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
“嗯?”
夜幕降臨時,悠和穹走上回家的路。
“小瑛不在呢。”
“是啊,我也沒想到,為什麼她會不在呢?難不成真像是渡邊說的那樣嗎?瑛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或許她真的很看重這些東西吧……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她父親啊。——不過今天這些事,怎麼說呢,唉,實在是沒有想到。”悠的話很碎,也很多。
穹低頭良久,開口道:“我認為渡邊是一個好人。”
“渡邊確實是一片好心,但他的做法實在是——太極端,太衝動,而且把自己的後路也給斷了。我不知道渡邊到底和渚先生是什麼關系,也不知道他和亮平、和瑛是什麼關系,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呀,他在錯誤的時間做出了錯誤的事情。——不管怎麼說,在葬禮上喝酒都是太不應該了,撒酒瘋更是不應該。”
“悠,渡邊沒喝醉,他是裝的。”穹驚奇地向悠說,“我以為每個人都看見了。”
“難道他的酒瓶里裝的是水嗎?我親眼看見他往嘴里灌酒。”
“不知道,但他最後走的時候,我看到他沒喝醉,只是很生氣。”
“唉……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情來呢?在葬禮上這樣一鬧,今後一葉和她母親應該怎麼辦才好?其實並不是我故意往這方面想的。還有,亮平今後怎麼辦?他和瑛今後在村子里怎麼生活呢?瑛要結婚就不能再住在神社里當巫女了,亮平家里又不同意這門婚事,如果真像渡邊說的那樣,瑛懷孕了,那他們兩人到底靠什麼養孩子呢,這些都是他們要考慮的東西啊!”悠好像是在和穹說話,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因為和穹不一樣,他一直呆在村子里,平日和鄰居們進行人際交流的頻率也不可避免地要比穹多得多,所以他想的要更多,而且嘴也比之前更碎了,一路說個不停。
“一旦結婚,要考慮的東西就更多了。不僅僅是准備一個孩子的問題,還要有自己的屋子,要有一片耕地,靠種地賺錢養活一家人。短期內他們倒是可以投靠伊福部,在小賣部確實能窩一段日子,但那終究還不是長久之計,最重要的是沒錢,小賣部的收入頂多養活伊福部大姐一張嘴,無論如何也養不活三個人,而且伊福部還有酗酒的毛病,唉……”
他們終於走到家門口,悠摸出兜里鑰匙,摸黑開門,鑰匙在鎖孔旁滑來滑去,就是對不上。
“悠。”
穹好像突然記起什麼一樣,略帶恐懼地呼喚悠。
“家里的冰淇淋吃光了?”
“這一次,投湖的,可能是小瑛……”
悠的動作凝固了。
……
……
“……亮平,瑛在你身邊嗎?什麼?不在?快,快去神社找瑛,我懷疑……穹懷疑瑛的精神狀態可能不太好,你快去看看她,免得她做什麼傻事……抓緊!”
“……一葉,知道這麼晚打擾你不好,但是瑛她那邊可能出了點狀況,穹懷疑瑛的精神狀態不會很好,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去神社一趟……我不知道,不過阿姨能去也是多一個人手,多謝了!”
“……奈緒,你現在有時間嗎?——關於瑛的事。穹懷疑瑛的精神狀態不會很好……對,對,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所以你能不能——那太好了!”
悠的手放在座機電話上,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撥下了警局的電話號碼。
“……喂,您好,是渡邊警官嗎?我是春日野悠。……我要報案,……我懷疑天女目瑛的精神狀況會有問題,對,主要是我妹妹,我妹妹覺得她可能會自殺。所以我……您去嗎?那太好了!謝謝您!”
中里亮平從家里一口氣狂奔到山腳下,最終還是氣喘吁吁。雖然自己體質很好,又有常年勞作鍛煉,但今天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他也夠累的了。
“中里!中里!”後面有男人的聲音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兩盞大號警用探照燈。
“渡邊大哥?”
“中里!”渡邊同樣是飛奔來的。他跑到中里亮平身邊,把一盞探照燈給他,“我聽到春日野家的那孩子打電話報警,說瑛可能會自殺。”
“我也是聽悠的電話才趕過來的。”中里亮平在渡邊身旁聞到一股濃濃的酒氣。
“你現在跑不動了?”
