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
我和墩子在村子外頭晃蕩。站在雪後的大地上,頭頂空曠,腳下軟實,高遠的天空叫人心頭敞亮。
“嘿——哈!”
我倆對著雪包一頓腳踢,把純白下面的黑土翻上來。這叫“找寶”,是雪後的一種游戲,顧名思義,就是看雪底下是不是埋著什麼好東西,可勁兒探索(霍霍),外面平時沒啥好玩意兒,蓋了層雪就有了——誰讓自然就是這麼神奇呢,跟學校的樹林一個道理,聰明的你肯定能懂吧!
我吸了吸鼻子,清涼的風灌進腦袋里,空氣中仿佛有絲絲甜味兒,好舒服。
“我感覺我變聰明了。”我認真地說。
“秋,看這個……”墩子用棉鞋指著雪地里一堆蔫了的秧苗。
“草莓秧子!”我一下子來了精神,“這誰家的啊!”
“不知道……”
“快找!”
我倆跪在地上一陣胡弄,果然在一片枯枝敗葉中找到了幾顆凍得硬邦邦的草莓,那鮮紅的顏色在冰天雪地中是如此誘人,標志著尋寶事業大獲成功。
接下來又去古橋附近轉了轉,古橋已被積雪覆蓋,兩側的斜坡成了最棒的滑梯。我找了個紙殼子,踩著往下出溜,刺激得很。墩子不敢動,一直坐在上面磨蹭,我便拽著他的腳脖子往下拖,結果把他的鞋脫了下來。
“哈哈,來啊,下來啊!”我滑下去,把鞋子擺到下面。
“俺要殺了你……”敦子笨拙地挪動屁股,“你還是人嗎……俺這咋下去啊……”
他慢慢騰騰地出溜了下來,繡著梅花的黑色棉襪舉得老高,生怕沾到雪,結果在斜坡中段失去平衡,旋轉著一頭撲在了雪堆中。
“鵝鵝鵝鵝鵝!”我笑出了鵝叫,一邊跑向他。
墩子抬起腦袋。他的眉毛上沾了一大片雪,看上去老了10歲,他撿起鞋子,把還散著熱氣兒的胖腳丫塞進去。
“啊——好涼啊……”
我們一直玩到下午,天邊又起了幾片雲,開始刮涼風了,我們決定去石頭家暖暖身子,順便蹭飯——石頭果不其然得瑟感冒了,這兩天在打針,據說是扎在腳丫子上,巨疼。那可真的值得一看呢。
走到村口的時候,遠遠地看見雪堆上坐著一個人。
“虎子?”
是他。小虎朝我們揮了揮手,我倆跑過去爬上雪堆兒。墩子爬得格外費勁,得我在下面頂著屁股虎子在上面拽著胳膊才讓他上去。
“你擱這兒干啥?”墩子喘著氣道。
小虎的頭發結了一圈冰晶,堅硬地向周圍支楞著,眉毛上也結了冰霜。他外面套著一件舊棉服,袖口破了幾個小洞,沾著掉出來的絨毛,露出來的脖子凍的通紅。
“呆著。”說著他又盤著腿坐下了。
“你鞋呢?”
這時我才注意到虎子穿的是夏天那雙草鞋,他在里面馬馬虎虎地塞了一些紙,外面粘了透明膠帶——天寒地凍,這簡直是在開玩笑。
“你不是有棉鞋嗎!”
“被我大伯燒了。”
“為啥?”
小虎從胸口摸出一個信封,遞給我和墩子。
“我哥寄回來一點錢讓我藏起來了。大伯朝我要。我說沒有。他說你撒謊。然後說,你要是不給,那你就別出去了。然後就把鞋燒了。”
“那咋整?”
“無所謂,沒了鞋又不是不能走。”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嗎!”
“你哥呢?”
小虎半天沒說話。
我迅速瀏覽著那封信。沒掙到幾個錢……回來一趟還要倒貼……很失望吧……原諒我吧,弟……
我抬頭看著小虎,感覺有一塊石頭壓在喉嚨里。
“其實沒事兒,”他輕飄飄地說,仿佛毫不在意,“咱班其他同學家長也有沒回來的,金生他爹、嗯。他爹已經兩年沒回來了。還有軒逸……”
小虎騙不過我們,他說話時有很重的鼻音,嗓子愈發沙啞。
“回去吧……”
“知道他不回來了,但還是忍不住過來看,感覺我做什麼都不如坐在這兒看著他走的地方更有意義,而且萬一他回來了呢、萬一——”
小虎轉過頭,黝黑的粗眉毛劇烈地抖著。
“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麼會!”我趕緊說,“信里不都是寫著嗎,你看,”我指著最後一行,“——不管明年掙不掙到錢,我都一定回來。哥哥很想你。記得好好吃飯哦——他答應你了!明年一定回來!”
“別騙我啊……”
“拉鈎發誓!”我保證道,“他要是不回來,我就剃光頭,剃小猴子那種,以後你每天都可以揉著玩,隨便你玩!”
“對,俺也剃。”墩子說道。
小虎笑了一聲,鼻子噴出個鼻涕泡。
“陪我坐會吧……”他請求道。
我倆跟著坐了下來,三人並排看著遠方。天色逐漸黯淡,又零星刮起了雪,我看著小虎的臉龐,一年下來,如今我可以直視他了。那眼神是如此熟悉——就像一面鏡子般澄澈直白——在那天之前,我竟從未意識到,原來這是一雙如此寂寞的眼睛。
我把棉鞋脫下來,塞到他鼻子底下。
“不要。”
“我穿著襪子呢。”
“拉倒吧,你可沒我抗凍。”
“那秋給你左腳,俺給你右腳。”墩子也把棉鞋脫了下來。
“不要。”
“是不是兄弟!”
“對,是不是兄弟!”
“……謝謝。”
“你看你腳丫子都凍肥了,不對,是凍腫了……”
小虎起身跺跺腳,兩只鞋嚴重不合腳,一大一更大,他忍不住歪了嘴笑。
“跟我們一起去看石頭啊,有好戲呢……”
“啥好戲?”
“你不知道嗎?石頭感冒了,他還特別怕打針,每次打針的時候各種找理由談條件,除非有同學在場——”
“因為他怕在俺們面前丟人。”墩子嘿嘿笑著說。
“對,然後他還怕的要死,用手撐著炕使勁,把整個人抬起來,醫生得給他懸空的腳丫子扎針,哎,就跟你那天有點像——”
“哈哈哈!”
“走吧,沒准有黃桃罐頭吃呢!”我滑下雪坡,墩子坑哧坑哧地開始挪身體。
“你倆等下,我有件事要做。”
小虎把信封上的郵票撕了下來,用手指捏著,讓它順著寒風呼嘯著衝到空中,伴隨著雪花飄向遠方。
“哥——”他把手舉在臉頰旁,朝著遠方大喊。
我們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半晌——
“回——
“家——
“吧——”
稚嫩的童聲在雪地里回蕩,伴隨著風飄得好遠好遠,小虎抹了一把冰鼻涕,挺直了腰板,瘦小的身體在雪中倔強地佇立。
“我很好——
“你——
“要——
“好——好——的——”
“走吧。”小虎從雪堆上跳下,恢復了從前硬邦邦的瀟灑模樣。他用堅實的手掌摟住我和墩子的脖子,一起向石頭家走去。
雪花匯集成無數股波浪,在幾十米的上方盤旋,聚流成海洋,像無數個渴望溫暖的生靈,打著旋兒奔向遠方。
《小虎》第一年 完
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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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