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輪舞》(8-9)
Commission for 姆因&哈爾迪
By 愛吃肉的龍仆
注:這兩節為清水
8
跟隨姆因離開石室,踏入幽深的隧道時,哈爾迪不由感到一絲緊張。此前他並未考慮過逃跑,現在同樣如此,因為他知道那是徒勞之舉。他們默默前進,由曲曲折折的小路進入到一條較為寬敞的甬道,有星星點點的晶石鑲嵌在拱形洞頂,散發著蒼白幽光,兩側的灰白岩壁上錯落有致地開鑿著無數洞口,漆黑通道向四面八方延展。
哈爾迪猜想自己正身處一處地形錯綜復雜,經受過修整與改造的巨大山洞中。他偶爾能見到其他變異獸,大多行色匆匆,搬運著各種各樣的雜物在各個隧道間穿行。他們會和姆因打招呼,並用復雜的目光上下打量白狼。其中一些對哈爾迪的態度還算平淡,因為之前為他送飯時他們已相互結識,另一些則呲牙咧嘴,讓哈爾迪覺得若不是姆因在場,這些家伙一定會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
“這處山洞看起來是個巨型倉庫。”看到一只捧著大量食物的變異獸從身邊跑過後,哈爾迪開口道。
“早些年還會用來居住,因為外面的村落太過擁擠。”姆因嘆了口氣,“不過戰爭開始後就不存在這種困擾了。”
哈爾迪把這番話視為指責,不知是否該為此道歉,最後他搖搖頭,臉上浮現出無奈的神色。兩獸沿著洞穴主道繼續前行,拐過兩個彎,爬上一道緩坡,亮光與陰冷氣流迎面而來,讓哈爾迪猝不及防,不由打了個哆嗦。此時他們已經來到山洞外,背後是陡峭高峰,如利劍般拔地而起,刺入雲霄,面前一片開闊,濃雲密布的昏暗天空與坑坑窪窪的紅褐色土路映入眼簾。在稍遠處,有一棟棟小屋散落在土路兩側,皆由茅草與木頭堆砌而成,看起來格外簡陋。墨色矮草四處瘋長,好似一塊塊汙漬粘在地上,空中不時有變異怪鳥的尖鳴傳來,讓聽者不寒而栗。
盡管沒能看到太陽——禁絕之地腹地沒有陽光可言,這種出獄的感覺還是讓哈爾迪為之一振,狼耳豎起,兩眼四處張望,貪婪掃視著乏味岩壁之外的一切景象。不過他的亢奮未能持續多久,因為他很快發現變異獸村落與大陸其他貧苦地區的普通村落似乎並無不同。街上空蕩蕩的,一間間茅屋中空無一獸,沉悶與死寂在空氣中彌漫,讓哈爾迪喘不過氣。
“以前村子里還是蠻熱鬧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哈爾迪咬了咬牙,“不用再重復了。”
姆因聳聳肩,帶領白狼踏入這片位於山腳下的村落,沿主街緩步前行。現在哈爾迪能看到其他變異獸了,基本都是些孩童。他們躲藏在街角與窄巷中,偷偷摸摸地打量著街道上的兩獸。哈爾迪嘗試著抬爪向他們打招呼,大部分見狀會立刻跑開,不過仍有一些曾給他送過飯的幼獸會怯生生地給出回應。
“他們挺喜歡你的。”姆因低語道,聲音中帶著好奇,手杖隨著腳步一次次落下,在土路上留下一串淺坑。“認為你是位和藹可親的帥氣叔叔。”
哈爾迪聞言臉上一熱,眼簾低垂。“這些小家伙很……”他停頓了一下。將褒義詞放在變異獸身上總會讓獸感覺非常怪異,“很淳朴。我樂於和他們打交道。”
“即便在神殿看來他們將來會成長為無惡不作的邪魔?”姆因尾巴上的巨嘴反問道。
變異獸沒完沒了的諷刺讓哈爾迪略感心煩。他微微蹙眉,打算和這個伶牙俐齒的家伙爭論一番,可他還沒開口,另一個急切的尖細聲音已經插入進來。
“原來你在這兒。”
伴著話音,暮影突然浮現在兩獸身前,神情倉促。哈爾迪被這只幽靈般的貓人嚇了一跳,姆因則一臉淡漠,顯然已經習以為常。“有什麼事嗎?”
