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GF 六六六號公路 M870
壹
靠近地平线上的連綿褐色山脈在升騰的熱浪中扭曲翻滾,枯黃的灌木和稀疏的大仙人掌星羅棋布在亞利桑那州的荒僻沙漠上。站在半掩埋在滾滾黃沙中無人問津已久的一條州際公路中央,沿著兩條斷斷續續的平行线極目遠眺,跳動的地平线上陡然躍起一條由沙塵所構成的煙幕。一輛漆成橘黃色的雪佛蘭Silverado重型皮卡以6.6升Duramax柴油引擎的澎湃動力驅動著寬大的越野輪胎,所經之處卷起蔽日的沙粒,又似一條盤旋的黃龍。
透過布滿風塵的擋風玻璃,寬敞的駕駛室里穩坐著一名成熟卻不失青春活力的太陽鏡男子,曬得極不均勻的手臂暗示這是個不愛在海灘上曬日光浴卻不得不進行長期戶外工作的家伙。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前垂下一根反射著刺眼陽光的金屬狗牌,已經完全黏在了胸口上。
車內空氣悶熱得出奇,為擋下沙子而緊閉的車窗完全阻擋了新鮮空氣的流入,車廂里完全是個蒸籠。汩汩熱汗順著每一寸皮膚上大張開的毛孔涌出,再匯聚成水流,沿著發燙的脊背滾下。
油料表上的指針在左端晃動不停,為了節省寶貴的燃油,快要熱得中暑的男人不得不關掉空調行駛。不到一小時,悶死在沙丁魚罐頭里的可憐家伙總算在喝光捉襟見肘的飲用水之前明白自己做出了個錯誤決定。但顯然為時已晚。意識到手臂開始不由自主顫抖,思維漸漸變得遲鈍,男人瞪著漸漸放大的瞳孔,明白自己正瀕臨脫水的境遇。
“再開一段路……就好……”男人望向掛在一旁的地圖,確認了自己所處的方位。伴隨著戰爭期間各國的定位衛星被全數擊落,戰後又不得不采用原始方式來為旅行導航。
體型龐大的金屬怪物飛馳著,伴隨著V8柴油引擎的轟鳴與車內頗有年代的工業重金屬搖滾樂,昏昏沉沉的男人不知不覺之間錯過了茫茫沙漠當中一個毫不起眼的岔路口,駛上了他原本不應該駛上的道路。而那條裝點著無數水泥裂痕的路面一旁,因風吹沙打而鏽跡斑斑的鐵制指路牌上赫然書寫著“ROUTE 666”。
湛藍且布滿燦爛陽光的沙漠天空不知為何逐漸蒙上了一層渾黃,可變化太過細微,令人難以察覺。更何況兩旁的滾滾黃沙當中,被遺棄的機械零件越來越多,掩映在無精打采的荒草之間,訴說起不為人知的恐怖。那是一條通往地獄的公路,可車內的駕駛員並不知道。
車速漸漸變緩,剛剛還不絕於耳發動機的咆哮聲戛然而止。男人忽然從迷糊當中驚醒,發現最後一滴燃油也被榨得一干二淨,只好借助最後一點慣性,把方向盤打向右側,讓Silverado穩穩地停下。
雖說在長途駕駛後身體十分疲憊,男人身為某個私人軍事承包商的醫生,仍然長時間地可以保持頭腦清醒——至少不至於當場暈倒。透過後視鏡發現身後的飛沙走石逐漸平息,男人無奈地搖下被砂礫砸得傷痕累累的車窗,本以為會有些許涼風刮入車廂,誰知道股股焚風反倒把雪佛蘭烤箱的溫度提高了不少。
前不著邊後不著店,男人心中漸漸慌亂起來。把鋁制水壺里最後一點摻著懸浮物的水倒進干渴至極的口腔里,算是給焦躁的心情降了降溫。然後伸出不甚粗壯的手臂把那張屬於上一任車主的德國死亡搖滾CD取出,耳邊瞬間變得一片沉寂。
“Scheisse(德語),這是個什麼鬼地方。”暗暗痛罵自己神智不清,竟然錯過了岔道。按原計劃他應該在半小時前就到達半途中一個廢棄加油站的——那地方的燃油十年八載也用不完,可在這大名鼎鼎的橫貫大平原東西的66號公路上迷路,可太滑稽了不是?
環顧四周,在太陽的曝曬之下,連習慣干旱的禿鷲都忍耐不得,紛紛逃走。身邊除了幾棵稀稀拉拉的雜草,便是張牙舞爪的堆積如山的金屬廢料。心底又無形之中增添起一絲恐懼,使得男人又流出一陣冷汗。
在接連幾句剛學來的scheisse(德語)之後,對“醫者不能自醫也”深信不疑的可憐家伙只好從堆滿裝備的副駕駛座上摸出一台無线電呼叫機和一根X型天线,然後對著老掉牙的麥克風發送求救信號。
“這里是SPIAC PMC的一名公職人員,駕駛一輛雪佛蘭重型皮卡於66號公路某處迷路,現已耗盡燃油與飲用水,迫切尋求救援。”確認信號已經發出,男人停頓了一會兒,不抱希望地重復了一遍,“迫切尋求救援。”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希望也一點一滴地渺茫。男人癱坐在滾燙的人造革座椅上,越發感到虛弱,生命就如他體內的水分,不斷流失著。在缺水的恍惚之中,男人甚至想從背囊中掏出那把peacekeeper,給自己來個了斷。不過,他也懶得伸手去摸,干脆直接耗死算了。想不到曾經在SPIAC呼風喚雨叱咤風雲的自己幾十年後也能成為大荒野上車殼子里的一具干屍,大喘氣的男人便不由自主的笑了,只不過是自嘲一般。
黃沙無言,抹過無垠的地面。
貳
You can run on for a long time,
run on for a long time,
run on for a long time,
soon or later god\u0027s gonna cut you down,
soon or later god\u0027s gonna cut you down.
