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班教室門前有很多樹。
具體叫啥樹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動不動就結出一簇簇的橘色的果,那果又小又圓,像黑黝黝(龍葵)似的,用手一捏就破出水來,踩扁了粘在鞋底子上,黃汁兒蹭在褲腿兒上,埋汰又好玩。有的學生喜歡拿樹葉包果子做飯,搭配精心研磨的磚頭粉,沙子面。老師們不許我們上樹,怕摔著,但還是會有皮實的男生偷偷爬去揪。偶爾被龔老師抓住,甭管哪個班,鐵定要給他夾在胯下擱鞋底子好抽一頓屁股。所以要是想看學生挨揍的熱鬧,大可以去樹底下等一會,不出十分鍾,絕對讓你看個飽。
再往前是操場,長滿了拔腰高的雜草。
那草生命力極旺盛,拔了又長,長了又拔,說是戰斗也不足為過。每個班都領了一片分擔區,早自習的時候派幾個值日生去弄。把莖葉攏起來,擰在手里,憋足了勁兒向上薅,好大一個土疙瘩涌出來,螞蚱蹦到衣服上,連帶出來蚯蚓,拔得越多,越給人一種奇怪的成就感。——順便一提,龔老師要求我們干活的時候打赤腳,不許穿鞋,他帶宏志班的時候也是這麼個標准,即便現在不教了,那些學長也還是保持這個習慣。有時還會發現螞蟻窩,咬人的紅螞蟻,黃螞蟻,還有大螞蟻,屁股是能補鈣的……拔下來的草扔到操場邊上就不用管了,會有高年級的人收,然後拉到牆角就著各個班級的垃圾一塊兒燒。等干完活,大家的手上全是綠色的莖液,掌紋、指甲縫,腳底板都夾雜著泥土,聞一聞,那是一種刻進記憶里的草腥的味道。不管多少年後,每當我聞到這種熟悉的味道,嘴角總是不由自主地上揚起來。
關於打掃分擔區有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就是什麼時候算“干完了”。聽著教室那邊的早讀聲,我總覺得我們這幫人是在逃課,因為它的工作量和工作時長是如此曖昧,在機靈鬼的統籌下,我們幾個總是很巧地在早讀結束或老師檢查完作業之後剛好回班,雖說先生從沒批評過什麼,但我每次進門的時候總是提心吊膽,感覺像處刑一樣。
操場東面是宿舍,兩層小樓,老師和學生一起住。這當然是值得夸耀的:周圍哪個村子有兩層的樓呐——聽說是城里人蓋的,不重要,反正就是我們有別人沒有,自然是值得驕傲的;再往外是樹林和圍牆,環繞學校四面,那些樹很高,望不到頂,石頭信誓旦旦地說他爬過最高的那棵,哈哈,放屁——我們都知道他怕高——樹林里埋著人參,草藥,各種鑽石礦物質——至少大家相信是這樣,為什麼?
因為樹林很大啊。
上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在操場上歪歪斜斜地跑了兩圈後,體育老師宣布解散。機靈鬼去小賣店買東西,小猴子和墩子去辦公室幫老師干活,石頭和小虎想湊幾個人踢球,卻怎麼也湊不起來(打球他們自動排除我,我的球力連半個人頭都不算)。
遠處,海子在和幾個低年級小孩玩做飯的游戲,他趴在旗杆下的水泥上,脫了褲子,把光屁股給幾個小孩當菜板子用,我看見一個小娃子在上面擱了一片樹葉,用小手一下一下地豎砍,像是在切菜,又有幾個小孩用橘果在他軟乎乎的屁股蛋上來回撥弄。
“唉,回班吧,”石頭過來說道,“人湊不齊,都趁最後一節課偷著回家了!”
“虎子呢?”
“上廁所去了。”
我倆剛進門,軒逸便抱著一摞本子走了過來。
“石頭,你作業呢?”