“暗淵河那邊打起來了,戰況激烈,急需增援。”
“我感覺很累。”姆因一字一頓地說,“昨天我剛剛完成任務回來,就不能讓我休息一下?派其他獸去吧。”
“能抽調出的人手已經派過去了,但戰局並不樂觀。”暮影搖搖頭,聲音中滿是無奈。“大家都很累,沒有誰想要戰斗,但是目前情況如此,希望你能體諒。”
刹那間,哈爾迪從姆因眼中看到了真正的疲倦,仿佛身心都徹底枯竭,與之相伴的還有深深的厭惡。但姆因沒有進行更多爭辯,他戴上斗篷的兜帽,緊緊攥著那柄造型別致的手杖,快步衝進街邊一條窄巷,好似一道黑色閃電,拐了個彎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嘿!等一下!那我該怎麼辦?”
哈爾迪忍不住大叫道,但那貓人幽靈似乎不屑於和他交流,如霧氣般消散,空曠的土路上頓時只剩他一獸。他傻站了一會兒,最後只能硬著頭皮沿街道往前走,希望能有其他向導為他引路。在路上他遇到了其他零星的變異獸,但他們都對他避之不及,不過他還是找到了方向。當風從村東側吹來時,哈爾迪能嗅到鮮明的刺鼻氣味兒,那是血腥味兒與各類草藥的混合氣息。他開始加快腳步,而他越是靠近,氣味兒就越濃重,隨之而來的還有陣陣哀嚎與慘叫在空氣中飄蕩,由遠及近,讓獸脊背發寒。
看來就是這邊。
哈爾迪在街巷中穿行,心跳加快,亂七八糟的氣味兒涌入鼻腔,衝擊著他的神經。終於,當他繞過一排茅草屋,從一條小道中穿出時,眼前豁然開朗,意料之外的慘狀呈現在面前,讓他一時瞠目結舌。
如果哈爾迪沒猜錯,眼前這一大片開闊的場地原本應該是村落中心的廣場,整體呈圓形,邊緣圍攏了一圈茅草屋。眼下整個廣場擁擠不堪,幾乎無處下腳,因為地上密密麻麻地趟滿了重傷傷員,哀鴻遍野,慘不忍睹,簡直像一層模糊的血肉攤開在廣場上。數十名變異獸在各個傷員間穿梭,手里拿著各類骨質與石質的工具,亦或者盛滿粘稠藥膏的陶碗,火急火燎地處理那些足以致命的傷口。而在廣場邊緣,幾口大鍋被木頭架子支起來懸在熊熊燃燒的柴堆上,正熬煮著效果各不相同的藥膏或藥湯,幾只獸時而向大鍋中投放雜七雜八的材料,時而用木棍在其中細細翻攪。顏色各異的霧氣從中飄散出來,與血腥味兒混合在一起,聞起來讓獸頭暈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你來啦?”
哈爾迪還在廣場邊上發愣,一名“醫生”已經發現了他。她將手中用於縫合傷口的骨針交給同胞,八條蜘蛛腿靈巧地避開地上的傷員,快速朝他移動過來。“之前姆因先生說要讓你給我當助手時我還不相信。”她停在白狼面前,蜥蜴人外形的上半身含笑低頭,似乎想行屈膝禮,無奈蜘蛛般的下半身難以做到這個動作。
“其實我也沒料到。”哈爾迪抬爪撓撓頭。
“別管那些細枝末節了,時間緊迫。”說著蜘蛛女士突然歪頭朝身後大喊,“快給羅斯換藥!不然他的腿就要爛掉了!”