裝在重型機車兩邊的高音喇叭喧囂著西部風格的曲子,張揚的大跨度前輪碾過一道道坡坎,沿途的無數石子像是躲著車手似的,唯恐避之不及。拖著一根金屬龍骨尾巴的高速巡警從車把上抽出手來,把另外一瓶橙子味蘇打水開蓋,然後不顧前方路況揚起頭顱一飲而盡。
開玩笑,666號公路上誰不知道這個魔鬼般的家伙?維護一新的機車上掛著一面塗滿圖樣的警徽形狀的防彈盾牌,另一邊還插著一支頗有威懾力的雷明頓M870霰彈槍。頭上隨意地斜戴著長著魔鬼角的牛仔寬沿帽,身披一件威風凜凜的短款黑色皮革夾克,從大敞開的外套間可以看見里面不拘一格的沙色高領襯衫。以正義的地獄公路高速巡警自居的金發雙馬尾人形少女,卻有著一副小惡魔般的奇特打扮,反倒更像個游走在西部沙漠上的法外狂徒。
由於燃油緊缺,戰間生產的重型摩托車不得不采用更便宜且動力更強的柴油發動機。當然做工也十分粗糙,幾根造型粗獷的鋼梁撐起高大的車體,簡陋又龐大的柴油發動機橫貫其中——據說和某款名叫長江750點摩托車有異曲同工之妙。為了減少工序,連油箱當中的防盜網也給拆除了。可以說,經歷幾任車主的大修大改,這台機車早已面目全非了。
狠狠擰動油門,時速表上的指針猛地跳到200KPH。強烈的加速度令M870瞬間後仰,後者隨即從喉嚨里爆發出得意的狂笑。
尖銳的笑聲伴隨著大地的顫抖出現在遙遠的某處,奄奄一息的可憐家伙將他幾乎粘合到一塊的眼皮拉開條縫隙。對自己死亡的降臨深信不疑的他只能用僅有的一絲思維簡單地判定為嚴重脫水的幻覺,便把頭歪到一遍,昏昏睡去。
“喂——喂!前面那個開雪佛蘭的沙雕家伙,是你發出的求救信號麼?!”伴隨著M870機車上私自安裝的警笛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鳴,喇叭里的音樂更換為M870的明知故問。男人聽得十分清楚,卻不能動彈一分。
常年混跡於西部荒野的高速巡警對這片地方的一切事物了如指掌,對於突然現身並橫陳在路牙子上的橙色鐵盒子,怎麼會遺漏掉?
穩穩停在皮卡旁邊,揚起並不比皮卡少多少的積灰,高速巡警從車頭槍架上取下未加修飾的M870,叼著一根枯枝,趾高氣揚地大踏步走到整整比她高出一倍的車廂旁邊。
“里面的家伙,再不回答就讓你留在這個鐵棺材里咯。”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M870抓住車窗邊緣,一步爬上踏板,把頭警覺地向內望去。
話雖然是這麼說,但當M870發現駕駛座上半死不活的年輕醫生時,還是嚇了一跳。把手臂伸進大敞開的車窗,M870從車內一側開門,然後對臉色慘白的家伙進行一番初步檢查。
“又是個倒霉的脫水司機……”M870嘆了口氣。面對男人因失水而導致的昏厥,當前最重要的是在補充電解質與水分的同時將體溫降低到正常水平。
“果然是沒辦法了啊。”M870使勁將司機的身體橫放在前排兩張座位上,然後攀著車門把隨身的一瓶橘子味蘇打水拿出來,給男人小口小口地灌下。雖說高速巡警M870在這旮旯單打獨斗很久了,但並非醫療人形的她面對救護還是有些手足無措。
一股炎炎的烈風沿地表刮來,裹挾著細小的砂礫,直打得車門咚咚作響。氣流在一堆廢棄物間來回穿梭,從皮卡的車窗當中對穿過去。男人額頭上搭著一張濕毛巾,經熱風一吹便蒸發了不少水分。
連喝完兩瓶橘子味蘇打水,醫生躺了好一會兒才從休克中醒來。剛剛從鬼門關拉回來,他只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半睡半醒一般,毫無感覺。然而忙活了半天的M870見他已經恢復了意識,便不留情面地嗔怪起他來。
“虧你還是個SPIAC的軍醫,戰後這荒郊野外的地方是你該路過的嗎?”M870又打開一瓶蘇打水的瓶蓋,半強迫地給男人灌下,“也不看看這周圍多少公里有點人煙?”
“我......這是在哪條公路上?”因不斷喝下的蘇打水的緣故,男人漸漸清醒過來,卻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方才發問道。
“哎,道路千萬條,看路第一條,行車不規范——脫水了淚都沒有!”
“我並沒有說什麼脫水……我只是想……問一下通往最近加油站的路怎麼走……”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番劈頭蓋臉給弄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哪里?”少女稍稍仰頭,習慣性地把右手伸到嘴前,臉上露出一副詭異又滑稽的笑容,“你可是在本高速巡警,M870全權管轄的亞利桑納州666號公路上。本高速巡警擁有對666號公路沿线土地的直接管理權。Wellcome To Hell!”
男人費勁聯想起自己之前的作為,方才明白了眼前這個著裝奇異的家伙從何而來。半是僥幸自己能夠劫後余生,他拍拍手准備打道回府。
“喏,既然我沒有問題了,那就麻煩巡警您回去忙吧。”男人把上半身支起,抬手扯了扯硌脖子的衣襟。
“嘻嘻,那可不行——眾所周知666號公路可是有‘地獄公路’之稱的——哪里會讓你那麼容易出去?”M870在空中使勁揮了揮龐大的霰彈槍,“怎麼樣,來談談救命的報酬吧。”
男人匪夷所思地望著M870,好像是定格在原地一樣,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你這可是赤裸裸的敲——”
“咚——噠!”