“啊呀!忘了。五分鍾。”石頭從軒逸懷里抽出一本作業,又在桌堂里的一大堆廢紙里翻自己的。
教室後排幾個男生正在吵鬧什麼新玩意兒。小王寧的爹給他買了個帶軟刺兒的坐墊兒。說是受頭懸梁錐刺股的啟發,好讓兒子上課集中精神。其他娃子輪流坐上去體驗,都說沒啥感覺。黑牛的大屁股坐上去幾乎把那東西壓扁。
機靈鬼捧著新買的東西進來了。銀白色的塑料板上鑲嵌著六塊方方正正的糖,這是小賣部新進的稀罕貨,我們買不起,每次去也只能圍著看。大家一致認為,這種精美又誘人的藝術品不是用來吃的,應該擺在桌子上一直留到壞掉。他問我們小猴子在哪,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石頭准備抄的作業。
“那是......我的作業。”他有些慍怒的對石頭說。
“鬼,好兄弟的第一原則是什麼?”
“給你抄作業?”機靈鬼諷刺道。
“錯。”石頭晃晃手指。“是有情誼!相信俺,作業不是好東西,是學校破壞咱們的感情的卑鄙手段!”
“我跟你沒有感情。”鬼毫不客氣地說,嗖地把作業拽走,“拿走了!”
後排傳來一陣大笑。似乎有人爆料,上次去小王寧家找他玩,發現他全身只穿一件內褲坐在這種墊子上寫作業,事後還得把屁股上壓出來的紅點子給他爹檢查。
小虎踢踢踏踏地走了進來,沒精打采地趴到座位上。
“咋了?腦門子被門框擠了?”石頭道。
“被栓子家豬踩了?”機靈鬼建議。
小虎無所謂地揮了一下胳膊,半天終於蹦出來一句:“丟死人了。”
“被龔老師說了?”石頭立刻說。
“剛才去廁所撒尿,結果看見那個大傻個在最里面那個坑在那拉屎……”小虎揉著腦袋,“我剛想出來,結果他看見我了,然後,他把我叫過去,就那麼蹲著把我說了一頓!”
“……為啥說你。”
他抬起頭看著周圍一張張拼命繃緊的臉。
“還是原來那些,上課睡覺不寫作業啥的。可他為啥要在廁所說我啊!”
“他、他光個超大的屁股在那兒蹲著,然後訓我,然後一會兒進來個人,一會兒進來個人,就裝著尿尿,故意扭頭看我倆,然後我還得在那站著……”
“噗哈哈哈哈……!”機靈鬼再也忍不住了,大笑著逃出了教室。差點撞到小猴子和墩子,他倆拎著半袋冰棍,那種十個一板兒的小奶磚。
“分一下啦,”小猴子說,“林老師買的,剩的要我拿來給你們分……”
“哇,你們干活還有冰糕吃!”石頭趕緊伸手去拿,“下次把俺也叫上!墩子你咋不拿呢?”
“覺得不好……”
“唔(有)啥不好的?”石頭嘴里叼著一個,手里又拿了一個。
“給老師干活怎麼好意思拿東西呢……”
“秋?你也不要?”
“不要。天涼,我家不讓吃。”我說道。
後面有人起哄要王寧脫褲子。小王寧攥著腰帶大聲抗議,說除非有人和自己一起脫,否則誓死捍衛男人的尊嚴。
“哈嘍——給我一個。”軒逸也加入了進來,“虎子,你作業呢?”
“啥?你在朝我要作業?”小虎虎超超地反問道。
“啊。有道理。”軒逸說,嚼著冰糕上的葡萄干搖搖晃晃地出了教室。
我盯著小猴子,想看他戴口罩怎麼吃東西,結果這家伙自己沒留,拿著袋子里剩下的一根出去找鬼了。
石頭半假地建議小虎抄自己的糊弄一下先生。
“不用了。”小虎倔頭倔腦地說,“反正都挨說了,再寫就白挨了,下次再說。”
後面,王寧被幾個娃子抬了起來,掙扎著叫。石頭也竄了上去,干淨利落地幫他的屁股見了光。那印著規整的紅點子的小白屁股暴露在空氣中,在一排排桌椅板凳間顯得格外亮眼。王寧氣得直踹石頭,捂著褲襠也要去拽他的褲子,石頭笑得像個傻子,佝僂著腰佯裝抵抗,半鬧半遷就地讓自己腚勾子也亮了出來。
…………………………………
“龔老師,我來給你送冰棍啦!”一個戴著圓眼鏡的年輕男老師笑嘻嘻地從窗口探出身子,手里捏著一根快要融化的奶糕。
“老林!”龔老師招呼他進來。
“怎麼樣,宏志班的那些小東西有沒有把你氣死?”
