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跪在渚先生的棺材前。
引得旁人側目,但他毫不在意,再從酒瓶中吞下一口,然後說:
“大哥。”
落字仿佛有千斤重。聲音嘶啞,引來所有人的注意。
“我聽說人死之後,五種感官是依次失去的。嗅覺,視覺,觸覺,味覺,聽覺。聽覺,排在最後。所以你現在還能聽見,我在,他們在。”渡邊回過頭,用凌厲的目光掃視眾人,“你家人請了你的這些朋友,他們今天來了。很好,很好。”
外地人的人群中開始出現議論紛紛的聲音:
“這到底是個什麼人……”
“怎麼會在葬禮上出現一個酒鬼……”
“夠晦氣的了……”
“果然還是農村,這里的人一點素質都沒有嗎……”
渡邊都聽見了,但他暫時不打算爭論。“嘿嘿……”他繼續對著棺材說話:“那麼,他們,今天,彼此,說了什麼,和你的女兒,又說了什麼,你應該也都聽見了。”
“你的遺囑,我們都看見了,我姑且認為這是你最後要說的話。你說的不少,但還有很多東西你沒有說,可能是你不想說吧。”
“你不想說,對,你想把這些東西帶進棺材里一起走。太丟人了,你自己也知道,是不是?——你知道,你還要臉,可是你當初做出這種事的時候,怎麼就這麼不要臉呢?!我要讓他們聽聽,也要讓你好好聽聽,你當年究竟做了什麼孽,讓你帶著最後這點東西走進六道輪回!你活在自己給自己催眠的世界里,太久了!”
渡邊把酒瓶里剩下的液體撒在地上——其實也沒剩多少了,大部分都已經進了渡邊的肚子,然後拄著酒瓶站起來,搖搖晃晃地。他兩眼通紅,耳朵和脖子也都紅了。
“二十多年前,一個和她女兒差不多年歲的女人,愛上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年歲的男人。他們二十多歲——至多不到二十五歲,他們以為這樣的愛情會很牢固,他們會修成正果。”
“但是她想錯了。她深愛的男人,終於有一天,不辭而別。”
“她這才知道,自己的愛人不是和她同樣出身寒門的麻雀,而是一只生下來就含著金匙子的丑小鴨,時候到了就要變成天鵝,飛到高高的天空上去!——飛到你們的群中。”
“她原本以為這段感情已經結束了,但他又找到了她,說自己仍然願意分出一份愛給她。”
“她不是不知道,將自己抱在懷里的男人已經結婚了,他的妻子是和他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但他不知足,偏要和情人再續前緣。愛情讓這個女人衝昏了頭腦,讓她走出了可怕的一步。終於,在一次又一次幽會中,她找到了機會。”
“她懷孕了。”
“她以為肚里的孩子會提升自己在情人眼里的地位,然而他,那個腳踏兩條船的男人,面對孩子,選擇了逃避!”
“男人連累了家人,為了保全家族的臉面,他們連夜搬了家,隱居到一個小村莊里,希望就此與這個女人斷絕關系。”
“但是,那個懷孕的女人用幾個月時間查明了男人搬家的位置,最後親自挺著肚子找上門來,要求給自己,或者是給肚子里的孩子討個公道,討個說法。”
“你們猜怎麼著?孩子的父親又一次選擇了逃避。”
“但在小村子里,他們無所顧慮,而且也是氣急攻心,因為男子的正妻也有身孕而且已經臨盆,所以他把苦苦哀求的情人一腳踢開,她早產了,最後在醫院的收留下,生了一個女孩兒。”
“這之後,情人沒有尋死,也沒有瘋,因為她是一個母親。她沒有離開女兒出生的村莊,把家搬到離村子不遠處山頂的神社後院,獨自撫養女兒。——對,你們沒有聽錯,獨自。那個男人又一次選擇了逃避。”
“又當爹又當媽,讓她心力憔悴,所以她很早就死了。她死的時候,那個女孩剛剛五歲。”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在五歲那個年紀失去親人。或許有,但我想再問一句,你們有誰在五歲就成了孤兒。或許也有,但我還是想再問一句,你們有誰在五歲時就成了父親尚在人世的孤兒。孩子的父親尚且在世,但她是孤兒。”
“如果你讓我說,情人的選擇到底是否正確,我當然是要說一句,她其實被愛情蒙住了眼睛,以為靠孩子就能提升自己的地位,殊不知孩子不是軟肋,反而是他們的大忌,你們的出身不會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就不接著說了。總之,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罷,自身都不是完美無缺的,都有錯。”
“可是,孩子是沒有錯的呀!她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讓自己五歲就失去母親,一出生就被父親拋棄?她上輩子做錯什麼了嗎?”
“後來,父親的父親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痛恨自己兒子的無能,但他自己本身就時日無多,又怎麼能永遠陪伴在孩子身邊?沒過幾年,父親的父親也去世了。那個女孩又一次成為了孤兒。”
“這一次,她再也沒有親人可以陪伴了。她吃百家飯長大,十一歲開始就學著做巫女,靠政府的低保和參拜客的奉納過活……十一歲!”
