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狩人夢】奢侈武裝26
冰雪美麗的酷拉皮卡也不近人情得近乎冰雪。
她從盤子里分出去的食物,不吃。
她撐好的外袍,不穿。
她窩在床上,他就去坐椅子或背對著她靠在櫃門邊,反之亦然。
更衣要避開她,洗漱要避開她,完全執行保持距離的原則,堅決得像在打一場不能輸的戰役。
作為那個處處受防的敵人,她只得停止靠近,還要適當留出空間,好讓他放輕松。
小心地關上門,被暫時命名為“希波菲”的六號熟門熟路翻出二樓走廊的窗戶,裙擺翻飛落地,撒了歡地衝刺,從後面將正晾曬棉被的瑟斯夫人抱個滿懷。早就聽見腳步聲的年長女性假裝驚呼,拎著被角勾起笑容,“希波菲醬自己出來玩?酷拉皮卡又在看書了吧。”
掛在腰上的人不回答,雙手環著她,轉到正前方,鑽進懷里。瑟斯夫人用一只手拍了拍少女的頭,對從窗戶內看向這里的酷拉皮卡做了個促狹的表情,在他不自然地偏開臉時笑得彎了腰。瑟斯夫人抹掉額頭的汗珠,把手里的藤筐交給六號,看她從旅館小樓後院的這頭跑到那頭,輕松搬起三個裝滿被褥的編制籃。這姑娘的力氣不是一般大,她愛人要慢慢扛的油桶,可以一手拎一只。少女側著身在瑟斯夫人臉頰邊吻了一下,再擠開後門進入旅館。光线相對黯淡的室內,她看到屏幕刷新:
【酷拉皮卡:44%】
【能量已用於消減角色殘留效應,目前剩余37%】
勉強地讀明白前,它就消失了。她認不全屏幕上的字,拼湊認出來的部分也只是猜個大概。但每當上方的數字增長、最下方的數字減少,她的記憶便逐漸回流。明辨語言與文字的含義後,她才發現其他人通用的語言文字與自己會的不一樣,需要透明屏幕的翻譯轉化。
她沒能想起來自己要做什麼,便遵從著武器的本能留在酷拉皮卡身邊。常換代號的緣故,“希波菲”的新名字她適應得也很快。
小鎮慢悠悠的生活節奏和瑟斯夫人的存在讓她覺得就這麼陪著酷拉皮卡生活下去也沒什麼不好,當務之急的充電都可以放一放——既然搭檔不想,目前生活的氛圍又比模糊記憶中的任何環境都要安全,她可以忍耐力量不足的恐慌。
和搭檔同食同寢,看得見卻不能一起充電,真是遺憾。開始時酷拉皮卡並不願意和她擠床,自己趴在桌子上挺了整晚,還是老板娘看不下去強行塞來了一床被子。對方願意半價再給他們開隔壁的房間,他沒有同意,毫無越獄前科自覺的六號不知道他是怎麼猜到自己想要夜游的,但搭檔的反對意見如此明顯,她最後選擇躺在那張原本屬於酷拉皮卡的床上等他睡著。
高度差的原因,打地鋪的人看不見床上的人。酷拉皮卡關掉枕邊店家額外出借的台燈時,床上的人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熟睡。他合上書,確認過門窗都關好後,才躺回被褥里。
新曬的布料散發出自然的味道,被這氣味包裹著,酷拉皮卡睜開眼睛,跳下床,衝出家門。媽媽在身後叫他慢一點,她常挑萬里無雲的晴天把全家的被褥曬在陽光下再來個大掃除,因此小小的酷拉皮卡很早就學會把各種“犯罪證據”藏在房間之外:在書上見過描述的毒果疑似物,族人淘汰的豁口短刀,自制的獸皮小口袋以及為此收集的針线與鞣制用的獸油。他從幾塊青石的夾角之間撿起短刀,和派羅一起去找赤冠蟒的巢。兩個小孩子用雉雞尾羽引走母蟒,摸了一顆帶著螺旋紋的蟒蛋出來,被折返的蟒媽媽發現後狼狽地在森林里逃了好遠。甩開亡命追殺後氣喘吁吁地在秘密據點的河邊用水囊盛水猛灌,指著彼此頭發衣服間夾到的塵土枝葉大笑。
