高中簡直像實現了一次階級躍遷，步入一個新世界。更有趣的是——十年後或許會被里維描述為肉麻的“注定”，居然能與傳聞中熟悉的某人奔現並成為朋友，要說過程，想來也是莫名其妙。

　　 正午時分，里維一個人坐在面館角落里剝著一盤菜前水煮花生。一中學校附近的街巷里有很多奶茶店小餐館，他趁著午休和晚自習之前的空隙獨自探索，里維不是那種圍人的性格，像一匹孤狼一樣在一個人默默熟悉新環境，其他同學都已習以為常的東西在他看來還很陌生，有時候把發現的好吃的給貓貓小美帶回去，涌現的感想也只和貓說。

　　 里維在理科班的走紅源於一次物理大班課。細節說不好，總之就是剛轉學一周的少年性格安靜潔癖，轉學目的也很明確，就是好好考學，並不為交朋友，人沒認識幾個，卻在那天的名師課上人品大爆發，一連好幾個新型詭異的問題都被他當著全年級學霸的面淡淡地解答出來，也許是換了個好環境，原本日夜揮之不去的焦慮感被短暫放下，心態松弛了發揮就超常，大班課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命題組老師最後簡直像對著他一個人講題，像發現了下一屆理科狀元似的。十幾歲的年紀，在一所重點中學，沒有比炫自己最強大腦這風頭更酷的了。周圍同學開始注意這個身材不高但仔細一看還有點小帥的轉校生，學弟學妹們也主動說話和他認識。費了這麼大勁才轉學，里維只想安安靜靜衝刺前幾名，考C5不再是他的夢想，為了爸媽，現在也變成義務。

　　 「基本原理就是動量守恒，透過現象看本質，怎麼就大驚小怪了……」里維往碗里倒著醬油想，「興許是之前高估他們了？」還是低估了自己。不過這里的學生普遍狀態更加自信松弛也更加享受學習，發現了寶藏學長，成天問東問西。他想起了大班課上纏著他問問題的柯尼跟莎夏。里維雖然這樣想，但他也明白到目前為止新環境熱情並平和地接納了他，一切都發展順利，確實比在前一個學校成天像擔心地震一樣擔心再次換任課老師感覺要好多了。

　　 用餐高峰期店里人滿為患，這時一個身穿藍色襯衫校服的男孩子走了進來。

　　 「你好，沒有空位了，介意和其他顧客拼桌嗎？」服務員招呼著這個一中學生，一邊伸手示意靠近角落的位子。

　　 男孩邊往里走邊爽快地點點頭，「嗯嗯沒問題，謝謝你！」清朗優揚的聲音一點點靠近，里維抬起頭，迎上了那個正朝自己走來，個子很高外形很亮眼的男孩。

　　 第一次近距離看這個人，里維大腦當機了一瞬——像有大把大把的陽光灑進眼里。居然，是那個被韓吉提過的“外號很奇怪的人（蘇神）”！世界真細小，以前聽過的人竟在這里碰上了。

　　 啊、他離我只有一步了！

　　 名叫艾倫的所謂“外號奇怪的人”把書包一甩，哐當一聲在他對面坐下，里維噌地低下頭繼續吃他的面。

　　 服務員送來菜單，艾倫輕輕瞟了一眼，然後看了一下坐在對面正埋頭吸溜面條的同校生，轉頭就微笑著對服務員說：

　　 「我要和他一樣的。」說得就好像對面坐著的是他朋友，一點都不避嫌。

　　 「咳——」里維嗆了一口辣椒，拿起桌旁的手帕擦嘴，不去看艾倫。心里想，自己真是最怕這種小鬼了，順遂久了，任性囂張，不好相處……里維又憶起那個與他對面人同圈子的阿明，漂亮小鬼當初對自己的智力碾壓可是讓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相關人等一並劃入他的社交黑名單。

　　 里維無視了自己心中隱隱約約的預判和誤判，放下手帕操起筷子又噼里啪啦吸了一大口面條，計劃著快吃完別浪費了，等小美的蔬菜餅上來就趕緊撤。

　　 「我見過你。」艾倫單手托臉朝桌面狠狠欠了一下身，近距離看著里維焦躁地狼吞虎咽，一臉的輕松自在，「我們租住在同一區的單人公寓，上學路上經常看見你……出門挺早的啊？」

　　 沒那麼容易逃跑了，沒想到這家伙居然跟自己搭訕！可憐的男孩肯定不知道自己以前就知道他，並且對他的印象無比討厭。

　　 「哦、哦。」里維抬起頭來向後退了退，出於禮貌他盡量把視线對上和自己說話的人，含糊地看了一眼，正對上已經退回原位的少年側著身子單手搭在桌邊，他背光，藍襯衫的袖子挽至手肘，襯衣領下細韌的脖頸就那麼仰著，留一個线條柔軟的側面給自己，眼里澄淨掛著半個微笑，動作很逍遙。

　　 啊！里維驚了——臉、臉好小，像明星一樣！還很干淨……像，衛生紙？舍不得撕的那種……這就是傳說中好學校里校草的量級嗎？真的和以前見過的自以為是的家伙不是一個級別的，竟然還挺友善？和韓吉說過的一樣……里維心里一開始築建的排斥性社交藩籬在一點點擊潰，接連受過三笠阿明的輪番心理陰影刺激，此時的里維忽然受到“假想敵”的親友示好，一時間不知是該感懷還是該防御，盯著對面的人呆望了一會兒。

　　 艾倫不管他自顧自笑了笑，似乎對外人無法移開的眼光早已經習以為常，明亮聲线打斷了里維的腦內劇場，「學長在學校也很出名喔。」

　　 里維眨眨眼，「……什麼？」

　　 「動量守恒啊！」

　　 唔——里維按住嘴，這次是茶葉水。

　　 怎麼連他也知道這件事？！里維明明不想出風頭，如今有種自己被傳開了，小小少年的虛榮心既自豪又想收斂的微妙。

　　 里維心想既然你主動講我的事，那我也不介意說說久仰了你的大名——順帶連你那倆密友也一同問候一下。

　　 「說起來，我也知道你。」里維把手帕攤起來抹抹嘴，垂下頭來繼續舀湯，「考試作弊嘛。」

　　 「啊？！」

　　 這聲音叫得是一點兒也不懊悔，全是詫異，好像被嚴重冒犯一般。里維手一抖，湯勺啪嘰一下落碗里油水濺臉上，艾倫眼疾手快拿起手帕就隔著桌子幫他擦，放低了聲音抱歉，「不好意思啊學長……是我的錯。」