汽車頂棚上傳來的一聲悶響將兩人的注意力轉移到車外的荒野沙漠當中。幸好只是一塊微不足道的小石子,不足以砸穿Silverado的結實頂棚。於是M870重重地哼了一聲,抬手往槍膛里塞入一發十二號霰彈。幾乎以鼻孔對著軍醫,M870的一雙橘紅色瞳孔中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咳,別磨磨蹭蹭的,我知道你們SPIAC那些個優厚待遇——你身上一定有幾張零件支票吧?我可不會敲詐你——注意你的言行,這是我應得的。”
“我不是……我沒——”男人慌忙爭辯道。
“咚咚——啪嗒!”
男人的有字還沒有說出口,車頂再次響起兩聲沉重的撞擊聲。下意識感覺到不對勁,M870往車門外望去,瞬間臉色慘白,定在原地。
“誒……您這是……”男人見M870此番驚恐萬狀,也向後視鏡里望去,卻只望見遮天蔽日、高聳入雲的黑黃巨牆,翻滾著、涌動著,摧枯拉朽一般向他們席卷而來。
沙塵暴!
那些小塊石頭僅僅是大沙暴的前奏,不過是給汽車外殼蹭掉幾塊讓人哭笑不得的油漆。若是就此認為沙塵暴不值一提那就太天真了——當真正的沙塵暴鋪天蓋地地降臨之時,劇烈運動的紊亂氣流裹挾著無數荒草、砂礫、石塊乃至沙漠中的廢舊材料——在極高的速度下即便是一粒沙子也會像針一般刺人。若是無法逃脫沙塵暴,又在毫無遮攔的大平地上,那你肯定會在昏天黑地、飛沙走石當中被一塊東西不明不白地砸成兩截,然後立刻被流沙埋得嚴嚴實實,說不定還可以速成木乃伊。更別提幾十年間各種天災人禍釀成的極端荒漠化給這種家常便飯一般的沙塵暴添磚加瓦了。
幾秒過去了,M870突然縮小的瞳孔漸漸復原,作為經驗豐富的人形,她從震驚中恢復的時間肯定比普通人類更短。僅僅沉思片刻,說時遲那時快,M870把男人拽下皮卡就要騎上摩托車!
“快……快停下!”被拽得衣衫不整的男人在地上絆了一個趔趄,連忙推開了M870,“坐你的摩托車?”
“當然!”少女回頭望望那衝天高的沙牆,又看了看自己那台掛滿掛件的機車,對著他大聲吼道,“上車——來不及了!”
“我的天您這是開玩笑呢?!”沙塵暴傳來的隆隆震蕩已經充耳可聞,軍醫也大聲罵道,“把你的摩托車扛上皮卡後邊栓好,我們坐皮卡走!”
“可憐的普通人,你那自以為是、固執己見的態度終會害了你的!”M870朗聲大笑,“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就憑醫生你這點余油,恐怕連啟動都難!還是別難為你那台破車了,要想平平安安出去,我們就得……”
話音未落,醫生已經先下手為強,往摩托車油箱蓋子接上一根連著油泵的塑料軟管,然後把軟管另一頭塞進自己車的加油口。待M870發現並出手制止,男人已經在試圖把重達750KG的摩托車抬上皮卡了。
“無藥可救的傻子!”M870見狀,只好萬分無奈地給男人搭把手,然後一起坐上皮卡駕駛室。
剛剛還處於昏迷狀態的男人把擋風玻璃下烤的滾燙的墨鏡吹了吹戴上,然後從腰間取下雪佛蘭Silverado的鑰匙,看都不看一眼便把打火匙插到位置,一次就成功啟動了發動機,干淨利落。
“相信我,作為SPIAC的老司機,最擅長不過就是緊急情況。”借助油箱內保留的一絲油量,男人狠狠踩下油門。沉寂已久的6.6L V8柴油引擎迎來了久違的轟鳴,噴涌而出的洶涌動力將整輛皮卡彈射出去。
隨著沙塵暴的不斷逼近,男人的神經逐漸顫抖起來。即便他全神貫注於道路的前方,絲毫不理會身後彌漫的黑色煙雲,那明顯增強的地面震動也一步步揪緊他的內心。
快,再快一點!
