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不太清楚自己被綁了多久,捆著手腕,蒙著眼睛,堵著耳朵,封著嘴——在這種狀態下,人很容易就會失去時間概念。也許過了一個鍾頭。也許僅僅五六分鍾。反正……
比上課坐板凳還難受。
這種折磨太漫長了,畢竟看不到頭,而且沒法動彈,什麼都做不了。過去打架無非就是打輸了被人圍著拳腳,現在這個可要難忍多了,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沒處使勁——不對,是根本打不出拳頭。
胳膊好癢。屁股被煤塊硌得生疼。
自己現在光著身子。來的時候被扒了衣服褲子,草鞋也奪走了——要是弄壞了,非跟他們拼命不可!
好安靜。
那幾個混蛋還在不在?周圍還有沒有人?已經半天沒人碰他了,如果沒有人的話——小虎忽然想起,要是這群人把自己扔到什麼荒郊野嶺尋不到人的地方,別人找不到自己,自己也出不了聲,那不就完犢子了麼!
非常緩慢的耳鳴逐漸響起。
仿佛耳朵里有一根管子正上下衝撞,要把耳膜鼓破,那聲音越來越大,這種鋼柱一般的轟鳴聲從耳蝸滲進大腦,橫在腦袋中央,嗡嗡嗡嗡,讓人忍不住想大叫,或者站起來跑,或者隨便什麼人跟自己說個話也行——
這時,有一只手在掏自己的私處。
看來的確有人。小虎冷靜了些,耳朵里的嗡嗡聲小了。冷靜,不能自己先崩潰,不能停止思考。
一只熱乎乎的小腳丫踩在了牛子上,墊著下面的煤塊搓捻。
這種事情被抓到時就想到了,這群男孩一定會各種擺布自己的陰莖睾丸,就像對石頭做的那樣,又不是沒受過——
啪。那人抽了自己的臉一下。
哦,對,還有這個。他們還真是喜歡大逼兜啊。
啪。啪。啪。
五感盡失,巴掌打在臉上時一點心理准備都沒有,只能被動地接著,等待發生,等待結束,等著踩在雞雞上的腳丫子挪開——
啪。啪。啪。
盡管打!盡管踩!無非就是沒法還手不知道是誰嘛,有什麼!等老子能動彈了——
啪。綁在耳朵上的布條震了一下,露出一條縫隙。盡管微小,他終於再次聽到了久違的聲音。
“……啊,終於回來了。”
…………………………………………………………
“就抓到一個?”
“就一個,少爺。”
“哪兒抓到的?”
“草甸子里。我們在外面隨便一嚇他就出來了。力氣還挺大,可不好抓了。”
“小胖子,你叫啥?”
“……墩子。”
“就是他騙了我們!”一個歪嘴少年指著墩子叫囂道,“就是他給我們指錯路,讓那石頭小子逃了的!”
“蠢貨。”少爺輕蔑地白了他一眼,“石頭是你什麼人?”
“俺們是一個班的。”
“為同學把命搭上。”少爺冷冷地說,“你這種好人也是很少見了……為表敬意,必須得讓你後悔一下才行。”
“我認識他,”另一個男孩說,“他爹是個煙鬼,把他白送到包工隊里去,就為了換幾口煙。他在那里頭千人騎萬人踩,狗都嫌他埋汰。您要是願意玩兒,那是給他的肥屁股鍍了層金了。”
少爺看著灰頭土臉的墩子,皺皺眉。
“我對胖子沒興趣,你們誰想玩就玩。”
“少爺,您是不知道這胖自有胖的妙處……”小嘍囉殷勤地湊上來。
“什麼妙處?”
“抗揍啊。您瞧他那大屁股,我敢肯定,一巴掌下去連個波紋都不帶起的,踹一腳都不帶動地兒的。就得是這種大腚那玩兒的才持久呢……”
“好吧,那就交給你吧,看看你能玩出什麼花來……”
“那我先檢查一下他,”小嘍囉討好地說,“萬一他像之前的那個小子似的在身上藏什麼東西呢?