　　 里維往後閃了一下很想罵人，心說為什麼和這幾個小鬼一講起話就總是倒霉？他皺起眉頭黑著臉，「你叫什麼叫？」

　　 「因為那不是我的錯啊！是你誤解了！我的心思全在學習上，怎麼可能去作弊？」艾倫的眉毛蹦起來鼓了鼓嘴，「我知道你在說上星期的通報批評，那根本就是個誤會！其實是這樣的——很多人說那次監考老師不嚴，有人信了，然後我那場女生特別多，考試時候我就總感覺腳底下有小紙條砸我，很鬧心。我彎下腰去看……嘖……你猜是什麼？」艾倫一入戲手帕差點戳里維嘴里，里維推了一下他的手滿臉介意，「我猜到了，你不用那麼故弄玄虛。」

　　 「再次抱歉……」艾倫把手縮回來繼續講，「我一看，全都是縮印版小抄！然後我就想舉手向老師舉報，可還沒來得及，老師就注意到我表情不對走過來了，而我那時候准備拾小紙條，他看著我拾小紙條——准確來說是小抄，然後我們面面相覷……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艾倫坐直了兩手郁悶地往腿上搓，「無法解釋，被陷害的感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雖然我老爸後來出面解釋清楚了，過幾天會撤銷處分，但是……」艾倫撐起眼皮，綠眼睛直勾勾看向聽他講話的學長，像伺機而動的貓，得到正反饋後無辜表情只維持了一秒便又炸毛，「我很想不明白……那麼多女生為什麼偏要挑考試的時候留意我？她們難道沒事可做嗎？一個三笠不夠，還來一群……我從小到大都是被人追過來的，現在好了，考個試都不省心！真的很受影響……」

　　 里維想翻個白眼但努力止住了，埋下頭喝茶。他敢保證如果旁邊有一群單身漢，這小子肯定要為自己尚不知情的顯擺付出代價。

　　 里維被雷得七葷八素，萬萬沒想到預判里應該是飛揚跋扈優越感爆棚的艾倫實際上卻十分乖張有趣，並且對他沒半分惡意。

　　 面沒吃幾口，跟艾倫首次謀面折騰了一會兒基本上涼了，這時給小美點的蔬菜餅上來了。里維遞給艾倫一個小塑料袋，不動聲色地同他講，「往里面放。」

　　 「好。」艾倫聽話地用筷子夾起一塊一塊的餅放進小袋子了，少年自來熟開朗大方，像開關失靈的點唱機，不停對里維講，「有時候，三笠在旁邊盯著我——三笠是我好友，你應該沒見過——我會很煩，但是她這一次沒跟我一考場就出了事……學長，你對我什麼印象？說實話。」

　　 「誘發犯罪傾向。」順便，你那好友三笠我認識，三人組就差你了，你好像自己奔過來了。後半部分里維沒講。

　　 「嗯？你在夸我嗎？」

　　 「你覺得自己什麼模樣？」

　　 「很多人都說好看，我還問過我爸媽，他們都說一般，我也覺得一般。」艾倫把一袋子餅裝滿了，里維又遞給他一個。「啊！我明白了，學長是想通過放蔬菜餅的故事教育我：人只要心有足夠大，就可以容得下任何評價？」

　　 里維含糊地干笑兩聲，「裝，你繼續裝。」

　　 「好，我繼續裝……」然後艾倫把第二個袋子也裝了一點可算放完了。「誒？！」他猛地意識到自己上套了。

　　 「你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少年灼灼的眼睛里怒氣升騰，「諧音梗有意思嗎？！」像一匹別扭的小獸拿筷子叫囂獵槍。

　　 哈，被惹毛了。

　　 里維接過艾倫給裝好的餅起身往外走，「那麼，後會無期啦。」

　　 艾倫人還坐在椅子上忙跟著轉頭目光追隨要走的人，「等等啊學長……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喂！」

　　 「里維。」里維邊走邊答留給艾倫一個後腦勺，末了朝他擺擺手，「拜拜啦艾倫。」然後離開了這家店。

　　 里維出去後才發現抓著餅袋子的手心不知為什麼沁了一層薄汗，興許是店里太熱了，出來後樹下的空氣和風讓心情都輕快了許多。面對沒啥心眼又十分坦率的學弟，里維沒留意到自己嘴角揚起了一抹淺笑，拿著艾倫給裝好的一袋子餅走回了家。

　　 萌芽 · Chapter.8

　　 「里維學長！請問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物理公開課課間，崇拜學長的柯尼圍在里維旁邊從“如何提高反應能力”一路為了套近乎問到了私人問題。里維很無語，他明明是一個人既不焦躁也不孤單、就是有點憤懣地活了16年，直到最近來到向往的學校心患終於解決。他壓根沒有戀愛史，甚至也想都沒想過。

　　 「這個……」剛想回答“沒有”，一旁課余也要啃塊白薯的莎夏咕嚕嚕插了一句嘴，「柯尼你終於問出來了！我們班好幾個妹子在打聽呢，說學長長得很帥什麼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什麼？學妹在打聽？那會很麻煩吧……話說現在的小孩怎麼這樣！一年的年齡差竟然產生了這麼大的變異，是時代進步太快了嗎？如今不是該好好學習嗎想什麼呢？