就在沙牆即將吞噬Silverado之前,男人將油門踩到了底。仿佛要榨干這輛車所有潛能一般,轉速表上的指針已經轉到紅色危險地帶,而引擎轉速仍然在不斷上漲。終於,車速超過了沙塵暴進逼的速度,從無盡的混沌當中衝了出來。
幸虧是在666號公路這種大直道上飆車,否則只要一個彎道,便可以讓這匹脫韁野馬灰飛煙滅。
剛剛還威風凜凜的M870顯然嚇得不輕,盡管臉上努力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襯在霰彈槍下不住顫抖著的雙腿還是出賣了她的內心。男人看在眼里,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時不時修正一下方向盤,把路线穩定在道路中央。擋風玻璃上掛著一只蘇聯時期紅星勛章模樣的吊墜,伴隨著地面的凹凸不平而搖擺著。
“咳......果然我沒有看錯人,”M870清了清嗓子,並不知道自己擺出的毫不畏懼似的笑容正鑲嵌在那依舊慘白的臉上,
話音剛落,男人往左邊猛地一打方向盤,反倒把M870嚇得半死。
“僅僅是嚇你一下,高速巡警小姐,您這就心驚肉跳了?”男人戲謔地勾起嘴角,“真是虛偽。”
從驚嚇中緩過勁來的M870穩穩神色,趕緊轉移話題道:“咳……前面就快到補給站了,下車後我們得趕緊做好應對沙塵暴的准備。”
引擎的震鳴逐漸變得嘶啞,一直處在危險轉速區,發動機的壽命因損耗而急劇降低。仍在前進的沙塵暴似乎已經被遠遠甩在身後,松了一口氣的男人微微向後仰去,便把速度放慢了些許。
蔚藍的天空中摻雜著沙塵暴的灰黃塵埃,不斷劃過車窗的仙人掌成為點綴在沙漠當中寥若晨星的綠色。
油泵很快將摩托車的所有燃油都榨得一干二淨,全部灌入Silverado的油箱中。一邊加油一邊耗油顯然不是愛護車輛性能的行為,不過在出現明顯故障之前,令人膽寒的沙塵暴已經發生轉向,朝兩人進逼的速度減緩了不少。落在車旁的塵土已減少了許多,男人於是輕輕放松油門,以經濟時速行駛,以期可以早日抵達目的地。
駛入路邊岔路,一座被鐵絲圍欄所包圍的建築物映入眼簾。鐵皮屋頂上覆蓋著厚厚一層積灰,看上去荒廢已久。兩扇鏽跡斑斑的大門惘然地敞開著,緩緩駛過,Silverado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沉睡。
男人把車停在了空蕩蕩的庭院當中,透過灰蒙蒙的擋風玻璃打量著四處。遠遠的可以聽到沙塵暴席卷的聲音,後方的沙塵暴盡管已經轉向,但側翼速度仍然不減,很可能會掃過這里。
庭院左側是倒坍大半的板房,廢墟大多掩埋在黃沙之下;而右側則是一座相對完好的集裝箱房,卻也是受損嚴重。再向前遙望,不遠處一面破敗的星條旗頹然地掛在干枯的樹枝上隨風搖曳。
“把車開到板房後面的背風處停下,然後把車罩套上。”M870不動聲色地命令道。
男人只好照做了,確信鐵鏈已經把座駕固定得嚴嚴實實,他便回頭走向高速巡警,而M870此時此刻正十分無聊地坐在光禿禿的岩石上,玩弄著手里的霰彈槍。
“您——不,M870大爺,可勞煩您行個舉手之勞吧。”男人揩去額角的汗滴,抬頭看看偏西的烈日,“我也剛剛恢復過來呢。”
無奈的神情畫在M870臉上,她只好從石頭上下來,向男人走去。兩個人埋著頭,步入坍塌廢墟當中。而視野可見之處,令人生畏的沙塵暴揮舞著龐大的臂膀,開足馬力猛衝而來。
叁
“於是呢,你怎麼一直呆在這兒?”男人坐在頗有年頭的折疊椅上,把豁口陶瓷杯里清淡如水的咖啡一飲而盡。一股奇特的工業產品氣味立馬充斥整條消化道,硬生生阻斷了他再來一杯的打算,“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
“瞎說什麼呢,軍醫先生?戰後要想找塊可以自由自在的淨土可沒有那麼容易。”M870頗有些不耐煩,遂從男人手里奪下了水杯,轉身又在一堆雜物當中翻找起咖啡來。
這里是補給站的地下室,說起來有些年頭了。兩人先是繞過集裝箱里狼藉一片的管线立柱,然後在兩張工地防水布下找到了通向地下的活板門。剛剛踏進這里,一股屬於地下的陰涼夾雜著點點霉味把兩人都包裹起來。
M870先行下去,靠著夜視能力找到電源總閘,開啟了室內照明。男人不禁有些擔憂,畢竟沒人知道這下面黑漆漆的一片會是些什麼東西——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天使還是魔鬼的高速巡警。
事實證明他多慮了,現在男人當然不必為此,抑或是頭頂上方十幾米處呼嘯而過的猛烈沙塵而胡思亂想。位於牆皮大多脫落而露出大片磚紋的天花板正中央的是一盞燈管發黑的所謂節能燈,微微映亮兩人所處的位置。
幾條金屬材質的5.56mmNATO彈彈藥箱疊在一起,上邊擱著塊被白蟻啃過的木制門板,再鋪上一層煙熏火燎過的軍綠色帆布,這差不多就是裝潢精美的後啟示錄風格桌子。男人把隨身的包輕輕放在桌面一角,然後拉開背包的拉鏈,從中再抽出一本硬皮精裝書來。書皮上用燙金字刻上Supreme Peoples Internal Affairs Committee的字樣與那個由戈、弩箭和三叉戟構成,被麥穗與履帶所包圍的圓形圖標。
“敢情您這咖啡是二零五零年產的?這保質期可真是比我爹歲數還大了!”無意間瞥見剛剛給他衝調的那包速溶咖啡包裝,男人隨意地翻到書中間某處位置,順便把包裝撿過來好好審視一番,“GREAT LEAP牌?還是轉基因產品?”