“取夠做墨水的量就把蛋還回去!”酷拉皮卡說。
“好!”眼神明亮、腿腳利落的派羅笑著回答他。
赤冠蟒蛋上生有螺旋凸起的紅色紋樣,刮下來磨成粉後可以做成染料或者墨水,效果不牢固,但可以在黑暗中閃爍發亮,如同可以觸摸的火苗。
以上信息來源於酷拉皮卡爸爸的藏書,出於好奇心膽敢打劫兩米長蟒媽媽的兩個男孩有說有笑地往族地方向走,不約而同地在火光中停下腳步,接著狂奔過去。
屬於“家”的一切都在燃燒。
窟盧塔族地濃煙滾滾,不知多少人的血將土壤浸透變為腐爛的黑,被毀壞的房屋中空無一人或是橫陳幾具無法辨認、不分人形的無頭屍體。他們踏過焦干的草地,循著慘叫打斗聲而去,凶手們的身影在火與煙中忽隱忽現,酷拉皮卡不顧熱度與氣味的刺激睜大鮮紅的雙眼,緊緊追在後面,卻連他們的外貌也看不清。
“住手——”
不允許你們再摧毀我的家鄉!
“你們是誰?!”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的族人?!
“給我住手啊!!!”少年竭力嘶喊出聲,卻淹沒在傷者的呼號之中。暴怒而進入火紅眼狀態的窟盧塔族人沒有理性,凶手的身影隱藏在煙幕後隨著火焰跳動,仿佛一個挑釁的幻影,而他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
火焰之後什麼都沒有。
那不過是懸崖邊被點燃的枝葉……
他墜落而下。
“酷拉皮卡!”有人緊緊拉住了他。
派羅的瞳眸同樣鮮紅欲滴,落下的淚水一片透明,他說:“酷拉皮卡,不要死。”
“我會拉你上來。抓緊!”
酷拉皮卡怔然地聽著,突然感到一股噩夢般熟悉的恐慌,想掙扎又不敢,“放手!不然你會……”
你會被我拉下來。磕壞眼睛與雙腿,連行走也無法自如。
話音未落,兩人驟然下墜,酷拉皮卡慌忙想要護住小伙伴,手臂伸出去卻被崖壁斜生的枝干刮開,隨著兩人重心轉換,酷拉皮卡的背部撞在凸起的岩石上緩衝了一瞬,派羅則直接下落,結結實實摔在崖底。巨大的重力慣性讓他們沒能拉住彼此,酷拉皮卡晚些落地,蹣跚幾步衝到派羅旁邊,發現對方肩膀上只剩血淋淋的脖頸斷面。酷拉皮卡徒勞地抱著滿目瘡痍的屍體,獨自坐在原地,這一瞬間他連族人的哀嚎都聽不到了。耳邊只剩火焰將萬物捻成灰燼的嗶嗶剝剝,他分不清那是否是自己靈魂緩慢撕裂的聲音。
酷拉皮卡知道自己在做夢。
他知道自己總是做這樣的夢。
身體在漫無目的的痛苦之中變得沉重,直到沉入不存在的地面之下,他向著虛空中支離破碎的族人伸出手,誰也沒有抓住。
他再次墜落而下。孩童、女性、男性、老人,父親、母親、朋友,無數亡者的悲鳴與哀慟纏繞上來,化為鎖鏈箍緊住劇烈跳動的心髒。
酷拉皮卡在猩紅的夢中注視著記憶里金黃色的故鄉,隱約聽到了歌聲。
女性低柔的哼唱,曲調模糊,聲线溫和,像是帶著夏夜味道的暖風,引人眷戀。微弱得隨時會消失,卻一直執著地縈繞在耳邊。
……是誰?
