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回
一個罐子沒有糧:沉睡的小王子與公爵騎士,五十二回!
冰涼的、柔軟的軀體。
蒼白而瘦削的下顎之上是寬廣的額頭,黑色的卷發在過於蒼白的皮膚之上看起來越加顯眼。
“阿羅德斯,”巴哈斯伊爾的小王子手上,拿著一面巴掌大小的鏡子,而他的眼前,就是平躺於硬質棺槨里,仿佛睡去一般,已在一周前死去的公爵騎士,“阿蒙,確實是死了……對嗎?”
假若有下人在一旁,也許會被王子殿下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的舉動嚇到,不過這周以來,王宮的下人們都陸陸續續被帕列斯或看管或遣散,這直接導致了克萊恩在王宮里來去自如之際竟然沒有一個仆從跟在他身邊。好在克萊恩早就習慣了沒有下人服侍的日子,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王宮內現在只剩他一個獨苗,自然怎麼舒適怎麼來,克萊恩終於將魔鏡阿羅德斯帶出了地下室,帶到了停放阿蒙屍體的房間——他需要確認一點事。
於是,被他仔細捧在手里的魔鏡在鏡面不斷放著焰火,像是在慶祝自己關在地下室幾百年之後重見天日一般,魔鏡顯現在鏡面的字都變得輕快可愛起來:
【我親愛的主人啊——您的公爵騎士當下、現在、目前為止,確乎是已然死去了】
“阿羅德斯,你還記得阿勒蘇霍德之筆說過什麼嗎?它說:阿蒙是‘最接近成功的‘容器’’,”克萊恩將阿羅德斯妥善地舉起,將鏡面對准他的公爵騎士的臉,“那支羽毛筆,承載著【注定的結局】這一概念,本身又確實可以看見【結局】……而據帕列斯所言,它在王國建立之前,又賦予了亞當復活的能力……”
魔鏡若有所思的聲音在克萊恩腦海中響起
【您擔心您這位公爵,也會如亞當一般復活,讓您的布置毀於一旦,是嗎?】
克萊恩嘆了口氣,語氣頗為復雜:“正是如此,阿羅德斯,今日我沒有攜帶特倫索斯特黃銅書,也是因為並不確定那本黃銅書究竟是想要用我或是阿蒙的軀體做什麼,在我完全確定之前,我不敢讓它靠近阿蒙的屍體。”
【亞當在我沉睡之後復活的事,也確實超乎了我的預料——他明明已經因為【偏執】之道,認為哪怕真神復活也什麼也改變不了,失控自毀了】
【說起來,那支筆除了【注定的結局】,還承載著【絕對的痛苦】這一概念,我親愛的主人啊……您知道【絕對的痛苦】意味著什麼嗎?】
“是什麼?”小王子帶著些許好奇地詢問。
【您還記得……您最初將我從沉睡之中驚醒時,我們的交流嗎?】
克萊恩頓住了。
他喃喃道:“你問我,我的願望是什麼,是‘無盡之財寶,無上之名譽,傾世之美人,或是永恒之長生?’”
【那麼,您是怎樣回復我的?】
那時,小王子的痛苦內斂而濃重,他只想要解脫,於是,他對那面願望的魔鏡這樣說——名譽於我如清風過境,美人終將枯骨,長生寂寞如懲處
……長生寂寞如懲處。
【您明白了嗎?】
【對於我們這些遺物而言……特別是對於那支筆來說——同樣如此】
【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那支筆是玩弄命運的惡劣家伙——它的宿命恩賜,同樣是痛苦詛咒,那並非是復活之類的恩賜,而是【無法死去】,也就是【不死】的結局,對於你們人類來說……也算是【永生】的恩賜吧?那支筆會給亞當這樣的恩賜倒也毫不奇怪……我都能想象它心情愉悅地看著以為自己死去的亞當睜開眼的樣子】
克萊恩敏銳地察覺到,當初要自己許願的阿羅德斯,同樣可以實現這一點,也就是說,這面魔鏡對於心存貪念的人……也同樣毫不掩飾它的惡意。
——【願望】的華美禮物,同樣有毒。
——只不過願望給了受試者選擇拒絕的權力,而宿命只為凡人作注腳罷了
既然阿羅德斯毫不掩飾地展現了這一點,那麼是不是可以說……自己,真的通過了魔鏡的考驗呢?
“可當年的亞當、如今的阿蒙,都確是死了……你剛才說,‘當下、現在、目前為止’?”克萊恩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問了出來:“【不死】的概念是可以被抵消的?還是說,那支羽毛筆的【結局】只需要像黃銅書一樣使用阿蒙的軀體就夠了?
【到如今,您應該完全知道了,您的公爵閣下是有異化成為【怪異】的潛質的,有著【無】的要素的……被那支禿毛筆遴選的神之容器……那支筆只要還在走異化升變的道路,就不可能讓您的公爵真的完全死去——它既然能看見【結局】,也就是說,您的公爵的死,在當下而言,是確定的結局,它完全接受——更何況,是您【親手】用那本書的【真理之刃】殺死的他,讓【死亡】成為定局——但未來會怎麼樣,特別是您死後,黃銅書通過您的手附加的【真理裁衡】會不會一直存在……承載著【無盡的可能性】的阿羅德斯完全說不准】
……這樣啊。
站在阿蒙的屍體旁邊,克萊恩摩挲了一下纏繞在手腕上的,原本屬於他的公爵騎士的水晶制的單片眼鏡,長長呼出一口氣。
他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安心感——阿蒙死得太容易了,讓明知道阿勒蘇霍德之筆布置深遠的他精神恍惚了好幾天。
也許是作為克萊恩帶自己出門兜風且沒有帶上特倫索斯特黃銅書的報答,阿羅德斯簡直像是特倫索斯特黃銅書一樣倒豆子似的給克萊恩講清楚了自己所知的剩下的隱秘,讓離開停放阿蒙屍體的房間,坐在小花園里吹風的克萊恩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阿羅德斯……就我接觸來看,羽毛筆與黃銅書都難以掩蓋地高傲……阿羅德斯,我能看出你的高傲,可為何你仍稱我為主人?”