“少見多怪,太平洋對面那個國家早在二零三零年就搞出了溫帶咖啡品種,加上各種高產肥料,戰前的廉價咖啡幾乎都被他們壟斷了。”
“還有什麼號稱百分之九百九十九無害的世牛牌保質劑,足足可以把食品保質期延長到三四十年。”
M870絮絮叨叨地說著,又從一堆瓶瓶罐罐中翻出一袋GREAT LEAP牌咖啡。亮黃色包裝、大紅色的字碼,加上比亞馬遜雨林還鮮艷的綠色襯托,頓時使這個來自東方的咖啡從一片灰暗中脫穎而出。
“別……別給我吃那個了……咳……”男人使勁擺擺手,“還是講講其他的吧,比如說說這666號公路和這什麼沙漠之類的。”
“地獄公路嘛,畢竟……”剛剛還有些沉默的M870瞬間開懷大笑,“您可還是第一位活著進來的呢,給您多說一些也無妨。”
“啊?”男人詫異地望望面前的家伙。
“這條666號公路嚴格說是條死胡同,從靠南邊的66號公路分支出來——應該也就是你這種白痴會迷路,往北一直延伸到廣域低輻射汙染區。”M870頭上兩只角似乎動了動,並且不忘挖苦嘲諷一番倒霉軍醫。“我在這兒呆了好幾年,找到不少好地方來存放東西,算是避難所了。雖說遭遇了不少損失,避難所至今為止還幸存有六處。大一些的擁有人形維修設備和成箱的備用零件,至於小一些的,就像這兒,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
“你不需要吃喝什麼的嗎?”軍醫皺了皺眉頭,“就像戰前進口的那些CAIMA(ChinaAdvancedAutomaticArtifical IntelligenceMachineManufacturing Association天朝先進自動人工智能機械制造協會)那些仿真人。”
M870搖動著身後的機械尾巴,蠍尾似的金屬尖角裝飾著尾巴末端。
“不必,我是ILAMERC (Imperial Large-scale Amphious Military Equipment Research College帝國大型兩棲軍用裝備研發院)的試驗品,兩套能源供應系統。給人形的特供口糧我可以吃,但平時都依靠蓄電池供能的。”M870說著把尾巴末端的蠍尾形尖角外殼打開,露出里面的三相插頭,“喏,我也要去充電了。”
男人若有所思地點頭,便把頭埋入書中,不再動聲。室內仿佛陷入了微妙的奇異當中,從古舊排氣扇中緩緩通入泛著沙子味道的新鮮空氣,不絕如縷的摩擦聲成為僅有的躁動。
偶爾男人輕柔地翻過一篇書頁,狹小空間內便回蕩起泛泛的輕響。坐在牆角插座旁的M870時不時悄悄抬頭瞟一眼,又把眼瞼垂了下去。
書是看不進去的,何況是跟醫術毫無關聯的SPIAC基層指揮官的培訓手冊。千篇一律的文字圖表,晦澀難懂的專業詞匯,沒一會兒就把他的耐心消磨殆盡。眼睛雖然盯住書頁不動,心思早已飛到九霄雲外。要不,多看看這位高速巡警的背景好了。
“M870,”男人突然發話,“我還想多聽一些,你的故事呢。”
“注意你的言行——故事?沒有故事,最多是事故。”回過神的M870把頭上的巡警帽取了下來,“不太想多說。”
“你應該一個人苟活很久了吧,不覺得孤獨嗎?”男人把書合上。
“說……說什麼啊……”M870有些氣憤地晃晃腦袋,橙色的頭發在橙色的眼睛前晃蕩,“做個高速巡警不也是挺好的嗎?孤高地駕駛著機車在屬於我一個人的沙漠中馳騁,毫不受繁瑣的條條框框約束。”
“‘God\u0027s gonna cut you down’,這首歌聽過吧?”男人自顧自地打著節拍,悠揚哼道,“You can run on for a long time,run on for a long time,soon or later god\u0027s gonna cut you down.”
“唱得不好,天生五音不全。”M870說這話時臉上不再有驕傲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分落寞。
“其實你是個戰術人形對吧?我想知道,你作為一個戰術人形為什麼會脫離指揮體系,獨自行動如此之久。到底是什麼緣由?”
男人把椅子向後推開,頗不連貫地站直身子,把原野灰底深紅勒邊的公發外套——地下室相對地面涼快得多——皺巴巴的下擺理順。地下室相對於男人的身高顯然不太合適,縱使並未擦到頭頂,男人也自動把腦袋低下去一截。
“你應該知道這首歌的含義的,不是嗎?”男人把雙手背到背後,靠在桌子邊上,“我相信你也為這種結局擔憂。”
M870深深地把頭埋到胸口,頹然地蜷縮在陰暗的牆角。許久,聲若游絲升起無力的答復:“我當然……清楚……這些……”
“如果你知道的話……”
“——不就是死嗎?!”M870刹那間從椅子上掙扎著跳了起來,把充電线從插座上一下子扯下,從喉頭迸發出整個地下室都能聽見的怒吼。“我早已經死過無數次了!”
“你說的對,天上那沙雕家伙遲早要來砍倒我——這是我的宿命——但我不情願白白做ILAMERC的試驗品,不情願那樣毫無意義地被埋葬——我無論如何都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點什麼!”沒給男人插嘴的機會,M870連珠炮似的傾瀉著怒火,橙色的瞳孔中閃爍著日積月累的痛苦。
皮膚底層蕩漾著盛怒的泛紅,M870的手腳因激動而不停顫抖著。愈發控制不住理智,M870的眼角不知不覺間掛上晶瑩淚痕,方才洪鍾般的氣勢此刻卻已經染上絲微哽咽。
男人面不改色地面對著眼前人形聲嘶力竭的呐喊,老老實實的傾聽著每一個單詞,卻不作任何反駁。
他清楚的很,M870不過是一台稍微那麼仿真的機器,然而現在眼前如泣如訴的家伙,與真正的人類卻沒有什麼差別。
“如果你想哭的話,不必抑制。”細心地察覺到這個試驗品的情緒波動,男人只是如此說道。
“嗯……”少女用鼻音發出一聲似是而非的回答,眼睛里不再是燃燒著的怒火,而是包裹整個眼球的清澈液體。燈光傾斜著射下,恰好從側面映亮半透明的橙色瞳孔,恰似無瑕的琥珀。
再次無力地坐下,那般趾高氣揚的高速巡警模樣演變成為弱不禁風般的嬌柔。明明知道這是人形心智中不該存在的情緒——要擱在SPIAC那兒早就格式化心智了,男人卻不以為然地走上前,為埋頭痛哭的M870提供一只厚實的臂膀。
倘若是作為五年前那個整日埋頭於學習工作的平庸醫科生,患有“異性恐懼綜合征”的他本應該在類似場合對哭泣的女孩子敬而遠之。但時間是一切改變的始作俑者,當他踏入SPIAC的一刹那,他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硬漢。
沒錯,哪怕他平時對身外之事不管不問,哪怕他面對強敵仍然會不由自主地退縮,哪怕他會在輕車熟路般的駕駛中迷失方向,但他是個人,真真正正的人。人形可以做得以假亂真,可以有超越人類的種種機能,但對於成長,人形卻很難做到。因為自誕生之日起,他們的造物主就已經給予他們預先編好的“完美”的?一切。而要突破這個束縛,就意味著放棄“完美”的自我。
“我……其實是……是個……逃兵。”M870哽咽道,每一個單詞的發音,都像要努力蹦出來。“我……我在……ILATERC的對抗演習中……臨陣脫逃,還親手……親手打死了追尋的搜索人形。請原諒……請原諒我那樣做,我真的無法接受……成為炮灰的結局……”
一陣沉默。
ILATERC內部對於新型裝備的測試之嚴酷是出了名的,不僅要求在激烈對抗中淘汰掉相對弱勢的型號,還要把從淘汰中勝出的型號送上擬真戰場——真刀真槍地打一場,其目的美名其曰“不給失誤留下空間”。
“當我看見身邊的……和我同一個型號的人形……”M870用手背拭去從殷紅臉頰上滾落的淚珠,“像麥田里的小麥被定點火力站收割干淨……像泡沫般消逝在騰地而起的絢爛火光的時候……”
“我才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軍用人形的價值。所以我逃離出來,一路甩開追捕,隱藏在666號公路的沙漠深處,整整八年。”
M870還有這樣的自主意識,男人不由得感慨萬千。ILATERC已經連續五年沒有批量生產過具有仿真情緒的人形了。沒有情緒的人形,就只是一台冰涼的機器。
“所以你用高速巡警的身份來取代之前的自己?”