　　 里維腦內迅速盤算著說“有”還是“沒有”的性價比，柯尼在一旁看著似乎很激動，

　　 「看啊！學長都不好意思了！有的吧，有的吧！？」他觀察著里維的臉色變化繼續毫不自知地胡說八道，「學長成績好，我應該早知道的……莎夏，你不用忙活了！」

　　 果然反應慢的人說起話來也傻傻的……不過正好能糊弄過去這無聊的話題。里維清清嗓子，「嗯，隨便你怎麼理解……總之你們不要瞎操心了。剛才那題講哪了？」

　　 「你看！我就說有！里維學長，她叫什麼名字，說來看認不認識……是我們學校的嗎？」柯尼越問越起勁，里維感覺被拉進了突如其來的碎風旋渦，揚起的塵沙越早落越好。

　　 「啊是、是我們學校的……那個，叫，（叫什麼呢）……叫……叫小美。」里維腦內能想起的女性生物只有兩個：韓吉和小美。與其說那個奇形種，還不如說他家的貓。

　　 「小美啊……哦。」柯尼輕點著腦袋若有所思，「很好聽的名字呢……」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好聽了……里維腹誹著，真心為這位學弟的智商著急。

　　 謬誤 · Chapter.9

　　 禮拜五沒有自習的晚上，里維剛走出校門就有人在背後打了他一下。他轉過頭時那人已經把自己變出來似的蹦到了他眼前：「嗨！學長，我在這兒呢……」艾倫一只手抓著單肩包帶一只手在里維臉前搖啊搖，細長悅動的手指間像開了一朵歡樂的花。

　　 「哦，是你啊。神經兮兮的嚇我一跳……」里維就算再不熱衷於交際，艾倫這張人至罕見的臉他還是很有印象的，而且還貌似如韓吉原話所說，“你們也許合得來。”

　　 「學長，放學這麼早，一起去吃飯吧！」艾倫筆直地站在里維旁邊但上半身悄悄靠近他，肩膀頭幾乎碰上對方的，小心翼翼打量著里維目光。

　　 「……」艾倫的邀請不在里維預想范圍內，他習慣了沒人注意和獨來獨往，忽然有一個學校的風雲人物主動跟自己交流，他的欣然甚至還趕不上疑惑，於是真就這樣問了出來，「我和你很熟嗎？為什麼要一起吃飯？」

　　 艾倫顯然並不是有備而來，然而他的隨機應變也非常松弛自信，「這有什麼？學長你很介意嗎？上次你和我坐一起，飯都沒吃完就跑了，說起來還挺不好意思的，我就是想請回你……」艾倫搔一下自己的短發，「學長，街角那邊新開了一家很不錯的冒菜館，和我一起去吧！吃完了還能一起回家，這不就熟了嗎？以後上學路上別裝不認識……我請你！」

　　 瞧這學長學長一口一口叫的，里維就算性格再冷淡心下也軟了，況且有人請吃飯為什麼不去？這個人本身也不太討厭。傳說中“外號很奇特的蘇神”原來真的比以為的好相處很多。

　　 但也傻很多。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著話，無非是課業、同學、圖書館新來的書、會考和任課老師一類的，進了菜館之後他們並排坐在長長的木質台面前。艾倫看包，里維去取自己的食材，然後他們再換過來。剛開始這樣的進展倒一切正常，兩人之間一來一往更熟絡了一些，節奏也很好，艾倫甚至關心起里維的轉校感受，等煮好的菜一人一大碗上來之後，男孩主動夾了一顆咸蝦魚丸放進里維的碗里。

　　 里維有些意外，「你這是要干嘛？」做人做事有潔癖的他驚了一下，不過也沒把它給挑出來。

　　 「我看你沒有選這個啊，這肉是甜的……很好吃，就給你嘗一下。」艾倫衝他揚揚臉，「有好吃的一起分享嘛，反正都是男孩子怕什麼？對吧？」

　　 沒跟別人這麼熱情過的里維有一點點不習慣，不過感覺也不壞，沒有意識到在和艾倫接觸以後，自己好像正一步步被對方牽引著，進入與人建立深入關系的陌生水域。

　　 「那我這里有油炸面筋，你喜歡嗎？」

　　 艾倫展現出默契的笑容，「很喜歡！」

　　 「給你。」里維也夾了一筷子放艾倫碗里。兩個人放點佐料慢慢吃，不時發現有好吃的東西就讓對方嘗嘗，氣氛火熱和諧友好。

　　 「哈哈我就說那個很好玩……」柯尼和莎夏邊走邊聊進到店里，剛一進來就看到有著熟悉背影的兩個人在你一口我一口互相喂著吃。咦？那是誰？

　　 「里維學長。我認得他的包。」莎夏看了看座椅上堆在上面的那個書包，旁邊兩個都穿著藍襯衫校服的人正埋著頭一起吃東西，靠得挺近看上去也很親密。

　　 「啊！他旁邊那個也是我們學校的！這麼親近一起吃，肯定是喜歡的同學吧……」柯尼看到崇拜的學長就直奔過去要打招呼，莎夏一口烤紅薯正咽著還沒來得及提醒他注意性別，腦袋缺根弦的光頭少年就已經拍到了里維的肩膀。

　　 「嘿學長！這麼巧啊！星期五晚上和喜歡的女孩子一起吃飯嗎？」

　　 「嗚、咳……」里維被猝不及防在背後拍了一巴掌，一根豆芽還沒下肚就卡在了嗓子眼，艾倫見狀趕忙放下筷子幫忙撫著他的後背，語音里透出來關切，「你沒事吧……慢點慢點……」

　　 「艾……！」柯尼這才看清楚旁邊的人，居然，是他認識的同班同學！

　　 艾倫和里維聞聲一起轉頭，站在他們身後的柯尼正以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盯著艾倫還放在里維肩上的手，兩人倒都是一副正義凜然沒做虧心事的神情，目光齊刷刷望向他，招呼還來不及打。

　　 柯尼覺得風兒有點亂，他用自己不太靈光的腦瓜子高速運轉，思考著此時應該如何跟他的同班好友打聲招呼。

　　 柯尼謹慎地問道，「艾……艾小美？」

　　 「哈？」

　　 里維一聽這稱呼立馬意識到柯尼准是誤會了！他肯定以為一起吃飯的艾倫就是那個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喜歡的女孩子”小美！