小嘍囉開始檢查。他讓墩子張嘴,看了看牙齒。又讓他抬手臂,檢查了腋下。再把兜翻出來逐一掏遍。最後把褲子扒到膝蓋,露出白胖屁股,叫墩子彎腰撅起來,把手指捅進菊花里旋轉。
“他還能把沙子藏屁眼里嗎?”一個男孩道。
“那可不一定!”小嘍囉把手指拔出來,在墩子結實的屁股上蹭蹭。
“得嘞。安全,那我就宣旨了啊。”
“嗯。開始吧。”
“提供虛假情報!故意指錯路!這在古代,那可就是殺頭的死罪!如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對於爾等這般叛徒,必須從嚴快打!”
少年打手們看嘍囉這般裝腔作勢忍不住偷樂。墩子越過他們,終於看到了坐在最里邊赤身裸體被綁著的小虎。這里是個煤倉,周圍堆放的是村里過冬的各種燃料,煤塊堆得像小山一樣高,把周圍的牆壁擋了起來,而一行人正處於在煤山的下方。
“愣著干什麼,還不快把衣裳剝了!當心你的皮!”
墩子慢慢脫光了衣服,結實的大身體讓眾人看了個光。小嘍囉撿起一塊寬大的木板,在地上敲敲。他便趴下了。
“本縣太爺在此宣布——左右!——過來兩個,快來啊,把那邊的木板撿起來,你先站左邊,你右邊——好。我宣布,重則三十!起——”
沉重的木片打在墩子的臀瓣上,發出渾厚的聲音,一前一後的噼啪像某種前後呼應的交響樂回蕩在寂靜的倉庫中。小嘍囉說的不錯,墩子的屁股的確結實,巴掌寬的木板拍在上面像敲打一座小山,山丘巍峨不動,皮膚連彈都不彈一下,仿佛傷不到它分毫。
“大的就是不一樣啊。”一男孩道。
“也算他有點用處。”少爺說,“他要是不來,我准備讓你們把小虎埋到煤堆里的。”
“能讓少爺高興是他的造化!”小嘍囉大聲道,一邊把不知從哪里撿來的小木棍兒像竹簽一樣輪番丟出去,嘴里嚷著再加五十再加一百,到最後,也沒人知道要打多少下了。
啪啪!
“讓你藏人!”
啪啪!
“讓你帶錯路!”
啪啪!
“讓你當走狗!”
兩個衙役並不反感嘍囉這一套。有觀眾欣賞,有彼此比試,他倆是在暗戳戳的較勁,看誰的板子能讓墩子叫出來。每一下都掄圓了胳膊盡全力打,讓那屁板子既清脆又響亮。
而對於觀眾們而言,夸張的動作,清脆的聲音,最多只是讓他們抬抬眉毛——打屁股,無非就是紅了紫了聽聽聲音的樂趣。比起這些,他們更想看那張憨厚的胖臉如何破防。最好痛哭流涕。胖男孩用身體一下下扛過的折磨,到頭來倒不如表情變化來的刺激。
打了半天,兩個衙役開始喘粗氣了。墩子的表情卻仍是憨憨的沉著沒什麼變化。
“下一組!誰來!”
繼任者是那個歪嘴男孩和一個小孩——就是那個折騰石頭的“牧童”。被換掉的兩個衙役也沒得閒,小嘍囉讓他倆拉住墩子的胳膊,讓他十字攤開。
“打!”
噼啪啪!一片混亂。
小孩不比少年,下手更加沒輕沒重,也不懂文火燉肉的道理,只想圖一時之快玩個新鮮。抱著“看我一分鍾最快能打多少下”,“這下一定要讓他叫出來”,“我想看他疼的樣子,這一下就要使勁點”此類的想法。兩人打的毫無配合。兩塊木板時而來不及抽出壓在一起,時而同時懸在半空半天不動,氣的小嘍囉在旁邊直跳腳。
“你個廢物,能不能玩不能玩滾!”他指著牧童罵道。
牧童急紅了臉說他不會。
小嘍囉在地上撿了塊木炭,在屁股上畫了兩個黑圈兒。
“看著沒?朝圈里打!打准點!”
啪,啪,啪。牧童小心地朝著圈里的皮膚慢慢打。
“哎——這回對了。你喊。一,二,一二。”
“一、二、一、二——”
伴隨著稚嫩的童聲,兩塊板子重新開動,配合令人尷尬,不過至少都打在了屁股上。
“……你下去吧。”小嘍囉無語地對牧童說,“笨死了。”
牧童放下了,嘴上能掛個油壺。
“他可真抗揍,咋弄都沒反應。”一個衙役用腳背托著墩子的下巴道。
“外面破不了防……那就換里面。”小嘍囉若有所思道。
“咋破?”