“不僅是掩蓋自己的過去,恐怕還有,”M870稍稍緩口氣,淚跡未干的臉上浮現一分微笑,“還有對自己內心那無比虛偽的欺騙——是對自己的贖罪。”
說到這里,M870像是松了口氣,心里漸漸恢復了平靜。她把凌亂的秀發拂開,仰起頭注視著近在咫尺的男人,只是輕輕翕動醉人的嘴唇,欲言又止。
“已經六點十分了,沙塵暴應該結束了吧。”避開M870那含義頗豐的目光,軍醫把視线轉向鑲著一枚微縮勛章的表盤。
突然發現男人在轉移話題,不知道如何將話題下去的M870只好順水推舟:“如果是這邊常見的沙塵暴,很可能在同一處肆虐六個小時以上。我們抵達此處是在四個小時之前,貿然離開避難所可不明智。”
毫不理睬M870的阻攔,男人抓住背包的背帶,一只手提著包甩到背後。“久經沙場的高速巡警小姐,不出去看看怎麼知道外面的風景?”
肆
一輪橘紅的夕陽在地平线附近的熱浪映襯下顯得格外龐大,極目遠眺,腳下這條荒廢公路通往的遠方是未知的禁地。風化的岩石構成連綿起伏的山脈,在落日余暉中染上濃郁的褐色。干枯頹倒的荒草叢,被成堆廢料遮蔽住的巨柱仙人掌,可能是沙漠當中唯二的可以默默陪伴游俠的生靈。
天空盤旋的瘦弱禿鷲,竟然老眼昏花地俯衝下來,啄食沙子里一具空空如也的屍骸。諸如蠍子、蛇一類耐干旱的動物也長時間地銷聲匿跡,不見去向。多余的荒涼襯托著路邊高坡上突兀的橘色雪佛蘭重型皮卡,似乎因為這家伙本來就不屬於此地。
沙塵暴並未給沿途造成些許明顯的破壞,大概是已經沒有可以被他蹂躪的道具了。不過是為新碾出的輪胎印覆蓋上一層灰黃,再把幾座可有可無的沙丘吹動幾十幾百米而已。這次算軍醫好運氣,沙塵暴湊巧拐彎路過,“不小心”用側翼蹭了下兩人的所在。因而當M870無可奈何地跟著軍醫重返地表,方才發現沙塵暴已無影無蹤,只有半掛在蒼穹一角的太陽。
Silverado並無大礙,男人用補給站地下油罐中無人問津的免費燃油給自己的座駕油箱灌滿,接著拉著M870上車,一腳油門刹到666號公路邊上,想去欣賞久違的沙漠落日。他沒有失望,就在那里,他和M870看的一清二楚。
仰頭小啜一口666號公路的特產蘇打水,戴著墨鏡的年輕軍醫把四面車窗都降下來,讓微微轉涼的沙漠氣息在車廂里回旋。調低座椅,男人蹺起右腿,興致勃勃地聽著身邊的人形訴說舊日故事。
“我就知道你不會拒絕這個橘子味蘇打水的。當我剛到這里的時候,我就與它形影不離了——你要是再多呆幾天,肯定會愛不釋手。”M870乜斜著目光,頗有些得意的味道。
“如果說你一直在喝這個蘇打水,那你應該有很大的庫存才對。”接過少女的話語,軍醫做出了他的回應——順便套出下文。
“哼哼,你猜猜哪兒來這麼多的蘇打水?”M870爽朗地大笑,把手臂交叉到胸前。“猜不到吧,笨蛋醫生——沿著這條路往北走十二千米,一家荒廢已久的貝殼牌加油站附屬便利店貨倉里可堆滿了這玩意兒。足足二十年保質期,橘子味的可最好喝了。”
“八年都在喝這個,給我一百萬塊我都不干。”男人意猶未盡地把瓶底殘留的最後一點甜味液體喝盡,“包括那個什麼GREAT LEAP咖啡,毫無天然味道。”
“天然味道?這會兒除開烤蟑螂和野狗肉哪兒還有天然食品?我還以為你會喜歡MANS COMMUNE牌的壓縮餅干呢——抑或我親手做的高速巡警特供三明治,搭配止痛藥粉末味道更佳。”
“喂喂,止痛藥哪里是食品添加劑了?況且你這個高速巡警哪兒來的消息,親自嘗試過還是這樣?”似乎不太相信這位手舞足蹈家伙的言論,男人憤慨似的反駁道,卻很快引出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邏輯問題。