　　 「呃柯尼，我想這里面有誤會，你不要亂講……」里維手忙腳亂來不及擦嘴就想讓柯尼趕緊打住，他可不想越繞越深還把無關緊要的人扯進來。

　　 可是接下來，某人的一句回應就把他徹底給噎死了。

　　 「咦？你怎麼知道我小名？」艾倫看著柯尼又看了一眼里維，自豪地講，「小時候鄰居家阿姨說我長得好看，像女孩子……我不怎麼喜歡，但她們私下里一直“小美小美”地叫……雖然我長大以後她們又給我改名，叫“艾小帥”了……想起來挺不好意思的哈哈哈……」

　　 ……

　　 柯尼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一向被女孩們錦簇花團的友人艾倫，原來喜歡的是男孩子——准確來說，是很會學習的新學長；學長喜歡的“女孩子”小美，是艾小美。

　　 ……

　　 里維覺得神巧合，當時他就震驚了。

　　 「誒？你們怎麼了嗎？」艾倫看著這兩個人面面相覷很是疑惑，「啊、里維學長這里有油。」艾倫沒找到餐巾紙直接上了手，當著柯尼和莎夏的面用手指把里維嘴角上的油點了一下，然後就放到了自己嘴里唆。

　　 里維訝異得差點跳起來，「你怎麼這樣？！你知不知道你在火上澆油啊？！」

　　 「我知道什麼啊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一個個奇奇怪怪的……」艾倫講起話來覺得自己既委屈又頭頭是道。「因為……因為我找不到紙總不能往衣服上抹吧！都是男孩子有什麼好介意的啊……」

　　 「啊，那個……我跟柯尼還有點事先走啦……你們小兩口慢用……」莎夏拽著驚異到跟不上情況的光頭少年，為避免二度尷尬趕緊跑了。

　　 里維愣了一會兒，氣悶地坐下來把碗推一邊，「不吃了。都怪你！我覺得你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總之就是覺得這事兒干得……不利亮，和學弟學妹們越攪越渾。

　　 「怪我？我，我怎麼你了？」艾倫擰擰眉毛一頭霧水，認識個新朋友和你友善相處，這也是我的錯嗎？

　　 「怎麼了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啊！」

　　 他真的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里維想。他覺得自己現在很亂，要說郁悶也不完全是，在明白了有人把艾倫當成自己喜歡的人之後，本來還可以解釋，被艾倫後續的動作一操作，竟成了神誤解，還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心煩意亂……內心不知道有什麼閘門被轟然擰開，也許明天他和艾倫關系密切的流言會在年級里轉一圈，讓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同學瞠目結舌……但里維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有一點奇妙的激動呢？他不討厭這個當事人，而且還希望，或許只是一點點小小的希望，如果和艾倫關系好這種事情可以保持下去……

　　 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想了！里維拿手掌使勁推了推自己的腦門不停自我辯解著……一定是因為艾倫很討人喜自己才不郁悶的！人都喜歡美好的事物，如果小美被誤解成一個油膩猥瑣的大叔自己一定接受不能！一定是因為艾倫人還不賴被別人說成在一起才顯得洋氣……誰都喜歡和好看的家伙在一起……可是自己明明不是個喜歡看外貌的人啊！為什麼現在也在考慮這一點？所有的矛盾，都指向怎樣的原因……

　　 艾倫搖搖頭拿起碗筷，在一旁淡定地邊繼續吃菜邊欣賞新勾搭上的學長搞笑小表情，憑借著多年的被暗戀經驗他基本上已經猜出讓對方郁悶的小九九了。

　　 「呵……」艾倫心況漸佳地暗笑一下，斜睥著那人的眼角浮現出一抹悅然的弧度——還真是個單純沒有經驗的學長，越來越有意思了。

　　 艾倫低頭把得逞的笑容掩藏得很好：看來我要的對象，今晚GET DONE.

　　 沉迷 · Chapter.10

　　 里維覺得自己很不對勁。坦白來說，是羞慚。因為他居然對著自己的貓——沒錯，就是那只他養了三年的名叫小美的貓——射了。而他腦補的對象，竟然是小名同樣也叫小美的、被別人誤以為是自己意中人的，艾倫。

　　 想起和艾倫剛認識並頻繁見面的日子，那種心跳回憶里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被人欣賞、接受的被關注感，更何況這個人還是校園里的明星，有著敏捷的思維、成群結隊的朋友和驚人的外貌。他後來對艾倫說：

　　 「是你當年對我窮追不舍，死纏爛打。」；而艾倫聽到後不可置信：「明明是你對我一見鍾情，看我的眼神讓我總擔心你下一秒就在校園里把我吃掉……」

　　 里維確信自己自己的版本是真的，可他也不覺得艾倫在說謊。也許很多記憶隨時間和心緒的磨鋸早已模糊不清，但是16歲那年 “羞慚”的感覺對他來說始終不可磨滅——“羞”是青春期有關性的夢境，“慚”是之於一種朋友之間的背德感，也許艾倫只是把他當兄弟，他卻對那人產生了不可描述的幻想，這讓他很長一段時間的成長里都飽受著自我否定和厭棄。

　　 活他媽見鬼了。里維在責備自己不正常時這樣控訴道。男孩靠在浴室的牆面按住自己剛剛噴薄而出的欲望，隔著玻璃門粗喘著。自從那個無意間說出的緋聞對象小美被冠在了艾倫頭上，他回到家後再面對那只同名小貓，竟產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尤其到了月黑風高的時候，那雙瀅瀅的貓眼在夜色里閃著一股幽幽的綠光，盯得他毛骨悚然，好像是有人在透過那雙眼看著他。他開始羞於在臥房里換衣服，因為只要他的貓在，他會覺得仿佛艾小美也在；小美半夜喵啊喵的聲吟，生理心理輪番折磨他，為他喚出潮熱斑斕的夢。他忍不住幻想艾倫那驚為天人的軀干被剝光了之後在午夜里透著熒光白，翠色的眸光魅邪如潭水，就躺在他的身邊蠱蠱地幽吟——