“半死不活吧。”林老師笑道,“好在孩子大了,慢慢能聽懂大人話了。”
“你剛來學校的時候我還尋思呢,像你這麼年輕這麼干淨的人兒怎麼當老師呢,還是個城里人,將來不活活被這些死仔子們摧殘。”
“哈哈……真是不留情啊。”林老師道,“我當老師的理由……說了你肯定笑話。”
“該不會是為人民服務吧?”
“差不多。覺得教育學生是件光榮的事,後來發現我想簡單了。”林老師推推眼鏡,“我不但要當老師,還要當警察,法官,醫生。我不止要對付學生,還要學校和家長斗智斗勇。”
“你這“覺得”真是讓人懷念,在我那個年代,大家都這麼想。”
“那你的理由呢?”
“學校招老師,說識字兒就行,然後我就來了。”
“哦,好吧。”
“剛才我看你讓猴子跑腿兒,咋樣?”
“他還是老樣子,心事重。不肯跟我交底兒。”
“這小子跟我也是。”龔老師有些沒轍,“我不擅長哄人,打他一頓更不行。”
“還記得他第一次進宿舍時候的樣子嗎?”林老師說道,“我帶他找床鋪,他在門口猶豫半天不肯進來。我問他怎麼了,他說覺得他住不起,偷偷問我有沒有便宜的地方。”
“啊,我知道他啥意思,”龔老師說,“買東西先自動排除好的,條件稍微好一點兒,就覺得這兒不是自己能來的地方。”
“然後帶他去小賣部的時候,”林老師說,“看到喜歡的東西時就下意識地回避視线,裝出一副不想要的樣子,想給我省錢。”
“我們班這樣的孩子挺多的……”龔老師閉上眼睛,按著大鼻梁,“第一次班會,我讓他們輪流自我介紹,那時候已經開學好幾個月了,讓他們說一說這幾個月來自己的變化,其實就是想看看他們的性格和表達能力,看能不能把話說明白,其中有一個小男孩是這麼說的……
““我叫金生,我以前……很多題不會,現在……嗯……還是不會。”大概就是這樣……
“其他孩子都在笑,那個叫金生的孩子也不好意思地笑,我以為他是嘩眾取寵罵了他,後來了解他的家庭才知道,他那是從心底的不自信,而且真的是隨時隨地,不經意間就會流露出來……”
“那孩子是什麼家庭?”林老師問。
“留守。”龔老師看起來不大高興,“家長在外頭打工。說是打工,連著好幾年不回來,咋想的誰知道?沒准就是不想回來。”
“那他住哪?”
“寄宿在他親戚家,我去家訪過幾次,感覺那家人不咋地。”
“他們欺負他?”
“不知道,”龔老師說,“這孩子有事兒從來不跟我說,他那姑父,都說是老實人,可我看得出來,他那“老實”也分對誰。特別是咱村里有些人家還保留著折騰娃子的舊俗,你見過是知道的……”
“其實也不能怪孩子,他能倚仗誰呢。”林老師不客氣地說,“遠在天邊的父母?”
“那倒是。”
“懂事,膽小,不自信,遇到麻煩不找大人——這樣的孩子我班也有,家長說這是娃子早熟,還得意得很,要我說就是扯淡。這是失職。每個問題孩子背後都是問題的家庭,都是各種失職的父母——”
“上周班會學校不是弄了個主題叫……“控制欲望”嗎。我發現我越講越說不下去。”林老師眉頭緊蹙,“我對他們說人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欲望,可我發現他們的欲望——不是出自於金錢或者權力或者控制欲這些咱們世界的東西——
“有的是想要一個正常的家,希望那些生而不養的混蛋稍微——請原諒我說的這麼難聽——哪怕是稍微——有點家長樣子,不要酗酒,學學做飯,不要再打孩子了——有的是希望父母能偶爾回來陪陪自己,想要一個成年人示范,教自己如何解決生活中的問題,而不是一走了之不聞不問,像把什麼麻煩扔在身後自己跑出去逍遙快活——
“之後我給一個家長打電話,讓他關心下孩子。結果他說,他沒轍,對孩子已經仁至義盡了,剩下的看孩子自己造化——你聽聽,這叫什麼話!”