無論如何,美好的生活是世人永恒的話題。它使人避開冷酷無情的現實與無窮無盡的斗爭,稍稍——僅僅是稍稍逃避而已。不過是為此,一日前還毫不相關的兩個人找到了人畜無害的共同話題,便止不住地高談闊論起來。
也許正是命運的安排,兩條生命軌跡在這時迎來了交點,卻不知道何時會分散。久違的開懷歡笑在沙丘上空回響,直到夕陽大半掩埋進地下,直到夕陽只遺留火紅的殘霞,直到天空被完全刷成烏黑,繁星初上,皎月露面。
“能給我點私人時間嗎?我想下車上個廁所,耗時大約二十分鍾。”
“搞不懂人類這些累贅般的生理功能,據我所知如果很久沒有吃富含維生素的食物就會延長排泄時間——野外條件不比你們那些指揮所,無所謂你怎麼搞,總之不要打攪本巡警的安寧就行。不然我可要按照《666號公路治安條例》處置你。”M870理正長著魔鬼角的牛仔寬沿帽,轉身向存放著橘子味蘇打水的紙箱再給男人遞了一瓶。
“可真是感謝您呢!”軍醫堆滿笑容,衝著M870的背影大聲說道。趁著時間還算充裕,為了不引起M870點懷疑,男人往自己的帆布背包里塞了一筒卷紙,然後推開厚重的車門,一溜煙向荒草覆蓋的裸露岩石後奔去。
從包里搬出來樣式十分陳舊的便攜式無线電,接上折疊好的叉狀天线。男人蹲在岩石後面往車上瞥了一眼,確認M870沒有起疑,方才放下心來打開無线電,旋轉旋鈕把頻率調到SPIAC內部頻道。
“呃……李希特菲爾德呼叫,呃……圓錐曲线……收到請回答。”心中吐槽著滿含惡趣味的呼號,男人努力組織語言,希望在短短幾分鍾內把話講完。
正當男人希望快要破滅時,聽筒里傳來滋滋的雜音,隨後是一陣沉默。
“快點啊蠢家伙!難道你要在石頭後面風干嗎?”遠遠地傳來M870嗔怪的罵聲,男人只好從石頭後面伸出手臂示意自己還在繼續進行排泄工作。
“……圓錐曲线收到,李希特菲爾德能否正常接收?今日為何按時抵達目的地?匯報你的情況。”
等候多時的回復,男人喜不自勝的抓起戰前風格的話筒,極力壓低聲音:“正常。不過時間有限,長話短說——我的車在666號公路上拋錨,並遭遇了沙塵暴,現在處於……位置,個人狀態良好。現在暫不需要協助。”
“何時可以返回(177.542)位置?”
“也許明天,呃,至少0900之後。現在我有緊急事務需要報告,請幫我記錄並轉交給康斯坦丁中尉。現在我要開始報告了,”男人從石頭後面向車窺去,發現M870並無異樣,才放下心來。
“我在逃生途中得到了一位獨立軍用人形的協助,此人形在666號公路沿线出沒,制造商是ILAMERC,型號……尚不清楚,大概是第二代戰術人形前期型號,自生產至今約 。經過……呃……簡單接觸,發現此人形自主意識很強,長期在沙漠中獨自生存。鑒於其八年前從ILAMERC軍隊叛逃,有充分意義對其進行收容。請求下一步指示。”
聽筒那頭始終沒有發話,直到確定男人把話講完,才有一陣翻找文件的動靜,隨後對方進行了回復。
“在保證自身安全前提下自主行動,時間截止到明天1500,到那時無論行動是否成功都必須返回(177.542)位置。通訊完畢。”
通訊結束,男人匆忙把設備裝好,然後假裝因蹲得太久腿腳發麻,歪歪扭扭地回到車邊,把包扔進車內。車門開了一條縫,想必是M870開的門。男人抓住沾滿灰塵的扶手,登上駕駛座。
“稍微有些累了啊……”M870疲憊地打了個哈欠,一絲困意攀上眼角,“不得不說,沙漠里還是烤禿鷲肉最鮮美——味道非同一般。”
人形固然有單獨的消化系統,但專為供能的設計使得消化過程極其簡單,而所謂的味覺,也就無得而知了。
男人用臉頰向上擠出眯縫的雙眼,盯著山脊處一顆閃爍的星辰。隨手朝車窗外丟掉空蘇打水罐子,依然保持頭部不動,男人騰出手重新發動引擎。
“是時候回去了,避難所里有過夜的地方吧?”