　　 「喵。」

　　 啊！里維驚了一頭汗猛地坐起，此時他的小美喵正像一個誘人的鬼刹般臥在他的床邊。貓貓像往常一樣親昵地靠過去，毛絨絨的小腦袋乖悄地蹭著主人的手。

　　 里維知道一切都只是亂想。他平靜下來，用食指逗弄著貓咪下巴。小美被撫摸得很舒服，揚起臉吐著小舌一高興就喵喵咪地越進了里維的懷里。

　　 啊、糟……

　　 感覺還沒跳轉過來，小貓滋溜一下已經滑到了里維撐在床上的兩腿之間。貓咪小小的肉爪伸展起剛好放在里維胯部的位置，隔著布料，兩條軟軟的觸碰幾乎也是一動即發……貓貓小腦袋聽話地支楞在自己的雙腿之間，眨著無辜的眼睛望著他。

　　 里維上身僵直，撐在床上，按住床單的手在輕微抖顫，呼吸都慢了，一動不動地盯著貓。

　　 「嗚……」過了一會兒小美覺得沒意思了，它不再盯著主人緊張的臉看，而是硬生生地低下了頭開始蹭。蹭的地方正是……

　　 「啊走開啊乖……別、別鬧……」少年不可自抑地渾身都顫抖起來，抓住小美後頭想把它拎起的手怎麼也使不上力量，軟軟的、熱熱的一團肉球就在自己最敏感的地方拱來拱去，更讓他無法面對自己的是此刻腦海里又自發形成了那個人的幻象——有著栗色碎發的漂亮腦袋，正嗯嗯啊啊地埋在自己的腿間上下吞吐撥弄……

　　 「啊、哈……」這樣的想象，根本，停不下來……只要想到艾倫是名叫小美的喜歡的人，那個眾星拱月的迷人少年被人認成是自己的對象……沒認識之前明明很討厭這個人來著……現在卻莫名其妙地……混上了，關系越來越好……快意延伸俱長，像夜間鼓動的潮水將男孩意志洶涌湮沒，這些意境帶彩的美好畫面讓他恥於繼續但又不可中止……然後……手，情不自禁地，伸進褲子……

　　 「啊……哈……艾、艾倫……艾倫……」

　　 「喵……」小美在腿間扭叫著，少年的呼吸也重壓間急促……一發不可收……這樣的自己，絕不能接受——簡直，像個變態一樣……

　　 在矛盾與欲發的衝撞之間，男孩把自己弄壞了，想著另一個人……濕了一塌糊塗……

　　 里維在斷續的意識中告訴著自己——艾倫，根本就不是什麼傳說中的萬人迷……簡直過猶不及……是、是一只妖精！沒錯……一只擅長玩弄人的、妖精……一只強拆了自己扛了十六年獨身主義專注大旗的妖精！

　　 游戲 · Chapter.11

　　 第二天課間，里維扛著一雙厚重的黑眼圈捂著發脹的額頭站在校園走道上吹風，忽然就有人跑到他面前打招呼。

　　 「嘿！里維學長你好啊！」碎了陽光般閃亮的聲響。

　　 「……」你這只妖精又要來害我了。

　　 「誒，學長你怎麼了？不舒服嗎……」艾倫放低聲音湊近他，伸手去摸里維放在額頭上的手。

　　 啊誰叫你碰了不要理我啊！知不知道你總在跟我玩火啊！同名的貓都能把人搞得神神叨叨亂七八糟，這會兒是真人了！要死了，要死了好嗎！

　　 里維也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他拉起那人撫上自己的手拖著就去了洗手間。小小的隔間里門一關鎖一上，「咚」！

　　 小妖精你別想跑。

　　 「那個……學長你這是要干嘛啊……」妖精被學長撐手逼到了牆邊，縮了縮腦袋，耳尖也通紅。

　　 「干嘛？呵……把老子弄硬了又扮無辜？」學長霸氣地扯住妖精衣領就往下按，「給你個機會，自己闖下的禍自己解決！」

　　 妖精顫巍巍地伸出手幫學長解開了褲帶，然後用嘴叼下了底褲，光看著妖精口渴的表情都甜膩靡情，接著就……

　　 「給我仔仔細細舔！每一寸都不准敷衍。」

　　 「唔……嗯，嗯……啊……哈啊……」|

　　 妖精蹲在他胯下抬起眼來看著他……好美啊……艾倫……這樣子……太舒服了……受不了了……

　　 ……

　　 「學長，喂！學長？」艾倫雙手抓著里維的肩膀晃了幾下，「你發燒了嗎？臉好紅啊……」

　　 「嗯？」里維摸摸自己發燙的臉，誒？

　　 「我怎麼還在這里？」

　　 「我們一直都在這里啊！」艾倫看著他，「學長，你好像很不對勁……」

　　 天啊不會吧！「我剛有沒有說什麼奇怪的話？有沒有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又開了腦洞的里維來不及羞赧就急著問當事人。

　　 太丟臉了這種事……萬一被他知道敗露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沒有哦。」艾倫看上去很鎮定，還有點擔心的樣子，「要不要我陪你去醫務室啊……」

　　 「不用了不用……謝謝你！我沒事……沒事。那個、我先回教室了。」里維驚魂甫定，暫時松了一口氣，勉強對艾倫擠出一個難看的笑，不太自然地別扭著身體繞過他跑開了。

　　 「小心哦。」艾倫目送著里維逃跑一樣避開自己的背影，杵在原地沒有動。

　　 上課鈴聲響了，艾倫轉身衝著里維離開的方向，逆光的臉慢慢浮現出一抹隱秘的笑。

　　 哈……想不到這麼喜歡我啊。

　　 想玩，下次就陪你。

　　 少年貓眼含蓄地微垂，收回了笑意。再抬起臉來又恢復了如常的表情，就像課間只是瞭望了一下操場返回一樣。

　　 花火 · Chapter.12

　　 與艾倫再一次碰面是在不久後的煙火大會。

　　 禮拜六補課後天色漸暗，艾倫就等在里維班外，教學樓長廊的燈斜斜打在他臉上，遮了一半的視线，像從光里走出來的影子少年。

　　 「一起去看煙火吧，里維學長。」

　　 兩人沿著古城的河岸一前一後地走。那一日晚霞走得很早，涼風洗淨了傍晚時分的清寂。沒有黃昏，群鳥一過，只剩下沐發著透亮薄藍的蒼穹。

　　 他們跟隨蜂擁喜悅的人們上了船，在開闊的平台坐著。風動船搖，今夜的船不遠行，被設置成一個寬敞清涼的大看台，甲板上的白色座椅在近夜的水藍色中整整齊齊地排列，安置著等待煙火的游人。里維的座椅靠近欄杆，有嘩嘩的流水和迎面的河風。艾倫坐在他身旁，兩手撐著椅面，靜靜觀賞沿岸風光。