空無一物的手被誰牽起,暖和干燥的掌心拉著他上浮。
並不多麼用力,卻不會輕易松開。雙眼鮮紅的少年任憑自己在夢里沉沉睡去,與歌聲一同向上升起。
現實里,酷拉皮卡准時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挪到了床上。
挪他的人正在床邊,靠著床頭的牆側身坐著,閉著眼睛哼一段他不知道名字的曲調。開頭不斷反復的樂段結構類似卡農,但聽了一整晚,他知道這完全是另一首歌。兩人交疊的雙手放在她溫暖的腿上,他的右手緊緊抓著她的左手,她左手牽托著他,右手輕輕蓋在他上面,兩只手較他溫度稍涼。
酷拉皮卡沉默地看著她的側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安靜地將這首起了頭的曲子再聽一次。
也許是因為它的確很優美。
他也是第一次聽到她唱這種明顯由人類譜寫的歌曲,而非鳥類啼鳴。允許自己不去深究她被教學人類歌曲的原因,酷拉皮卡輕松地發散思維:他可以教她窟盧塔族的禱歌,還有已經記不太清的搖籃曲……
“希波菲。”結尾的音符落下後,酷拉皮卡叫她,“我醒了。”
聞聲,她慢慢地掀起眼簾,自上至下地對他微笑,接著屈身用臉頰貼住他的額頭。
“酷拉、皮卡。”她以不標准的發音,安撫地輕聲道。
他覺得她是想說,“不要怕”。
然而夢醒時分的天馬行空過後,背負血海深仇的少年還是要回歸學無止境的狀態。上午吸收掉知識,下午牽著跟寵去圖書館借新書。
“這是專門給行人走的斑馬线。”見她多看了兩眼,酷拉皮卡認真教學。
“嗯嗯。”失智少女認真點頭。
“看見綠燈才能走,紅燈一定要停。但是綠燈也要避讓轉彎的車輛……”
見他仔細地帶她避開車輛,過馬路的行人紛紛露出贊揚“照顧智障姐姐的好弟弟”的表情,但都無法對酷拉皮卡造成影響,仿佛她的無知是什麼要緊事,一心找准機會教她認各種新奇的東西。
“路上跑的是各種汽車,這種小的是自行車,剛才開過去的是摩托車。”
“那是服裝店。你的裙子就是在這里買的。”
“冰激凌車,會賣冰激凌。冰激凌是一種食物,可以吃的,要嘗嘗嗎?”
莫名其妙的,等兩人到達偏僻的圖書館門口時,她已經干掉了一支冰激凌和一盒烤魚絲,手里還剩一串醬蛋。
咬掉最後一顆蛋,六號內心五味雜陳,她是想吃另一種意義上的飯啊,不然遇到危險用什麼打架。
再過幾天,改善好酷拉皮卡的睡眠質量,她就出去補充能量。
只能看不能碰的玻璃搭檔拉著她走進圖書館前空曠的院子,幾個打鬧的孩子追逐著從他們面前跑過,為首的男孩舉著樹葉為扇的風車,迎風轉得歡快,後面的孩子們笑鬧著也要體驗執車手的威風。酷拉皮卡等他們過去,帶她繞進圖書館的室外樓梯後面。
圖書館分為上下兩層,寬敞壯觀的室外階梯只通向二樓,一樓入口在階梯後面,是對國民免費開放的通常內容類借閱區。上層藏書更為專業冷僻,除不會再版的珍貴書籍外,還包括一些無電子版本的特殊資料,這也是酷拉皮卡選擇暫住這個城市的原因。
上層只允許辦付費借閱卡進入,沒有身份證明的六號被他“寄存”在一樓。向圖書管理員說明情況後,酷拉皮卡去書架間找能讓她坐得住的書,在世界藝術集冊和動物科普圖之間猶豫不決,轉身卻發現她正向危險的成人娛樂雜志區伸出罪惡魔爪。他緊急搶下書,隨便翻開一頁,三點式泳裝美女性感微笑,合上,對滿臉無辜的某人說:“你不適合看這本。”
她便換了旁邊的書架,拿起一本漫畫,《監獄學園》,封面站著一位手持“教鞭”胸部豐滿的女士,再次被攔截。
酷拉皮卡懂了,和這片書架臨近的一切讀物都可能帶毒,他反復權衡,跨越五個書架,終於成功找到合適的作品。
“看這個,等我下來接你,好嗎?”