“呃……現在我該做些什麼?”看著廣場上如蜜蜂般在各個傷員間奔波的變異獸,白狼吞了口唾沫。
“咱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讓盡可能多的獸活下來。”蜘蛛女士自嘲道,盡量讓語調顯得輕松。“你以前一定面對過類似的場景吧?畢竟你是個牧師。”
在戰爭中救死扶傷確實我們繞過虎山,站在壩橋上,一邊是平靜的湖水,迎著斜風細雨,懶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邊確實喑嗚叱咤,似有千軍萬馬,躲在綺麗的黃錦底下。算是牧師的職責,但哈爾迪還是第一次對變異獸伸出援手。以往他主要靠神術治愈傷痛,但眼下這種辦法毫無疑問行不通,在他看來溫暖而神聖的光芒只會灼傷變異獸,更何況他已經算不上牧師——他的祈禱已經數月得不到回應。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他曾粗略學習過一些與醫療相關的知識與技術。
“這就足夠了。”聽完白狼的解釋後蜘蛛女士點點頭,“我也沒指望花里胡哨的閃光會有用。從今天起你就給我打下手吧,聽我安排就行。另外還要提醒你一點:注意保護自己。雖然姆因先生向全族下了不能傷害你的命令,但難免有脾氣暴躁的家伙管不住自己。盡量離那些頭腦清晰,仍有活動能力的傷員遠一些。”
“感謝你的忠告。”哈爾迪誠懇地說。
“耽誤的時間夠多了,現在立刻行動起來,具體細節咱們一邊忙我一邊教你。”
就這樣,如同趕鴨子上架,哈爾迪從囚犯被迫轉變為變異獸的醫護人員,開始了忙碌的工作生活。
哈爾迪記得蜘蛛女士的提醒,可他很快意識到這完全是杞人憂天,因為所有被運回來的傷員都是奄奄一息的垂死之獸,即便對他心懷恐懼與憎恨,也無力傷害他。其他健全的變異獸則根本沒空搭理他,或奔赴戰場,奮勇抗擊神殿,或外出打獵,為全村獸覓食,或全心全意投入到對同胞的救助中。哈爾迪曾在大陸其他地方面對過各種各樣的族群,卻從未有哪一個如變異獸一般團結一心,眾志成城,又井然有序。在村落中每只獸都各司其職,為族群貢獻出自己的全部力量。
“沒有辦法。”蜘蛛女士對此如此解釋。“應對禁絕之地的險惡環境已經足夠困難,如今又有你們神殿來添亂。我們必須如此,否則就會滅絕。”
哈爾迪並非第一次直面戰爭的殘酷,能理解蜘蛛女士的意思。他也知道從身份上來說變異獸是他的敵人,然而在這片被視為露天醫院的村落廣場上仍有無數畫面刺痛著他的心。因為擁有被混沌氣息侵蝕的強悍肉體,變異獸能在受到超乎想象的重傷後存活更長時間,這種特質一次又一次刷新了哈爾迪的認識。對於被運回的傷員來說,缺胳膊短腿只能算是不足掛齒的輕傷。哈爾迪曾看到有獸被攔腰斬成兩半後——被送到廣場時只剩上半個身子——依舊掙扎著不肯咽氣,並在藥膏與巫術的及時救治下得以存活。還有獸胸口上被硬生生貫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空洞,血如泉涌,卻仍能開口說話,一邊接受手術一邊向同胞傳達正面戰場的戰況。他曾親手為一只膛開肚破的傷員縫合傷口,耳邊滿是尖利哀嚎,雙爪被破碎內髒與血漿的混合物染紅,也曾給一大團仍然活著的模糊血肉敷藥——這個可憐家伙的外皮被聖火完全燒盡。
這些噩夢般的經歷讓哈爾迪刻骨銘心,深受觸動。起初他還會感到糾結,認為自己不該成為變異獸的幫凶,然而當那專屬垂死之獸的喘息在耳邊回響,當生命如風中殘燭般在眼前飛速消逝,他無法保持平靜,之前被牢牢壓抑的憐憫之情突破教義的桎梏。他開始全心全意投入到對傷員的救治,忽視對方的種族,只把他們當做一個個渴望活下去的純粹生命對待。按照蜘蛛女士的安排,夜晚他可以返回之前的石室休息,但他做不到。只要閉上眼,他的腦海中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因痛苦扭曲的臉與殘破不堪的身軀,殘留在身上的血腥味兒縈繞不散,幾乎讓他窒息。於是他也像其他負責醫護的變異獸一樣,在廣場上日夜不停地忙碌,餓了就草草塞幾口飯,實在支撐不住就到廣場邊緣就地躺下歇一會兒,被痛苦的哀嚎吵醒後便重返崗位繼續奮戰,只為了能救治更多傷員。
日復一日,哈爾迪面對的都是地獄般的圖景,痛苦與絕望編織成的悲歌晝夜不止,死神在廣場上空翩翩起舞。每天都有獸命喪黃泉,而他的同胞們根本沒時間哀悼,將屍體扔進在村邊事先挖好的土坑後便重返廣場繼續救治工作。而那些幸存者傷勢稍稍好轉就會義無反顧地重返戰場,繼續與神殿部隊搏殺,阻止他們踏入這處變異獸村落。這一切都深深震撼著哈爾迪,讓他苦不堪言,只覺靈魂受到拷問,因為掀起這場戰爭的正是他擁護與愛戴的神殿。
你們就不能停止打架,好好相處嗎?