　　 「聽說今晚的焰火很難得。」艾倫看向面容沉靜的里維。幾天沒有說話，只要他不來，那人也永遠不會來找。就像從不確定他與他不深不淺的交情，卻又在見到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默許。這種感覺，或許早在他們一起分享同碗冒菜的時候就形成了。一個人不說，另一個也不好去問。

　　 「上一次看煙火還是在東京迪士尼。那時候我好小，只記得城堡上空的苹果開得好大好大，我帶著眼鏡伸手去夠，什麼也沒抓到，卻像夢游一樣，我想了好多年。」艾倫對里維說著，回憶里的音像隔了歲月的層門，如今傳遞給原本不屬於同一個世界的人。讓陌生變成熟悉，希冀著快樂延展共通。

　　 「我沒有去過。」里維顯然是沒有接收到艾倫傳遞的信號，他的眼皮懨懨地搭著，望著遠處幽藍的河道。他知道，這個人無論再好，一切也都與自己沒有太大關聯，那種身世與家庭還有成長經歷的差異，讓那人就算是輕描淡寫地敘述事實，自己聽來也像是不可逾越的炫耀。盡管如此，他還是在心里卑茫地為那人留下了一塊地方（這對少年里維來說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卻又在一次又一次洶涌狂躁的自我滿足後，他越發空虛的身體和意識里開始模模糊糊明白一些道理——

　　 人終究是因感情欲望而受支配的動物，他喜歡美好的東西，一直以來都用行動不吝於自己的追求。但艾倫不一樣，他讓他不敢追，只想躲。躲到陰冷狹隘的角落，帶著對那人原初本能的衝動和想象，維系著心底深處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說到底，他們一直都是不一樣的，哪可以奢求會有什麼結果。

　　 「里維學長，你有自己的夢想嗎？」

　　 「夢想……」里維重復著想了想，然後他抬起頭看向遠處的流雲，「就是想考個好大學，未來找份好工作，讓爸媽過得輕松一點吧。」他笑了笑，有點自嘲，「太普通了，是吧？讓你失望了。」

　　 「不。」艾倫急切地搖搖頭怕對方誤解，「你這樣說挺好。我是怕……你有什麼心結。」

　　 「哦？」里維有一些詫異，他停了一下，轉過頭去觀察艾倫的臉，「說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樣。」

　　 艾倫把雙手縮成了拳，他在考慮自己到底要不要講。最終，猶豫還是敗給了所思所想，畢竟今晚叫那人出來，有些話就是想要說明白的，不是嗎？

　　 「里維學長，你真的以為有很多人，會很在意你這個人嗎？你做過什麼、出過哪些糗事，真的會有人一直記得嗎？」

　　 里維雙手搓著座椅，問出了心底那句也困擾了他很久的話，「難道不是嗎？」

　　 「其實不是的！人們討厭因自卑而催生的自傲。即使有人躲到自己的築成的牆里，以為把一切做到盡善盡美就是完美主義達標了，他以為外面的人什麼都不懂也意識不到……妄想著只要自己好了，全世界都會給夢想開道……」

　　 「我知道你成長里也許遇到過一些事，讓你心有郁結，很難打開……但是，自我催眠不可能影響到現實進展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沒有誰會沒事成天盯著你過往的失誤看，所以不應該自己先束手束腳……里維學長，你只要讓自己活得舒展一點就好了！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你只要敞開胸懷放膽去做就是了！」

　　 里維感覺自己被什麼捅了一下，蹙緊眉頭瞪著他，

　　 「誰讓你覺得你有資格說這番話？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生來就這麼優越嗎？站著說話不腰疼，太傲慢了吧！是不是你那兩個好友和你說起過我什麼？」

　　 「才不是！他們兩個根本就沒有和我提起過你……」艾倫沒有對里維的攻擊提出任何反駁，他低下眉頭靠近對方悄聲答，「我懂你意思，但我希望你不要這麼想。」

　　 里維轉過頭，那一側臉在灰藍色的薄暮里有一種黯淡的寂寥，「對不起，我一直都只有我一個人……很感謝你今天可以把這些都說出來。我是一個努力過很多次，但大部分時間都失敗了的人。我可能心里確實有點事。」

　　 里維眼角微茫地抽動一下，喉嚨苦澀。他壓抑了一下什麼，隨後安慰自己一樣自言自語道，「我只有一只貓。」

　　 緊接著幾乎是毫不遲疑地，伴著河風吹來的，他聽到一個聲音差點被人群的驚呼聲掩沒：

　　 「你還有我。」

　　 「嘭」地一聲，一幢36彩的巨型煙花在他們的頭頂上綻放，人群里發出一陣欣喜的歡呼。里維抬頭看向眼前星藍的天，流離的火種在河面上方聚集成彩亮的圓，橋上的燈火與河岸的彩光建築在粼動的水面上投下璀璨鏡面，遠處一角新月彎彎，閃耀著純白，層雲涌動伴著低椏的樹影和高聳的瞭望塔，在天際同聚了又散的火焰，綺邐了全城繁華。

　　 那一刻，耳邊的風聲呼呼吹洗著他長久以來壓抑緊繃的胸口，像是去了一塊擋風玻璃便有清流汩汩自來，蕩滌了心里沉寂的海。那一刻，他望著開闊的天際和在他眼中不斷閃爍的光點，有一只溫暖的手緩慢，隨後堅定地握緊了他的。在安心的觸碰中，他像是用力抓住了什麼東西。就這樣，璀璨的光源和無盡流轉的星海，讓里維覺得整個身體猶如被浩渺銀河吸了進去。