“把那邊的橘子,還有小柿子,給我撿兩個來。”嘍囉使喚道,“喂,大胖子!撅屁股。把屁眼兒給我看看。”
墩子費力地把雙手伸到後面掰開。
“真是臭不可聞也——”小嘍囉夸張地捏著鼻子。
“有嗎,我咋沒聞著?”衙役握著橘子蹲了下來,遞給他一瓣。
“你就不會配合一下?”小嘍囉用手指劃過股溝,墩子愛出汗,周圍一圈有點黑。
“大屁眼子。”他在那緊閉著的菊花上使勁懟了一下。“今天就給你小刀拉屁股,開開眼兒——”
他捏起橘子瓣,粗手粗腳地往菊花里懟。
“少爺,俺聽說城里人吃水果喜歡弄成汁喝,叫什麼攪拌器。您瞧,咱家也有……”
橘子擠破了,涌出來的果汁噴濺到他的臉上,細碎的果肉掛在胖男孩的屁股縫里,又借著汁水沿著股溝流下,淌過會陰,到達到大睾丸處時就不動了。
“干!”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在大腚上打了一巴掌。“重來!”
嘍囉叫來三個男孩給自己打下手,兩個扒屁股,一個用手指反復疏通屁眼兒(這部分交給了那個牧童,他一臉的不情願),終於把最後一片橘子也塞了進去。大功告成,小囉嘍用指頭拍拍合攏的菊花。他撿起木炭,在屁股上寫下“按鈕”兩個字,離遠看看仿佛尚覺不足,又在補充了“走狗”,“該打”的字樣。
兩個衙役重新站定在墩子屁股兩側,整裝待發。
“你倆打得越使勁,果汁攪拌越好。”嘍囉道。“預備,攪!”
…………………………………………………………
晌午的太陽從大門照進倉庫,照在一行人身上,行刑者們滿頭大汗,皮帶,拖鞋,斷裂的木板零散地丟在四周。在晃眼的日光下,人堆中的墩子看起來格外健壯,身體發亮,除了屁股頂是看不清的一片鮮紅。
“真特麼抗揍。”衙役用袖子擦擦額頭,“不說我都以為他是個啞巴了。”
“咋樣?”另一個衙役騎在墩子身上,用手使勁扒開屁股縫。
“流出來一點兒。不多。”嘍囉蹲在後面道。只見一些橘紅色的汁水正從緊閉的菊縫中滲出,似小溪一樣潺潺流下。
“要不再打兩下?”衙役道。
“沒用,他縮著呢。”嘍囉站起來拍拍膝蓋,“里頭肯定破了有不少水兒,但是他夾屁眼不讓流出來。不過這樣屁股上的肉就得繃著,吃板子更疼。”他用光腳踹了下屁股。“真是死心眼。”
墩子轉頭看看小虎,又不易察覺地抬頭望了眼上面。
“那怎麼辦?”
“誰有吸管?插他屁眼兒里,然後讓那個小虎——他在那賣單兒那麼半天了,讓他過來吸果汁兒!”
一聽這個主意,原本看打屁股看得無聊的少年們變得興奮起來,但誰也沒有吸管,便使喚傻胖子去外面撿一個回來。
“就娃哈哈的瓶子上肯定有!或者飲料瓶子!明白不?瓶——子——”
傻胖子站起身,慢吞吞地走了出去,一些煤塊零星地在他腳邊滾落。少爺走到小虎跟前,扯掉他眼睛的布條。
“看。你的好哥們為了你可是主動過來受罰的,”少爺指著那頭刺激道,“你幫他舔舔屁股沒什麼吧?”
“唔啊(我殺)了你——”
“幫你洗干淨嘴巴。”少爺冷漠地說,“你們幾個過來,給他洗洗嘴。”
兩個男孩圍了過來,各自解開褲襠掏出牛子。
“別怪我們,”他抬起頭,“要怪就怪石頭他爹好死不死擋了人家的道——啊!”
轟!
兩顆巨大的煤石從上頂滾落下來,聲音震耳欲聾,連帶著無數的碎塊,方向正朝著眾人——大家紛紛抱頭逃離,那兩個娃子還拖著褲子,小牛子甩在外面——墩子仿佛等的就是這一刻,他逆向眾人跑向小虎,抱著他脫離了石塊的撞擊——
咚!!