以前村子里還是挺熱鬧的。
大家都很累,沒有誰想要戰斗。
……
種種聲音終日在哈爾迪腦海中縈繞,鞭策他去思考,去反省,去深究這場戰爭的真相。而他想得越多,內心的懷疑越濃重。當哈爾迪還是神殿牧師時,他可以與伙伴大談善惡之道,商量如何給變異獸定罪。可當他真正身處其中,幾乎成為變異獸的一員時,那些虛無縹緲的概念都被拋諸腦後。他發現變異獸是一個非常純粹的族群。他們沒有神殿那些看起來崇高而遠大的理想——關於全大陸的和諧與安定,也不像聖狐描述的那樣天生喜歡破壞與作惡。他們就是想生存下去,僅此而已,與道德無關,完全出於生命最原始的渴望。沒有誰能否定這種本源的求生欲,如今神殿卻想要抹滅這一切,只因神宣稱變異獸是邪惡的。
或者說,聖狐宣稱變異獸是邪惡的。
根據教義,神殿中位於最高位的聖者與神是一體的,聖者就是神在俗世的化身,以往哈爾迪從未質疑過這一點,如今他的信念卻出現了動搖。他堅信神的仁慈與博愛,而身為聖者的聖狐終究是一介凡獸。無論他的造詣有多高,終究存在犯錯誤的可能。如果他誤解了神的旨意,而神殿又據此發動進攻,那後果不堪設想。
該死,我為何沒有更早考慮到這一點。
不得不承認,禁絕之地的惡劣氣候影響了哈爾迪的判斷,變異獸的外貌也確實太過……奇特,容易引起普通獸的敵意,再加上此前他對聖狐的盲目尊崇,這一切促使他參與到這場“討伐”中。但如果事實並非如聖狐所言,他與其他神殿人員便成為了雙爪沾滿鮮血的劊子手,這種想法讓他毛骨悚然。
無論真相如何,將情況調查清楚前就發動戰爭是錯誤的。
哈爾迪為自己先前的草率與不理智感到羞愧,這讓他竭盡全力地去施救,不分晝夜,廢寢忘食,仿佛想要彌補某種罪過,有好幾次甚至因過度勞累昏倒在滿地傷員之間。
“我不知道你心懷什麼目的,但你沒必要這樣拼命。”
又一次從昏迷中蘇醒後,哈爾迪發現自己被拖到了廣場邊緣。姆因坐在他身旁,身上披著因戰斗破破爛爛的黑斗篷,異瞳牢牢盯著他,仿佛要將他徹底看穿。
“為遇難者提供援助是我的天職。”哈爾迪回應道,聲音沙啞,面容憔悴,身上沾滿汙漬與血跡,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但他藍寶石般的雙眸格外澄澈,仿佛雲層上的碧空。
“即便遇難者是被你們視為惡魔的變異獸?”巨嘴開口道,再次拋出這個難題。
“眼下對於我來說他們就是命懸一线的傷員,沒有其他身份。”
“你在回避我的問題,小家伙。”
在姆因印象中,白狼面對巨嘴的刁難時總會顯得局促不安。但這次哈爾迪卻從容不迫,目光中透著堅毅。“因為我還不知道答案。”他鄭重而誠懇地坦白道,“那正是我想要返回神殿探尋的,希望你們能給我這個機會。如果事實證明神殿一方是錯誤的,那我將會向你們道歉,並竭盡所能阻止戰爭。”
“空口無憑。”姆因回應說,“我沒有足夠的理由信任你。”
“那咱們就等你找到理由後再詳談。”說著白狼站起身,目光從姆因身上挪向廣場上的遍地傷員。“現在我要繼續工作了。”
望著哈爾迪在傷員間往來穿梭,與其他變異獸協作配合的景象,姆因久久不語,若有所思,一對異瞳在兜帽投下的陰影中閃閃發亮。
轉眼間,哈爾迪已經在廣場上奮戰了半個多月,比起“淨化邪物”,救死扶傷顯然更符合他的心意。他發現被送回村中的傷員在漸漸減少,傷情卻一個比一個重,完全超出了村落救治能力的極限,這讓所有負責後勤與醫護的獸都惶惶不安。經過一番打聽後他們得知,正面戰場的衝突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神殿一方似乎想進行撤退前的最後一搏,不顧魔獸,瘟疫與糧食極度短缺等重重困擾,瘋狂發動進攻,這給前线的變異獸戰士帶來了巨大壓力。