“當然,本高速巡警從來都是考慮周全的。”M870狠狠地點頭,把舒適的副駕駛座上慵懶的大半段身子扶起,重新坐端正,“確實是個美好的經歷——滾滾黃沙當中再也沒有什麼比找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更棒的事兒了,更何況是個好家伙。”
難得一見的晴朗夜晚,幾縷難以覺察的煙雲繚繞在玉盤四周,絲毫沒有遮擋涓涓細流般瀉下的月光之意。空曠的一望無際的莽原毫無遮攔地敞開胸懷,沐浴在月宮和星辰的交響曲里。格外寬闊的夜幕下,橙色的Silverado驅動四只寬大沙漠地形適應輪胎,從松散的沙丘頂部快速起步,消失在璀璨月光之下。懸浮空中的沙粒逐漸沉下,還給原野一片死寂。
伍
“M870,我累了,這兒有熱水洗個澡嗎?”男人的語氣當中帶著一分戲謔,故作腰腿酸痛轉不開的樣子,令人忍不住想衝上去對他吼聲“你好假哦”之類拆穿把戲的話。
“沒有熱水——即便有也不夠洗澡,還是休息吧。”然而M870不想拆穿,或者說反而老老實實回復了他。這倒讓男人有種不被理睬的感覺,暗自有些不爽。
倪克斯的神使把皎白撒遍地表,一望無際的荒漠留不住炎熱,氣溫驟降,達到個位數攝氏度。而深埋在沙漠某處不起眼廢墟之下的狹小避難所里,依然保留有晝間的熱量,使得剛抵達666號公路的客人得以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然而M870可沒有這個打算,至少並不想很早就睡覺。費盡氣力把肮髒又潮濕的床墊從儲藏間搬出來,往上覆蓋一件充當床單的大衣,就發現軍醫已經疲憊地倒在上面,東倒西歪地睡著了。
一只二十世紀末的米軍三沙迷彩軍帽隨意地耷拉在男人的面孔上,兩卷捆好的麻袋墊在頭顱與牆磚之間。胸膛內含進去,看不出幾多寬廣結實,緩慢起伏的腹部搭著不甚健壯的手臂。兩條腿遠遠超出了床墊上管轄范圍,支在稱作桌子的一堆東西底下。這就是他,那個感覺經歷許多風雨的家伙?
外表的瘦弱並不能代表這家伙的身份,履歷與職位的簡陋又好像暗示著內心的稚嫩。許多這樣或那樣的奇異東西雜糅在這具矛盾體身上。
“明明傻到自己開車迷路還弄得脫水,為什麼卻對人形如此熟悉……安慰……”M870踮起腳,輕柔地移動到折疊椅旁邊,提起衣角坐下。“他幼稚得像個小孩子,怎麼會像久經風雨的人那樣做事……”
以一種輕微到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M870有些失神地注視安靜睡著的家伙。想要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甚至於,一股期盼離開所謂的世外桃源並重回喧囂人世的奇怪情緒在M870心中升起。不過是為了逃避ILATERC的追捕,自己才躲到這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滄海桑田,數不盡的改變在屬於“羅克薩特主義共和國聯盟”的領土上降臨。只是她所不知道的,所深深畏懼的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阿米立卡和它國內戰後苟延殘喘的ILATERC,成為了過去式,湮沒於歷史茫茫塵埃當中。
回想起往日無數不堪,一幕虛幻的景象重合在黑洞洞的磚牆上。恍惚中,茫然燈影下又回蕩起軍醫之前的話——“久經沙場的高速巡警小姐,不出去看看怎麼知道外面的風景?”
M870用僅有的思維琢磨著,好像這只言片語並非催促愁眉低垂的M870去看看大漠日落,而是在暗示她從往日不堪中掙脫,以嶄新面貌返回世間——這話就像說她不在人世一樣——可這片地方,真的是她所想象的那般清淨美好嗎?抑或實際上就是一片被所有人遺忘的角落?
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正猛烈地衝擊著M870的認知。她不過是人形,這話沒錯,還是個模擬情緒不甚完善的專供作戰的人形——她僅有的人生經歷就是從精密加工的全自動流水线上生產出來,組裝、調試,然後送上測試場;接著擅自違反作戰命令,逃出搜尋,在此藏匿……她的深度學習模塊里的所有經驗,建立於此。她的世界觀里只有世界的灰暗和悲慘的命運。高速巡警?那不過是用路邊某個空蕩派出所里找到的零散衣物徽章搞的角色扮演罷了。日復一日地獨自遨游廢土,忘我地欺騙自己,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
“是時候出去看看了。”M870心中所想的不知不覺間從嘴唇間流露出來。不過她所不知道的是,眼前鼾聲此起彼伏的家伙嘴角微微向上翹去。“還是不要把這個人叫醒比較好。”
M870這樣思考著,隨即從椅子上站起,小心翼翼跨過橫在水泥地上大腿,朝里屋走去。剛邁出幾步,M870背後傳來幾聲窸窸窣窣的聲響。
“是我把他吵醒了嗎……”M870的步伐在半空中定格片刻,隨即心頭一陣發慌,不知所措。
沒等M870猶豫太久,一個身影竄到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把她擁入懷中!覺察到異常,M870條件反射地准備去抓手腕,卻撲了個空,反而被一個強有力的抱鎖死了動作。
要是在往常,人形M870應該就猛的發力掙脫束縛,然後把那個家伙狠狠錘一遍才對。不過稍微長點心的M870反應過來——只有可能是那個可惡的軍醫才對——於是稍稍放松了力氣。
“放開我啊,醫生。”M870為那家伙的行為感到既吃驚又可笑,“你不是精疲力盡要大睡一覺的嗎?”
“你要去哪兒?”似乎惺忪的睡眼使得
男人的裝模作樣有幾分可信,避過M870的問題,男人直截了當地發出質問。
“人形又不需要睡覺,不過是在地下室里閒逛罷了——本高速巡警的私事要得著您管呢?”輕蔑的語氣,符合M870點風格,同時正好印證了軍醫內心的猜測。
說到底,八年前的軍用人形的心智還太過簡單了。M870出廠時的設定由於特殊原因被後期自我添加的人物設定——高速巡警所覆蓋,便凡事依照這個設定進行思考。盡管在白天的交流當中M870或多或少地回憶起往日,情緒波動很大,但人形還是人形,烙印上的東西可不是那麼好抹去的——何況還是自己深度學習的結果。
“說話呀你這個家伙,你是在夢游嗎?”M870還沒來得及把這個突然起床的冒失鬼教訓一番,就發現男人又莫名其妙地沉默下來,整個臉上一副不知所以的天真模樣,“不要裝成那個樣子,又不是小孩子了,裝什麼傻?”
事實上在通訊結束的那一刹那,在不絕如縷的電子雜音中,軍醫心中已經有了目標,很明確——帶著M870一起回SPIAC工作。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把M870從久居的666號公路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