巨大的煤石撞到地上,如炸彈般崩裂,鋒利細碎的煤塊噼里啪啦地彈射,有人被射中了在痛叫。激起的黑塵在空中飄浮,看不清人影,巨大的衝擊讓煤山也坍塌了,煤山滑坡的聲音如暴雨傾盆般在倉庫里回蕩——
“上面!”
嗆人的濃煙中,少爺眯起眼睛,終於看清兩個男孩正從山上滑下——
“抱歉墩子!”石頭喊道,“鑽狗洞費了點功夫!”
…………………………………………………………
我和石頭拉起墩子小虎,半抱半扶地帶他們往門口跑,墩子被折騰的不輕,又替小虎擋了石塊,即便是他那樣的身體也沒什麼體力了——
“抓住他們!”我聽到少爺正在朝他的打手們下命令,但濃煙還未消散,那些人有的被割傷的被彼此絆倒自顧不暇,暫時還有機會,大門就在眼前——
“啊?”
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身形。哦。天呐。
是那個大胖子,他拎著一堆酒瓶子,詫異地看著我們。而且把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石頭上去就推他,然後——
噗通。他被扔回了倉庫,大門關上了。
打手們迅速聚攏上來,圍了個水泄不通。糟了,真是太糟了。都說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被絆倒兩次,看來這句話和我們犯衝——
“少爺,這倉庫後面有個狗洞,之前已經用木板封死了沒想到他們能過來——”
“別說了。”少爺怒道,他和其他男孩一樣,成了個黑黢黢的小煤人,規整的衣裳也全是口子,“你們可真是——讓我開心啊——”
“我還能讓你更開心!”小虎的繩子已經解開了,做好了打架的准備。
“俺有個主意。”石頭揶揄道,“看你們一身埋汰,要不把衣服也脫了吧,咱光著打!”
少爺的眼睛瞪得溜圓。我忽然意識到我們三個之中就我穿著衣服,索性也脫了。
“來啊,痛快兒的!”
“很好!”少爺下命令道,“石頭留給我,剩下的……往死里揍。”
我們三個背朝背把石頭夾了起來,打手們摩拳擦掌上前——
這時,倉庫大門被猛地撞開了。衝進來三個人,山娃、鑽頭、和武子,是宏志班的學長們,離門口最近的那個人大聲發出警告,被山娃撲倒,兩人抱著滾到了角落里看不見了,緊跟其後的武子用棍子給包圍圈打出了一個缺口,少爺的打手們迅速散開,各自迎戰宏志班的男孩們——
“小心!”墩子喊道,我轉過身,只見那個力士一般的胖子在我們身後正掄拳要打,大家趕忙躲避,墩子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卻如同螞蟻撼樹一般無法挪動他分毫——
“啊啊啊!”那個年紀最小的頑童忽然發了瘋似的衝了過來,腦袋邦地撞在石頭的腰上。
“啊——滾!”石頭迅速站穩腳跟,雙手在小孩的腳脖子上一提,輕松給他來了個倒拔蘿卜——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小不點,別逼我揍你!”石頭凶狠地說,“大人干仗小孩別插腿!”
他衝小孩的屁股踢了一腳,自己重新返回了戰斗,被無視的小孩氣得哭了。
“你可是我的手下敗將!”他帶著哭腔喊道。
另一頭——僅僅幾秒鍾的功夫,墩子被那個小山一樣的胖子舉了起來,身體令人印象深刻地懸在空中,隨後被重重擲在了地上,像被扔掉的一口袋面,他似乎“唔”了一聲,身體趴在地上不動了。
大胖子轉過身和石頭對峙,准備故技重施把他也舉起來。小虎從後面偷襲,一個滑鏟出溜到胖子胯下,對著下面狠抓了一把,胖子雙膝跪倒在地,兩只肉乎乎的手捂著褲襠,嘴里發出熊瞎子般的嚎叫,小虎趁機從後背爬上去,用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
啪!大胖子居然躺下了,幾百斤重的身體重重地壓在虎子身上,他像野獸在樹皮上撓癢癢一樣張著嘴巴扭動後背,隨後向後伸手,輕而易舉地把灰頭土臉的小虎提了起來——
小虎飛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幾圈,腳脖子不祥地咔噠一聲。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抓著腳疼得臉色發白,咬著牙不說話。現在只剩我和石頭了。
胖子指指遠處的墩子和小虎,用手做了一個掰斷的手勢,意思很明白了,“……你倆也會像他們一樣……”
“那可是俺最想要的死法呢!跟兄弟們死在一塊兒!”石頭吼道,“來啊!”