龔老師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便拍了拍老林的肩。
“破碎的人生帶來的不確定和不安全感,對於一些人來說要注定跟隨一輩子,也許某天會有一個人或一些人治愈他們,也許一輩子注定得不到和解。我剛來的時候還很理想,現在越來越意識到——
“——雖然有時候想幫很多孩子,想和很多孩子成為朋友,到頭來發現,你能做的真的很少。問題少年的背後是問題的家庭,而你沒法改變那麼多人的人生。或許這就是我要控制的欲望——控制自己想當救世主想拯救別人人生的欲望啊。”
“這麼現實的話可不像你實際做出來的,”龔老師笑道,“主動接手宏志班的死崽子們,視若己出,每天熬到後半夜給吊車尾補課,每次看見你都是在跟哪個學生談話,你比我小那麼多,大家已經管你叫“老林”了,還有死崽子們給你起的外號“暴躁小柯基”……你做的事兒咱可都看著呢。”
林老師也被他逗笑了。
“那還不是因為我前面有頭“嗜殺藏獒”。”
“別急,有些事兒原本就是沒法一下子做好的。”
“那天我帶著猴子去商店,想給他換身衣服,我看上一件,結果他小說聲說他不喜歡,然後選了一件老頭裝,因為它看起來更便宜,我當時——唉,那種感覺就像……“
“咳。咳。你倆沒課啦?”辦公室門口出現一個身影,兩位老師立刻皺起了眉頭。
“嘖嘖……教學生有那麼難嗎?”對方慢吞吞地挪進屋內。
龔老師毫不掩飾臉上的不快。
“我們的主任大人。”他語氣僵硬地說,“作為一個每次講課堅持不了10分鍾的人,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可真是奇怪。”
“不一樣,因為我是專業的,所以我對自己的工作要求更嚴格。”主任馱著後背傲然地說。
“原來專業就是講不完課的意思。”龔老師諷刺道。
“不。我知道你們這些人一直對我有意見,對於這一點我有一個完美的解釋,相信我告訴你們之後你們一定會啞口無言的……”
兩位老師都沒說話。主任尷尬地又咳了一聲,很自然地說了下去。
“咳。咳。作為師范學校畢業的人——順便一提,這個學校里只有我是——這也就意味著,從官方上我比你們這些自學的老師懂得更多。我的課,哪怕是10分鍾,15分鍾,也比普通人一堂的填充物更有含金量。我想你能明白1斤棉花和1斤黃金的區別吧?所以無論是講課還是背課,從根兒上我就一直比你們辛苦的多……你們可以把你們備課的內容跟我講講,我不介意指點你們怎麼上課。我一直驚覺,現在的教師大有年輕化之趨勢,無有嚴格限制,更無一套師徒傳承的體系,當這個領域變得越來越容易,吾極度擔憂我國教育之現狀——”
“我的確是啞口無言。”龔老師打斷道,“棉花我不知道,你知道有些地方管狗屎叫黃金嗎?”
“嘖。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主任慢吞吞地說。
“說話注意點,你跟我差不多大,別在那裝老頭子。”
“主任,”林老師道,“您在實踐這塊確實還——”
“不。”主任打斷道,“我是實踐經驗已經足夠多了,我差的只是一個機遇,能讓我一鼓作氣地講下去。我想,到時候你們都會被驚艷到的。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什麼機遇?”
“比如說……省里的什麼人來聽公開課。至少得是有點級別的。當然,我說的是文化的級別,不是官職,因為即便是天才也未必能能理解天才詞句中之深刻之含義……”
林老師也不知道咋回話了。
“那我還挺期待你給孩子們上幾節課的。”他揶揄道。
“不……算了。我已經懶得跟你們說了。你們和我不是一個級別的人,理解不了也正常。只是……承認別人優秀很難嗎?”
龔老師猛站了起來,凳子飛了出去。兩人瞪著對方,龔老師在生氣,主任在算計,彼此眼神中都帶著極致的看不起。
“你給我聽著,豬蹄子——管好你自己的破事,先學學怎麼上課,做不到——”
放學鈴響了起來,門外學生們魚貫而出。
“——就少到人家的辦公室指手畫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