“我親愛的主人,我必須要說的是:您是我的立約者,卻並非被遴選者……是您選擇了阿羅德斯,並非阿羅德斯選擇了您:這才是讓阿羅德斯稱呼您為主人的基本要素——亞當原本也是被遴選者,但當他選擇反抗阿羅德斯所希望的【未來】,選擇自殺,衍生出另一種【可能性】之後,阿羅德斯便也將他稱呼為主人——不過到現在,阿羅德斯也無法猜出他當年為何復活布置好一切之後又一次死在了歷史之中——】
“被遴選者不可拒絕命運……是嗎,阿羅德斯?”
【不說所有的【童話造物】,但只要是當初的【遺物】,在這幾十萬年的接觸中,除了因為亞當的死意外得知真相,從而從【偏執】之中脫離的我以外……大多都想要當年的真神復活回來,我們在歷史之中遴選攜帶類似特質的人類培育【怪異】的【要素】,走異化升變之路,散布成神的傳說……我們失敗了太多太多次——有無數的【遺物】消失在歷史之中,又有無數的【童話造物】誕生在歷史之中——甚至,最初,阿羅德斯被遺留的地方並不在巴哈斯伊爾王國境內,但幾十萬年過去,阿羅德斯從遠東來到這片國度……甚至再次遇上了兩位老朋友——當年我找上亞當的時候,那支禿毛筆還有那本黃銅書還不知道在哪里攪風攪雨呢】
“聽起來……是另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啊。”
【是呢……我們這些家伙,永遠流浪在這片真神已死的土地之上,創造了許多故事,也破壞了許多故事——您要是有空,阿羅德斯很樂意為您講講】
“你講吧,阿羅德斯,春風正好,很適合聽一會兒故事。”
於是,魔鏡開始講述。
那確實是好長好長一個故事啊——十七歲的小王子坐在花園之中,看著太陽緩緩移動,漸漸從地平线之上落下。
而故事終於快要迎來尾聲。
【您還想要聽嗎?】
克萊恩沒有回答,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氣:“阿羅德斯,明年春日,就是那支筆預言我死亡的日子……還有大半年——新政的推行、教會的改組、還有【童話造物】相關……半年時間,真的足夠嗎?”
——阿羅德斯沒有說話
等到這難得的閒適時光即將過去,克萊恩走出王宮,准備先私下與侯爵他們會面商議明日正式的議會內容時,魔鏡的鏡面之上,才慢慢顯現了一行句子:
【——唯有阿羅德斯,永不背叛】
克萊恩摸了摸鏡子在陽光下閃光的精美鏡框,突然出聲:“阿羅德斯,我想,從【愚人之言】之中抽出人手……成立收集管制【童話造物】的童話結社。”
“我想要的世界……需要一個能讓大家吃飽飯,沒有戰爭與壓迫的國家、一個強大的國家——阿羅德斯,托你與羽毛筆的福,讓我相當明確地知道了,絕對的完美結局並不存在……安心吧,我只是希望【更好】,而並非想要【最好】。畢竟,人類總是會希望更多,不是嗎?而這個世界上,又確實有你們這樣的【童話造物】存在,於是欲望不休止之間,更大的力量讓人們鋌而走險,最後,被自己的欲求吞噬,讓你們的算計落空,”克萊恩輕輕說著,目光卻看向遙遠的地平线,“這也是你們每一次都會得手,卻每一次都會失敗的原因吧?阿羅德斯,你說過,人類的欲求毫無止境,而得知這一切的我,什麼都不做……會良心不安的——任重而道遠,對嗎?”
【確實如此,我親愛的主人啊,您也知道,只有我們最初那一批由真神制造的【童話造物】才能被稱作【遺物】,剩下的小貓小狗,有一些,是老朋友們的遺體分化,有一些,是像特倫索斯特黃銅書那樣有著裁斷或是轉化力量的【遺物】制造,還有一些,是你們人類之中接觸過我的老朋友們的天才們仿制的仿品……這可真是一個大工程啊】
“是啊……這可真是一個,大工程。”
春夜的微風之中,王國南方,在南方侯新任幕僚,那個名為烏爾的精明主教的勸誘下,南方侯簽下了土地改制與通商計劃的文書,開始了反復出現在後世教科書上的轟轟烈烈的改革運動,而灰白之森旁的科斯特伯爵領,春日祭典之中,【愚人之言】光明正大地宣布科斯特伯爵有罪並予以判決,菲斯主教等來了王國北方穿過灰白之森與王國南方烏爾派出的同伴,勞工法改革與教育制度提上了改名換姓的科斯特伯爵與【愚人之言】教會成員組成的圓桌議會,而“魔鬼街”因伯爵的“死亡”與改革教育的普及即將成為後世津津樂道貴族制弊端的歷史——
而巴哈斯伊爾王國的王都大街,翻身上馬前往剛剛打理出來的侯爵府的,巴哈斯伊爾最後也是最好的王子,以一種不同於往昔“怯懦”、“平庸”的評價的態度雷厲風行地接過王國的兵權,做出一系列改制措施,而索羅亞斯德與米切爾兩家的力保與支持讓這些措施成為了巴哈斯伊爾王國平穩過渡成為巴哈斯伊爾共和國的基礎。
這美好的童話,即將迎來更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