胖子朝我撲了過來,直接把我壓在身子底下——肺部的空氣被猛然擠空,仿佛一棟房子撞在了肚子上,根本動彈不得。石頭在一旁徒勞地踢他踹他卻沒有一點反應——感覺到胳膊被攥住了,他是想把手臂扯斷——我掙扎著用另一只手抓他的大粗脖子,抓下一手滑膩膩的東西——周圍都是混亂的叫喊聲——
——有人騎到了胖子身上,把什麼東西捂到了他的臉上,下一秒,胖子嚎叫著站了起來,捂著眼睛後退。我滾到一邊,攥著胸口拼命呼吸,肋骨像跑完馬拉松一樣呼啦啦的疼,我依稀看見一個光溜溜的小腦袋抱著胖子的脖子在飛——胖子在轉圈,仿佛喝多了的醉漢想甩掉身上的一只嗡嗡嗡討人嫌的馬蜂——
“他、他會躺下!小心——”
話音剛落,胖子又一次倒在了地上,小光頭在他倒地之前及時脫離了出去,他勉強起身,緊緊捂著胳膊,棉布口罩上露出的眼睛正痛苦地閉著——
“在這里!”石頭在另一頭朝胖子大喊,一邊撿地上的煤塊朝他扔去,胖子追了過去。
“你沒事吧!”我朝小猴子跑。
“別過來……”他朝我擺手,“分開,就站在那兒別動……”
“要我做什麼?”
“不能跟他硬碰硬,”小猴子說,“體型大反而是弱點……他現在看不清楚,比我們急……我們可以跟他耗……”
我環顧戰場,石頭站在煤山的頂端挑釁,胖子卡在半山腰,他試著往上爬卻沙礫順帶著滑下。小嘍囉和少爺試圖躲藏,不過沒人關注他們。不遠處鑽頭正在和一個渾身傷疤的男孩纏斗,武子對峙一個胳膊上紋了半只條龍的打手,武子的手臂和小腿上纏著白色的繃帶,手中的棍子揮成了模糊的虛影。山腳下,小虎爬到墩子身邊——沾滿煤渣的光身子上有很多淤青,腳似乎已經不能動了——正試圖把他喚醒。
“小虎!”我朝他大喊,“墩子怎麼樣了!”
小虎趴在墩子胸口聽了一會兒,朝我豎起大拇指。
“注意!他過來了!”小猴子喊道。
我們構成了一個三角,把胖子圍在中間,輪番吸引他的注意力,被攆得緊了就爬到山頂換其他人替自己。胖子行動遲緩,捂著眼睛看不清楚,朝我這邊走幾步,又跑向對他扔煤塊的小猴子,又咆哮著衝向朝他撅屁股的石頭——
“玩的挺開心啊,給你們臉了是不是?”
一個歪嘴男孩遠遠地走了過來,他用手指著我們,胳膊伸的老長,一臉凶神惡煞。在他發出下一句威脅之前,武子的棍子梆地敲在了他的手臂上,歪嘴抱著胳膊跪了下來。
“真想干仗就別那麼多廢話。”武子扔掉棍子,把繃帶纏在手掌上,身後是已經被放倒的紋身男,“喂,你還打不打?”
歪嘴罵罵咧咧地撲向武子,兩人的手懟在一起僵持住了。
“右邊!”小猴子發出警告。胖傻子出現在我旁邊,正向我伸手——
山哥衝了過來,用胳膊頂住了胖子的肚子,那手離我不到半米——
“做得好,他快不行了。”山哥喘著粗氣道,“一起來,結果了他——”
我倆用盡全身力氣向前頂去,小猴子也加入了進來——胖子撞在煤山上,更多的碎塊如雨點般砸下將他掩埋,一同滾下的,還有渾身刀傷的鑽頭——
“呸,這混蛋……”鑽頭吐出一口黑乎乎的吐沫,他的胳膊上有一條很深的傷口,正在淌血,“那個人袖子里藏著刀,還不止一把……”
山腰上,刀疤男得意地甩掉刀刃上的血,俯視我們,突然他從死角丟出一把小刀,直射武子——武子拿胳膊擋了一下,刀刃卡在繃帶上,殷紅的鮮血迅速浸染了潔白的布條。武子抬起頭,和刀疤男四目相對,他拔出刀子扔在一邊,踩過地上的歪嘴男孩的手腕,上前迎戰。
“來啊!讓我看看你有多能耐!”刀疤笑道,“早聽說過你了,少林寺的——”他接住了武子的拳頭,“——半吊子!就這點力氣?”