很多獸受傷後根本來不及撤退便戰死沙場,被送回來的傷員也都命懸一线,即便經過全力搶救最終也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這無疑是一種讓獸挫敗與絕望的體驗——明知希望渺茫,當那近乎支離破碎的軀體擺在面前時,哈爾迪與其他獸還是不忍心棄之不顧,盡心盡力做好他們能做到的一切,一折騰就是連續數個小時。即便如此,他們最終得到的往往是一具漸漸冰冷的屍體。當初廣場上獸滿為患,連走動都成難事時,哈爾迪會為不絕於耳的慘叫感到心煩意亂,可如今傷員越來越少,沾滿血汙的皸裂土地一點點騰出來時,他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悲哀。變異獸們都很堅強,然而在某些瞬間,他還是能看到這些所謂的惡魔在偷偷抹淚。有一次與變異獸一起在村邊挖新坑時——之前挖出的舊坑已被屍體完全填滿,哈爾迪甚至親眼看到幾只變異獸癱坐在地,神情崩潰,嚎啕大哭起來。他緩步靠近,希望能想辦法安撫這一顆顆受傷的心靈,不料沒等他有所行動,其中一只已經如閃電般竄起,眨眼間就將他撲倒在地。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殘害我們?!我們做錯了什麼?!”
這是一只灰黑色的母獸,有著鼠人的腦袋,大張的兩顎中卻生著好幾排鯊魚般的利齒,扭曲變形的雙爪長得出奇,好似一對鋒利鐮刀連接在手腕上。她雙目血紅,用震耳欲聾的吼聲咆哮著,體型雖小,卻有著強有力的肌肉,將白狼牢牢壓制在地。哈爾迪怔怔望著她,不覺恐懼,心里只有內疚與困惑,他也在發問,不過是向那不知身在何處的神明。
為什麼?
這一切真是您的意志嗎?
一如既往,哈爾迪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而鼠人還在朝他怒吼,黏糊糊的涎液滴落到他的臉上。他看到對方舉起了鐮刀般的爪子,紅玉似的小眼睛中凶光畢露。即便他想要躲閃或抵擋,此時也來不及了,然而他並不感到驚訝,仿佛早已預見類似狀況的發生——他終究是神殿的一員,沒有變異獸會忽視這個事實。
“與其在這兒內訌,不如去戰場上多殺幾個敵人。”
鼠人的攻擊沒能落下——一條漆黑長鞭緊緊纏住了她的手臂,將其輕而易舉地拽開。躺倒在地的哈爾迪側過頭,看到姆因正站在不遠處,爪持鞭柄,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他的黑斗篷已經無影無蹤,想必是因為破損太過嚴重無法繼續穿戴,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圍在腰間的簡陋獸皮,裸露在外的藏藍色身體傷痕累累,沾滿血汙。暗示著戰事的慘烈。
“他就是咱們的敵人!”鼠人咬牙切齒道,顯然很不甘心。
“不,至少現在不是。”姆因毫不退讓,“事實上,如果你不干正事,繼續胡鬧,我恐怕會把你歸為敵人。”
兩獸對視片刻,最終還是鼠人敗下陣來,悻悻地從白狼身上挪開,姆因則抬了下爪,將長鞭抽回。伴著一陣噼啪接合聲,只見那把奇特的武器收縮拼合,最終變成一根黑手杖,杖頭便是剛才的鞭柄,杖尾輕輕落在地上。滿身塵土的哈爾迪站起身,一時心潮澎湃,想對姆因表示感謝,又想告訴對方不必為了他責備其他變異獸。可他還沒開口,姆因便揮爪制止了他。
“現在沒時間廢話,有一大批重傷傷員被送回來了。手頭的事先放下,所有獸立刻去廣場幫忙。他們是真正的勇士,盡可能救活他們。”
姆因用命令的口吻對在場獸宣布道,話音未落便匆匆轉身向村落其他方向趕去,顯然還有很多事務要處理。哈爾迪與其他變異獸對視兩眼,將剛才的恩怨暫時拋開,沒多猶豫,紛紛奔向村落中心的廣場。
9
自從被“調到”廣場以來,哈爾迪第一次見到數目如此驚人的傷員,不僅是前些天漸漸空下來的廣場再度被填滿,連周邊的茅草屋中都熙熙攘攘地擠滿了變異獸,整個廣場上人聲鼎沸,亂成一團。
這是怎麼回事?