見她在堆滿桌子的《魔卡少女櫻》之間點頭,酷拉皮卡才轉身上樓。他總覺得給她看那些不健康讀物是要出大事的。
進入二層的館內,酷拉皮卡坐到電腦前面,開始查本市位高權重或是家財萬貫的女性。
在分析“希波菲”的行為模式時,他發現了一些問題。
徒手攀二樓、一夜骨折痊愈——她有戰斗力,受過訓練。
不會說話——被有意馴化成無法說話。但語言方面的學習能力不弱。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對性行為有較高的正面反應——習慣服從命令,且曾經的主人把她當成……情人。可能還會在性行為後給予獎勵,強化她的興趣。
對瑟斯夫人態度很柔和——這一點他最初想不通。他曾認為她被訓練成對“飼養者”以外的人,比如昨夜的醫生,都抱有冷漠的態度,可她對瑟斯夫人的熱情度僅次於他,對瑟斯先生就相對冷淡得多。在目睹他們夫妻之間對話之後,她才轉換態度,稍微關注一下這位年長的男性,不再當飯桌上沒他這個人。
這點就很值得思考了。她為什麼會區別對待同樣不是飼養者的其他人?
酷拉皮卡在帶她來圖書館的路上也注意到,無論路人男女老少美丑貧富,她只盯著其中打扮奇特的看。
只有在他把她寄存在圖書館一樓時,那個過來將她領進去的圖書管理員,年齡和瑟斯夫人相仿,目測在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也是黑發。她原先有些不情願被他留下,卻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安靜跟著那位女性走了。
她的“飼養者”……難不成是年長的女性?
這座城市的掌權者里有女性嗎?
不管是什麼人,若是發現自己處理掉的“寵物”還活著,大概不會善罷甘休。為了在事情發生前有所准備,酷拉皮卡檢索了本市他認為有能力販賣人口的范圍,卻發現至少明面上不存在那樣的女性。把范圍擴大到全國,人選又太多了。
另一方面,如果那個人屬於黑道,則需通過特殊渠道查訪,是目前的他很難獲得的信息。獵人考試即將開始,他已經得知起點船只出發的港口,不如提前帶她離開這個城市。
提前完成計劃的閱讀量就要壓縮休息時間,等酷拉皮卡在閉館前15分鍾的鈴聲里放下書,才恍然發覺窗外天色如墨。一樓閉館時間比二樓早四個小時!空曠的二樓里只剩他和沒下班的管理員,酷拉皮卡匆忙借好書衝出門,在室外樓梯最下面的台階上看到月光下的一個背影。他大步大步跨下去,穿過夜風的波浪,突然想到自己似乎總是讓別人處在等待之中,不管是派羅,還是她。
聽到腳步聲她站起身,對他遙遙地微笑起來,沐浴著月華,卻與今晨陽光下的神色相同,只因見到他便雀躍不已。
『看來她是真的很喜歡你呀。』瑟斯夫人的話倏然從腦海里冒出頭,帶起陌生的情緒,烘得他臉熱也束縛住向前衝的腳步。酷拉皮卡慢慢在離她三四個台階時停駐步伐,愧疚地道歉。
“希波菲?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
“酷拉皮卡!”只會說他名字的少女三步並做兩步,跳到他面前。她一手背在身後,單手擁抱了他再飛快地松開,站在他的下級台階,用一種叼回球的狗狗仰視主人的眼神看著他,“酷拉皮卡~”
“你是……想給我什麼東西嗎?”酷拉皮卡看一眼她的手,柔和地問。
那是一只用樹葉和樹枝組裝出來的風車,木棍削得光滑,四片葉子都飽滿結實,只是釘的太緊,旋轉起來稍顯滯澀。酷拉皮卡將木釘調松些,手一揮,它就發出清脆的風聲,似乎夾雜著孩子們的笑。
……下午從他們面前跑過的那群小朋友里,有一個黑色半長發的男孩,笑得非常開心。
於是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謝謝,”酷拉皮卡笑起來,“我很喜歡!”
是的,她記得,那個短暫如同錯覺的瞬間,他確實淺淡又懷念地露出了笑容,因而才和領頭的小朋友比比劃劃地求教半天以習得這項技能。
六號欣慰地跳上高一級的台階摸了摸玻璃搭檔的頭。
她不近人情卻非常擅長照顧他人的搭檔,終於在今天結束之前開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