他從下面突刺一刀,武子又用胳膊擋住了,血跡斑斑的繃帶四處飄舞。
“看來不過是溫室里的幼苗,沒人要的野小子給屁眼里插上尾巴當起乖乖狗了哈哈哈哈——”
激怒無效。武子朝著他的膝蓋踹了一腳,趁其身子不穩從後面勒住了他的脖子。刀疤從鞋根拽出一把小刀,順手抵住了武子的下巴。
“閹掉的京巴犬打不贏我,知道為什麼嗎?”
“那你算什麼。小少爺的哈士奇?”
“因為它不夠狠哦。狗啊必須要有牙才能在這個世界活下來——”
“所有人不許動!”
那個一直躲藏的小嘍囉不知什麼時候溜到了小虎身後,用丟在地上的刀抵住了小虎的脖子。
“不許動!”他又說了一遍。
“你要是傷到他就別想活著出去!”石頭喊道。
“喂,”山娃對少爺喊道,後者正站在門口附近徘徊,“管管你的小跟班。”
“我為什麼要管?”少爺道,“他,還有他,還有他——他們今天讓我顏面盡失,不見點血你覺得說得過去嗎?”
“說話注意點,這事兒沒必要鬧得更難看。”山娃冰冷地說。
“是嗎?”少爺嘲諷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敢跟我討價還價?”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怎麼樣?”
“你什麼意思?”
“那我就開始了。”說著他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從前有一個村里老爺……”
“喂,你還真講啊!”
“你不是說拿什麼討價還價嗎?那就聽我講完吧。
“從前在一個村里有個老爺,他性格古怪,深居簡出,對家眷,對下人,對鄉里從來都是不冷不熱,孩子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木頭老爺。
“有人家有窮得吃不起飯,就把孩子送到老爺那當小工,也不指望掙錢,就想混個飯吃,老爺呢,也寬容的一概收了。奇怪的是,凡是去了的娃子,不出半月便哭著求家里人帶回去,寧可挨餓也不在那里呆了。以至於後來,村里人嚇唬自家的小孩,只需要威脅說:再不聽話就把你送到木老爺家去——就能管用。
“這不是因為老爺打罵或者苛待他們,而是因為老爺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愛好——”
“他喜歡把小工們的身體用布條束縛起來,剝奪視覺、聽覺、說話的能力,讓他們動彈不得,然後關到自家倉庫的櫃子里,一關就是十天半月。”
“我剛才說過,這個木老爺性格古怪。因為他生來就沒有感知情緒的能力,喜怒哀樂是什麼一概不知,據說他這輩子就沒掉下過眼淚——而他之所以這麼對待那些小工,就是希望能“創造”出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創造出一個自己理解的、也能理解自己的人。所以他剝奪孩子們的五感和行動能力,讓他們在黑暗中沉寂,繼而封閉情緒,希望通過這種修行,讓他們和自己一樣,無欲無求……”
幾個被放倒的打手逐漸緩過神兒,開始慢慢爬起來,鑽頭警惕地注視著他們。武子和刀疤依然在僵持,兩人都不肯松手。小嘍囉挾持著虎子朝少爺慢慢移動,虎子瞪著小少爺,眼中似乎明白了什麼。
山娃走到傻胖子跟前(他下半身被埋住了),一邊繼續講一邊清理周圍的煤塊。
“那你們說,村里人知道這些事後,把孩子領回去了嗎?沒有。因為木老爺給銀子了。對那些大人來說,就當這個娃子是生給木老爺玩兒的,先拿了錢過日子,大不了以後再生一個,等換了那個新的就好好疼著!