　　 他真的就在那一刻，有一點點，不可思議地，感動了。

　　 迷濛 · Chapter.13

　　 那天半夜回到里維獨自租住在單人公寓里，兩人一進門幾乎是同一時間、心照不宣地開始互相廝磨扭轉。受了驚的貓咪從床邊跳下為他們空出地方，艾倫剛被大力地推下就有人壓了上來打仗一樣地強吻。嘴唇被對方猛嗑下來的牙齒擠了個清疼，來不及反應那人的舌就已經灌進開啟的口腔，同自己的大肆纏攪。里維把手放在了艾倫已經和床接觸的身下，自己壓在上面把兩人箍得緊實。然後滾燙的吻從被啃得發紅的嘴邊移開一路向下，經過下巴、喉結，隔著上衣布料急切地嗅著對方味道。日思夜想的那具身體，現在正躺在自己的懷里嗔嗔抖著，散發著要人命的荷爾蒙，催著自己在激烈的喘息中喪了理智，熱望掙扎著五感占據。

　　 里維一手圈著艾倫的腰、另一只手一個用力就把對方的校服褲子連同底褲一起扯了下來。沒有遮蔽了的下半身鋪展在薄涼的空氣里，第一次袒露在才認識不久的學長眼皮子底下，艾倫拿手擋住眼睛咬緊了下嘴唇，兩條腿光溜溜地在對方熱誠的視线下忍不住打顫。

　　 天啊，比想象中還要好看……里維腦子一熱就把頭埋了下去，少年腿間味道不濃顏色也很淺，干干淨淨的……尺寸算得上精巧，他把整根直接含進嘴里。

　　 「啊、哈啊……啊……」刺激過大的艾倫抓過里維的枕頭蓋住自己的嘴不讓聲音在夜間喊得那麼大聲，他仰起脖頸腦袋向後，像只海鳥一樣，由於慣性臀股竟不自覺地上挺，在對方嘴里也捅得更深，換來對方一聲低沉的嗚咽，調整了一下姿勢又在嘴里和粗糙的舌面撩刮起來，搞得艾倫眼前的枕套被逼出來的淚水滴答滴答地打濕。

　　 「那個……學長……」艾倫努力推了推那個正為自己吸吮的人，他的呼吸深而快，「一起……你——來……」

　　 他們迅速調轉了位置，當里維意識到夢境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艾倫真正趴在自己身上，用他那帶有溫潤體熱的手幫自己解下褲帶，然後用牙咬著扯下底褲，小巧的嘴和濕軟的舌一點一點舔上身體感觸活躍的地帶，像貓一樣軟軟地吸啄著自己隱秘的脆弱時，那種幻境與現實飄起來的感覺讓他如墜五里夢里，直到被過電的酥麻和帶刺的酸軟撩撥到身體著了魔地戰栗，他才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的發生都是真的……接著他就清晰地感知到艾倫幾乎同時在自己口中的釋放，帶著那股原始罌粟般的清稚味道，算不上粘濁的淡色體液細細灑灑衝在自己的空腔里、頰邊嘴角，潔癖如他竟忘記了反胃，這種實實在在、和喜歡的人觸碰內里的飽脹滿足感讓他幾乎腦前發黑。里維眼睛一閉，再次吻上了艾倫。

　　 之後兩人一起洗澡，下半身纏在浴缸里，水和沐浴乳迷濕了眼睛，在水汽朦朧中摸摸索索地接吻撫慰，他們花了漫長的時間抱緊對方唇齒相繞，嘶吼、啜泣亦或低而淺的聲吟驚動了懵懂涉世的感情，過幕的青春鏡像帶著無花果樹的抽芽、朗朗中的曦光、咬壞的鉛筆頭和冰藍色校服送他們劇烈中同往。

　　 終散 · Chapter.14

　　 周日早晨醒來後，艾倫已經不在屋里了。唯有那占用了一半位置的單人床，仿佛還在漸蒸漸散著那人隔夜的體香。

　　 沒有正式的告別，一連幾天都沒再見到艾倫。整個校園沒有了那人的影子，變得空蕩蕩的。里維試探著去問他的故友兼有半數理論依據的異性情敵三笠，他也不知道少女會不會給他一個清楚解答。只見三笠挑起秀長的眉毛，好像她才是那個頗感意外的人，

　　 「艾倫全家移民去法國了。你作為他的緋聞對象，他也沒叫你去送送他？我還以為你們的關系有多好……」

　　 里維無視了對方言語間的諷刺，甚至可以說是來不及思考，他覺得全世界都像在風吹雨打。是的，艾倫沒有告訴他。但他用最後一個周末的晚上找自己談話，像花了一整個十五歲一樣。

　　 和艾倫一起消失的，還有里維的貓。那只叫小美的陪伴了他三年的貓，想必是到了季節，發情跑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無論是哪個小美，里維都沒有了，天空像低矮下來了一角。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他光禿禿的一個人。

　　 魔法 · Chapter.15

　　 如果說時間是一個可怕的東西，那麼對於里維來說最最殘忍的就是，能讓他在後來的幾年里都看著那人的微博主頁，看他穿一件又一件不同的衣服，走過一年又一年的四季，在自己沒有去過的地方留下一張張照片，評論里更新了一批又一批的朋友，說著好幾種語言，全都是自己不認識的人。只是那張狡黠迷人的面龐和透過歲月靠回憶攢積起的笑眼，對他而言明媚一如過往。

　　 這幾年的經歷讓里維徹底變成了咸魚大翻身的勵志主角。轉學後優質的教學資源送他順利考上重點，一定程度上爸媽的辛苦也終於得到回報。之後碩士去了海外讀經濟，師從業界頂級教授，一年到頭跟著世界級Economic Seminar全球跑。這期間他有很多機會在各個地方認識優質的俊男靚女，但他以專注科研為由拒絕了一些有的沒的交往。他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明白最想見的人和最想說的話。他無數次在腦內模擬再次見到那人的景象，他很想親口對他說，「艾倫，我已經按照你的講法，活得非常舒展了。我可以專注自己的理想，不再苛求過往的遺憾。我克服了封閉和膽小，我還自己去了東京迪士尼看你提過的煙火……我就是想告訴你，我一直很想念你。」