“後來,十五歲那年,她父親終於承認了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後幾年里,勉強盡到了一個父親的責任。”
“今年,她二十一歲,和她母親遇見她父親的年齡差不多。但她比她母親幸運,遇到了值得自己托付一生的男人。因為她是孤兒,是巫女,沒有田產,所以男方家里人不贊成這門婚事。但是她的未婚夫比她父親要勇敢得多了!他毅然決然地和自己家里斷絕關系,發誓要憑借兩人的能力過上好日子。”
“就在兩個月前,她懷孕了。”
“他們想結婚,需要錢,需要家人的認可,需要養孩子的一切的一切……”
“他們沒有。什麼都沒有,她父親,這個村子里首屈一指的富豪,願意給女兒錢,但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他得了急性胰腺炎,生命已經以周天倒計時。如果這對未婚夫婦能拿到遺產的一點點——哪怕百分之三或百分之二,都是可以的,不僅能解決眼下燃眉之急,更能長久地為尚未出生的孩子提供一個安穩的家庭。”
“她父親最後是悔悟了的。父親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惦記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但在遺囑里,他的全部財產都只留給了一個孩子,那個正妻生的孩子。”
“在醫院里,我問過他為什麼,他說,不寫非婚生女兒的原因是要保全自己家族的名譽,而兩個孩子之間的關系有如親姐妹,他有那個自信,自己身後事會被料理的很好。我當即問他,如果他死後,有人來孤兒寡母面前要債、斂財、敲詐勒索該怎麼辦。”
“他選擇信任你們。”
院子里鴉雀無聲。
“然後,回想一下,你們都干了什麼。今天,剛才,在我的眼前。”
“你們對不起他的信任。”
“你們用欺騙,訛詐,巧取豪奪,拿走了他的遺產。”
“你們必須承認我剛才說的那些動作,就在剛剛,真真切切地發生在這片屍骨未寒的花園里,發生在道貌岸然的你們身上,用最文明的話語,做下最丑惡的罪行。”
“所以,如果你們還有一丁點兒良知,請給這二位孤兒寡母一點點最後那賴以生存的財產——對不起我有些言重了,那是——足以保持體面、保持尊嚴的財產,讓她們把這份財產珍重地交給她的第二位女兒,這只是你們的一小點點東西,但已經足夠改變他們的人生。我請求你們,在這里鄭重地懇求你們!”
黑壓壓的人群中只有風聲。
“給不給?”渡邊用酒瓶指著周圍一圈人。
風停了,一片靜默。
“給不給?!”
還是靜默。
渡邊笑了,他的眼神已經趨於迷離:“好,很好,好啊,好啊!你看看,看看,自己這輩子都交了些,什麼,狐朋狗友!他們的眼睛里除了金錢,權利,地位,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還有你們,我和渚大哥的私生女沒有關系,但我還是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能不能有誰把剛拿到手里的錢分出來一點,哪怕是一點點。你們已經有那麼多錢,給她一點點,有什麼好肉痛的?”
“這酒鬼說的話越來越離譜了。住口!你憑什麼汙蔑渚先生的清白?”
“我——汙蔑他?呵呵……”渡邊指向在那里站著的渚一葉和她母親,說道:“她們還在那里站著,現在,你去問問她們,我說的話是真是假。如果我在編故事,為什麼她們剛才不說話,現在也不說話?”
“你……”那人被懟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看向台階,渚一葉,和她母親,還有中立亮平都在那里站著,看下面的這場鬧劇。亮平上去是為了擋住母女倆衝進來,但她們只是冷靜地看著下面發生的一切。
“好,好,姑且就信你說的是真的,那女孩在哪兒?”
“她在山上的神社里。”
“為什麼連親生父親的葬禮都不來參加?”
“你告訴我,如果她來了,她應該站在哪兒?讓她站在棺材旁邊嗎?!還是和你們站在一起?!她父親最後的遺囑上都沒有寫出她的姓名,就算她來了,你們會承認她嗎?!”
“跟這瘋子費什麼話?——警察呢?警察!把這酒鬼給我趕出去!”
“我——就是——警察!”渡邊太郎解開袍子的系繩,露出警察制服,然後干淨利落地把酒瓶砸到水泥地上,摔個粉碎。
他掏出佩在腰間的左輪手槍,直直對准那些人。
女人開始尖叫,男人開始躲避。
“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剛才想要回她們的錢,現在我只想要回一份公道。”
“渡邊,冷靜!冷靜啊!”中里亮平此刻顧不得母女倆,他跑到渡邊太郎身前,想把槍奪下來。
“退後!”
中里亮平就像被黃蜂蟄到一樣退卻了。
“槍里只有六發子彈,你……你想想,你最多能打死幾個人?”
“確實只有六發子彈,可打死你一發就夠了……”渡邊端著槍大踏步向那人走去,那人當即嚇癱在地,大聲慘嚎,渡邊大笑,他已完全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一群懦夫……”他笑著,兜圈子,腳步虛浮,然後皮鞋一步踏上玻璃碴,突然失去重心,滑倒在地。
中里亮平立刻上前按住渡邊持槍的右手,其余幾個人一擁而上,先是給他繳了械,然後給他牢牢壓在地上。渡邊大喊大叫,破口大罵,可終究還是沒能掙脫開來。他喝了很多,又扯著嗓子喊了半天,吵了半天,剛才的掙扎用光了自己最後一分氣力,眼看脫身無望,他徹底放棄了,身上力氣一下子全部卸掉,爛醉如泥,只是冷笑。
人們長舒了一口氣,幾個壓在渡邊身上的男子略微松了些力度。
渡邊在冷笑中驟然發力,把壓在身上的人全都甩了出去。然後他飛速起身,閃到亮平面前,不知怎的槍就回到了他手上。他舉起手臂,槍口重新對准那些人。
剛才撲上去制服他的幾個人在極度恐懼中爬起身,卻發現渡邊的眼神非常清醒,沒有任何喝酒的跡象。他把手槍舉向天空,然後猛然扣動扳機——
咔嚓。咔嚓。咔嚓……
只有撞針的聲音。
因為彈巢里一發子彈都沒有。
他扣了十幾下扳機——
——然後把手槍重新插回腰間,撿起斗篷,最後一次環視眾人:“不用你們趕,我自己會走。”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往大門走去,圍觀的人自動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一片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