“所以啊,村里人雖然知道,卻也都默契地裝作看不見,聽不到,閉口不談了。從某種程度說,倒應了他們孩子修行的狀態……
“很荒唐,是不是?但當所有人都這麼做的時候,覺得不對的才是異類。甚至有的家里覺得自家的娃子長得好看,主動送過去問要不要……後來,修行的娃子太多,木頭老爺就找了幾個流浪兒,每天給幾個銅板,讓他們幫自己照顧小奴們的吃喝拉撒,經他們親眼見證,這些事情才逐漸傳播開來……”
就在山娃講故事的時候,少爺的表情緩慢的變化了,從最開始的輕蔑狂妄,到明顯的警覺不安,他似乎想趕緊逃離這里。但不知為什麼——或許是覺得叫停就輸了——始終沒能阻止,只是裝作不耐煩地踱步,試圖把臉藏在陰影中。
“這些事兒跟我有什麼關系。”
山娃頓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揭下最後一層遮布。
“木老爺的修行方式是他在旅游時習得的,據說是和一些異國僧侶。而他回家之後的第一個應用對象,就是他的兒子。那個小男孩的名字叫做——”
“走。”少爺立刻說道。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倉庫大門。
打手們還在發愣,半晌才意識到戰斗結束了,紛紛跟了出去。武子和刀疤互看了一眼,當啷。刀片掉在煤堆上,武子也松開了手臂。
“後會有期。”刀疤男孩戲謔地說。
“最好還是別見了,我不喜歡你。”
…………………………………………………………
“哎呦。”
小虎坐在地上,試探地活動腳掌,恢復知覺的感覺真好。武子剛才漫不經心地跟他說著話,也不知做了什麼一下子就把他腳腕修好了。確保了沒什麼問題,武子轉身給黃毛包扎胳膊,石頭蹲在旁邊試圖學習。墩子已經醒了,小猴子在跟他講發生了什麼。
“咱們都跟煤球似的,”山哥說道。“回宿舍前先去河邊洗澡吧。”
“好啊。”鑽頭松了一口氣,抻了個懶腰。“我正要提呢。”
“你這胳膊最好別碰水。”武子警告道,解下自己胳膊上的血繃帶,“破傷風。”
一行人走出了倉庫,現在是晌午,溪水應該正暖,剛剛大打了一架,現在要和大家一起痛痛快快地洗澡,嘿嘿——想到這兒,心情不由得開心起來。
石頭走到前面向山娃道謝,感謝學長們救了自己一命。我回頭看了看小猴子。他慢慢跟在隊伍的最後面,雖然戴著口罩看不清臉,但似乎是在看著我們笑。說起來,整個事件里最大的功臣還得是他,要不是他及時發現了情況,教了我怎麼應付,之後又找到了幫手,今天這事兒指不定成什麼樣子呢。
他應該是認識宏志班的學長們,不然也不能叫過來幫忙。剛才鑽頭揉他的腦袋,說你還是老樣子啊,他也沒答話。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小猴子離我們很遠,看不透他。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直到後來有一天我意識到,我從未看見小猴子像普通孩子那樣直白爽朗的大笑過,亦或是撕心裂肺地崩潰大哭過,從來沒有。他始終是一副……穩著的樣子。那沉默的黑眼珠後面,是一種遠超我們這些同學的、令人難受的成熟。
“墩子,俺給你揉屁股來啦!”石頭小步攆上墩子,“多虧了你在前面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俺倆才能把小山弄塌。”
“沒事兒啦,不疼……”
“那會兒你不吱一聲就竄出去了,真是比虎子還莽,”我拍著墩子的肩膀,“我們一起上都沒有勝算,你自己哪行啊?”
“俺是計劃給虎子分散點注意力,再趁他們不注意把人搶出來……”
“喔靠,他右半拉屁股都破了,”石頭從後邊伸出頭,“血乎嗞啦的。”
墩子轉過身,他的屁股那叫一個慘不忍睹,臀峰上有一個圓形的口子,里面的紅肉露了出來,上面的皮被板子輪番擊打後硬生生磨掉了。屁股上分散著細碎的木屑,有相當一部分粘在傷口上,別說破損,就這些小碎木片兒扎著紅肉看著就夠疼的。
“你這可不是不疼,是疼麻了。”
“這幫人也太狠了。誰有藥、俺記得那個留著很酷的綁腿的小哥,他有繃帶——”
“先別,”墩子的肚子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俺得先蹲個坑,誒,石頭你別看,不好看的。”
石頭松開屁股,小心地把嵌進去的一塊木屑拔了下來,“俺今天可是欠了你一個大人情啊——咋整,要不給你磕一個吧!”