　　 重逢 · Chapter.16

　　 今年秋季的經濟峰會在全球第一大國際會議中心城市巴黎舉行。作為教授隨行，里維在經歷了為期五天的高壓陪同後，緊張快節奏的工作神經在會議結束後得以暫時放松。他走出聚集著閃光燈和全球經濟目光的凡爾賽門展覽中心會場，回到賓館匆匆換掉一絲不苟的黑色西裝，改為了一身風格簡約的休閒服。他一個人跑過塞納河北岸，來不及享受河岸上的新鮮空氣就直奔坐落在第1區內的盧浮宮博物館。

　　 盧浮宮舉世聞名向來游人如潮。路過彷如記者會現場、眾人高舉著相機圍堵著玻璃櫃里的《蒙娜麗莎》，里維走進D館鮮有人駐足的安靜角落。

　　 眼前的畫面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海，立體色湛藍斑駁，讓眼睛連續而又同時記錄起整一片景色，仿佛把人帶去無限深遠的透視中去。里維看了一下作品的右下角：《埃斯泰克的海灣》。

　　 「你喜歡塞尚的畫？」里維動了動領結。他直起身來，淡沉的聲线里帶著掩飾不了的回音。

　　 「嗯，還好。我覺得客觀的自然色彩更能體現視覺的真實性。在印象主義革新的團體里，他崇尚個人藝術革命，增強了物像的結實感和畫面的深度。」

　　 里維忍不住笑了一下，「想不到你還挺文藝，看來這座城市很適合你。」

　　 艾倫也笑笑沒有回答，明淨如波的碧色眼眸迎向將近十年未見的人，「學長這些年，過得很風光啊。」

　　 「還不錯。」里維斜眼睥了睥他的青年，僅僅高了半頭的清秀身段對現在的他來說早已構不成自卑的威脅。

　　 「你也是，越長越耐看了。」

　　 里維想起對方當年不告而別，一度曾以為艾倫是不是就想讓自己有朝一日又氣又悔地來找，好享受自己天生魅力所帶來的成就。只是，里維選擇安安靜靜遵從自己本心，這些年來一直很努力……總覺得不混出個人樣，都不好意思來見艾倫這樣的無論是內在外在，都一路閃閃發亮的人。

　　 「如你所認識的一樣，我不喜歡只關注外表的人，這也太淺薄了……多少也要能發現我相形見絀的內涵……不然勾一個上一個，很快就又給忘了。」

　　 「那你已經找到了。」里維微微揚起臉，凌厲眉眼聚焦起幽藍湖泊般的深邃，看向艾倫的目光顯現出銳不可擋的自信。那表情對記憶里封存著的關於男人的所有印象都異常陌生，可卻讓現在的艾倫喜悅好奇到乃至驚惶。

　　 下一秒男人抓起艾倫襯衫上的淺綠色領巾，輕輕一個用力就讓對方被迫弓下身來與自己對接，迎面是一張多年不見，如今從容不迫而氣場沉煉的俊臉。

　　 「這些年你走過的每一個地方我都走了一遍。若不是你，可能也沒有現在的我。」里維盯著依然經受得住自己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艾倫，心說果然這小鬼像從前一樣狡猾，是個什麼都明白的小渾球。

　　 「能為你去改變……還忍了這麼多年，我也算是真愛了吧。」男人扯住領巾就把艾倫拉向了自己，一個迫切已久的吻終於碰上，盡情攫取著那人久違的、記憶里清甜的氣息。

　　 艾倫像是早有所料，他不驕不躁地回應著對方情到深處的吻，在兩人氣喘吁吁地分開後還能持續著調笑：

　　 「學長現在這麼直白實在太酷了！早這樣不就好了嗎！」

　　 「哦？你不是早都喜歡我？」

　　 艾倫眨了眨眼湊近他，從正面環住里維的腰。

　　 「我喜歡的明明是十五歲那場花火。」

　　 里維笑起來，抓住艾倫的肩膀，不准叫他再跑一樣，撫了撫他耳邊的碎發，手指劃過臉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是不是看出過我對你有幻想？」

　　 艾倫挑挑眉，一臉的高深莫測，用了一個問題回答他，「那你現在有需要的時候，還會不會用那一招？」

　　 「不會了。你，代替我的右手吧。」

　　 「哈，一見面就開黃腔，學長還講不講道德……」

　　 「那你呢？把我的貓還回來！我在微博都看見了！你這個小偷！」

　　 「小美是回不來了，不過它的貓仔小利在……話說那孩子很喜歡我的，畢竟是看過我的裸體，養了這麼多年，在它面前一直都很害羞呐……」

　　 里維懶得爭辯搖搖頭，「艾倫，你真是外表卓越的心機仔，和你在一起我就沒有正常過……」

　　 「哈哈……你現在才知道！被你嫌棄了十幾年的外號蘇神可不是被白叫的……當年你干嘛了！里維學長，既然來法國了就不要走了，在這里找份工作……我們計劃一下，回家養小利吧！」

　　 正在思考的當間，艾倫「啾」的一個歡快的吻就甜甜落在男人臉上，里維的大腦全线死機。他握住艾倫的手走出盧浮宮，廣場上的秋陽艷麗地照耀著年輕男孩金燦燦的額發，純白和平鴿從加尼葉歌劇院的拱頂上飛起，繞過國王宮殿，直到停在了他們眼前的玻璃金字塔。秋日里的浪漫之都，吹醒了任何奇跡都可以見證的風向。

　　 里維看著塞納河畔上空泛起的煙霞紅，驀然想起了那一年的他與他，也是這樣手牽手，共同經歷了故園的繁華。只是那一天的久別，換來了及今經年如夢般的萬里變遷。

　　 里維後知後覺，青少年時期的戀愛一場，只因愛過的人不普通，竟衝動地改變了一個人的心氣與目的地。他們的愛或許從未存在於關系里，只是一個人活在對另一個人的執著里，為同他比肩，奔跑著不遠萬里。

　　 「走吧。」

　　 男人牽起艾倫的手，面朝凱旋門的光，他們一道啟程向前去。

　　 愛是強大的魔法。

　　 哪怕時光再遠，總能帶著最好的自己，找回最愛的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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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