“嗯,我需要……需要休息一會兒。”
“那好,我先走一步,記著,上山後不要去湖邊,第一時間去神社里!”渡邊太郎說完後立刻以衝刺的速度沿著台階跑去,雖然和中里亮平比起來身材已經有明顯的發福,但不論是跑步姿勢還是速度,都明顯是經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之所為,不是中里亮平這個農民能相比的。
中里亮平一咬牙,鉚起一股勁,也往山上跑去,雖然步幅和渡邊太郎完全沒法比,但是至少也是在向上走,他大口呼吸,肺簡直要炸了。
渡邊跑的非常快。可能是回警局後喝的一瓶酒起的作用,也可能是今天白天尚未發泄完的怒氣全部積攢到了自己雙腿上,他一步步踏上台階,偶爾甚至隔一個台階一大步,總之,他用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速度在跑。但他的肺,和雙腿肌肉,負荷都已經達到了極點。
“我當年,可以,完成,十公里,山地奔襲,科目,這個速度,輕輕松松……”他咬緊牙關,不斷在嘴里重復這樣一句話,用近乎催眠自己的狀態向山頂跑去。
終於,神社近在眼前,他再深吸一口氣,加快自己雙腿向前邁動的步伐。“警察!警察!警察!”他大喊道,但是聲音從聲帶中出來已經沒有多大力量了。
偏房有一燈亮著。
渡邊太郎不顧一切地衝向這間房,想把門拉開——拉不開,他拉反了。急火攻心之下,他抓住門框向下死命一拽。
門破了。
他看到兩個爛醉如泥的人,和胡亂擺在地上的十幾個啤酒瓶子。
伊福部八尋,和天女目瑛。
天女目瑛穿著巫女服,依偎在伊福部八尋身上,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伊福部八尋知道有人闖了進來,但也沒有尖叫,只是緩緩看向門口,打出一連串的酒嗝,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警察?嗝——警察,警察……渡邊——嗝……”
渡邊太郎像牲口一樣野蠻地拼命呼吸,他扔下探照燈,咕咚一聲跪在地下,隨意摸索著瓶子,摸到還剩兩三口的一瓶啤酒,把液體灌進自己嘴里,然後用及其沙啞的嗓音說:
“對不起,八尋,我,我什麼都沒拿到……”他哭了,沒哭出聲來,只是空氣不斷透過嗓子眼,聲音及其尖銳,好像一個瀕死的人正在呼喊。
“嗝——我——嗝——聽說——嗝——你啦!你做的事——嗝——我都——嗝——知道啦!”伊福部也已經醉到沒法說出連串的一句話了,她不斷打著酒嗝,但還在盡力安慰渡邊太郎:
“你——嗝——已經做的——嗝——很——嗝——好啦!瑛也——嗝——很好啦!我們——嗝——都——嗝——很好啦!我們——嗝——都……我再也不喝酒了……瑛這個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伊福部說著說著突然哭起來,涕淚俱下。
“——嘔哇——”
瑛也哭了,或許是因為過於頻繁的呼吸刺激到她的會厭,也或許是孕期正常的生理反應在爛醉中展開,她弓起身子開始嘔吐起來。伊福部連忙過去拍她的後背,安慰道:“沒事,沒事……我們去找水,去找水……”
“瑛!瑛!渡邊……渡邊大哥……瑛怎麼樣,怎麼樣?”
中里亮平終於跑到山頂來了。
他同樣上氣不接下氣,但沒有渡邊那麼夸張。看到在自己嘔吐出的汙物里打滾的瑛和八尋,他驚叫了一聲,然後立刻踏步上前,把瑛抱在懷里。瑛認出環抱自己的那雙手臂,她掙扎著說:
“亮平?亮平……”
“是我!瑛,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愛你,瑛……”
“亮平……我……我不要孩子了,好不好……”瑛在亮平懷里嚎啕大哭。
“你在說什麼傻話!不!絕對不!我們,我們要結婚,把這個孩子好好養大,明明白白地告訴它,過去究竟發生過什麼,而今天又發生了什麼,讓它永遠記住這一切。我們會有屬於自己的家,會有我們想要的一切!”亮平抱起瑛,“我們走……”
遠處響起嘈雜的人聲。
春日野家的兩個孩子、渚一葉和她母親、依媛奈緒和她父母,還有當年和她當過同班同學的班長,和她相識好多年的乃木坂初佳和今天清晨去過神社的渚家的工作人員,還有很多和她有過往來或只是在神社祭典期間擺攤的小商小販,他們都在。
中里亮平的家人也在。
神社一下子變得吵吵嚷嚷。
而相對地,這間偏房就被人們忽略了,突然顯得很安靜。
“啊……嗝……”伊福部八尋打酒嗝的頻率降低了,她慢慢支撐起自己的身體,然後跪坐在地上,眯起眼睛看著以剖腹姿勢倒在地上歇息的渡邊。
“……渡邊哥……”
“我什麼都沒有拿到,但我什麼都沒做錯。”
“瑛什麼都和我說了。”
“你為什麼來?害怕瑛自殺嗎?”
“對。”
“為什麼給她喝酒?孕婦不能喝酒。”
“我只會陪她喝酒……”
“噗……”
“你們為什麼來?”
“因為那個春日野家的女娃兒……和你想的一樣。哼,瑛不可能自殺的。”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她是母親。一個懷孕的母親是不會放棄生命的。”
伊福部的臉頰流下了眼淚,她啜泣起來。
渡邊坐了起來,他靠在屏風旁,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像一個拼命去抓斷了线的風箏卻最終沒能把它救回來的男孩子一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