小虎在隊伍前面跟山娃講話。
“山哥,他們還會來嗎?會不會又找石頭麻煩?”
“不會了。”山哥說,“比起生氣,那個小少爺更怕自己的過去被別人知道。”
“你說那個故事?”
“嗯,其實這個故事還有一部分沒來得及講。”
“是什麼?”
“接著那幾個伺候的流浪兒說吧。他們負責童奴的日常護理,每天的工作是這樣——打開倉庫,把小工們嘴上的繃帶解下來,往里塞米飯,再帶他們撒尿,排便,清潔,把髒的繃帶換掉,再擦拭身體,再把人抬回去,白天一次,晚上一次。
“這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工作,很多男孩干了沒幾天就走了,那種氛圍對於孩童來說太過壓抑。唯一能提供慰藉的,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小不點。
“這個小不點總是在半夜偷偷溜過來幫忙,一個瘦小的孩子,面對那些五感盡失嗚咽著的童奴,他總會把手放進對方的手心里,用那撕不開一根布條的小胖手,然後軟軟地說……”
“……別怕,我在這兒陪你們。”
小虎立刻明白了。
“那個小孩就是……”
“對,他就是今天的小少爺。”
“發生什麼了?”
“我不知道。因為一些原因我也很快走了,再次見到他就是今天。”
“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在被“修行”了嗎?”
“嗯。而且你要知道,他父親不認為這是什麼虐待,認為這是一場“實驗。””
“他爹明明對他這樣為什麼還要討好他!有病啊!”
“這我也不知道。”
“不管什麼理由,別想再欺負我兄弟。再有下次,我跟他拼命!”
“呃,回頭找武子教你兩招吧,”山哥說道,“不過記住啊,雙拳不敵四手,四手不如一個聰明的腦子,任何時候——”
“虎子!過來過來。”石頭跑了過來,把小虎拽到後面。
“干啥?”
“你說干啥?墩子替你擋了這麼多你不意思一下?你看他屁股!”
“啊。對不起,”小虎撓撓頭,“謝謝你墩子……”
“你謝的太淺了,你得這樣——”石頭麻利地跪下邦邦地給墩子磕頭,墩子趕緊攔住。
“啊。我不,絕不!”小虎紅著臉說,“太丟人了!”
“咋這麼慫呢?你沒給人磕過頭哇!”
小虎別扭地轉過臉,“我——你要讓我給龔老師磕頭給師傅磕頭我就肯,但是給你們——你——墩子!”他突然想到什麼,趕緊抓住,“你以後就我兄弟了!我欠你一胳膊!這條胳膊以後就是你的了!”
“切,淨扯那沒用的。”石頭在邊上嘀嘀咕咕。
“兩條胳膊也行!”小虎把雙臂伸到墩子鼻子底下,仿佛要讓他咬上一口。“你今天做的事兒我小虎記住了!”
“別胳膊了,你把屁股送出來。”石頭插嘴道。
“屁股——我屁股只屬於我哥——不過你要是真想要,我給你!”
“你應該把他收為小弟。”鑽頭呲牙咧嘴地把胳膊肘壓到山娃的肩膀上,看著他們鬧鬧哄哄。
“我只有一個弟弟。”山娃輕聲說。
“如果你跟那個誰要是在一起的話,那不就順理成章了?”鑽頭調皮地說,“眼睛不會騙人,我可瞅著呢……”
“去,”山娃掏了一把鑽頭的褲襠,鑽頭哎呦一聲。
“欸……好像少了個人呢?”
…………………………………………………………
少年們離開後的倉庫格外安靜,空氣還是很渾濁,倒塌的煤山填滿了半個房間,摻雜著木塊、干柴,落葉,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一個身影慢慢走進倉庫。他環視四周,似乎在尋找著什麼,隨後徑直走到山腰的位置開始挖掘。空氣中懸浮著亮晶晶的塵埃,在日光的暖流中翻滾,四下里很安靜,偶爾傳來煤塊被挪走的輕輕的碰撞聲。
小男孩站起身,把什麼東西拿到陽光下仔細端詳。
那是一把冰涼的小刀,它靜靜地躺在男孩手心里,銳利的尖刃映照著他純淨的眼眸,刀身微微翻轉,鏡像出一個戴著口罩的少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