雖是正午時刻,廣場上依舊一片晦暗,終日不散的血腥味兒與草藥味兒彌漫著,與雜七雜八的變異獸體味兒混合在一起。在眾獸七嘴八舌的交談聲中,哈爾迪大概了解到神殿一方於今日上午正式宣布撤軍,並采取了相應行動。除了少數負責警戒的哨兵外,之前始終在前线奮戰的變異獸部隊也全部回到村中。這聽起來對變異獸是個好消息,象征著對外來入侵者的成功抗擊,但是沒有誰想要慶祝或歡呼,因為此刻正有無數重傷的戰士正在生死邊緣掙扎。所有能幫上忙的獸都來了,甚至連之前負責外出覓食的人手都被抽調過來。每一只獸都提心吊膽,沒有時間了解更多與戰爭有關的信息,紛紛加入到對傷員的救助,哈爾迪當然也不例外。往日傷員的傷情已經讓他與其他變異獸捉襟見肘,難以應付,如今又突然涌入數量眾多的一大批。更糟糕的是,哈爾迪很快發現那些瀕死傷員幾乎都是被聖火所傷。他們在地上掙扎著,哀嚎著,全身外皮早已化為灰燼,只剩一團模糊血肉。不僅如此,純白光焰仍埋藏在那一具具殘破身軀內,吞噬他們的內髒,毫不留情地將其推向死亡。
在將邪物徹底淨化前,聖火不會熄滅。變異獸的藥膏與巫術能治愈各種傷口,卻對聖火的侵襲無能為力。這些事哈爾迪早就了解,但讓他困惑不解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驅散聖火,這與他曾經進行神術訓練時的情況不同。
“為什麼?”一只變異獸朝哈爾迪大叫道,面帶驚恐,徒勞地將更多藥水灑在傷員不斷擴大的燒傷上,“你不是神殿牧師嗎?你應該有辦法阻止燃燒的!”
“我……呃……”
哈爾迪眉頭緊蹙,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猜想因為身體受到玷汙,他已經失去了神的眷賞,所以才會失敗。然而更主要的是,哈爾迪感覺眼前在變異獸身上躍動的白焰與他熟知的聖火並不相同。聖火是公正的裁決,可在那爆燃的光芒中他只能感受到純粹殺意。
不,這火不太對勁。
變異獸們對聖火並不了解,只知道不滅的雪白火焰正在吞噬一名名傷員脆弱的生命,一時都炸開了鍋,紛紛要求白狼牧師盡快想出辦法。跪在傷員身邊的哈爾迪反復誦念禱文,擺出相應手勢,希望能像往日訓練中那樣解除聖火,卻以失敗告終。傷員們則連連哀嚎,聲音中溢滿痛苦,讓聽者脊背發寒,肝膽俱裂。片刻後,或許因為耽擱的時間太久,其中一名劇烈掙扎的傷員突然一僵,脖子一歪,慘叫戛然而止,將他胸口燒出一個大洞的白焰緩緩熄滅,如果有獸向內望去便會發現他的內髒已被燃成灰燼。一時間圍攏四周的變異獸都鴉雀無聲,繼而爆發出更激烈的叫嚷聲。
“別裝模作樣了,該死的神殿走狗!”
“我們都知道,你其實根本不想救他!”
“從傷員身邊滾開吧,這兒不需要你。”
哈爾迪抬起頭,茫然無措地環顧身邊的變異獸,從他們眼中他能看到懷疑與憎惡,頓時心如刀絞。有獸重重推了他一把,又有獸從背後拉扯他,似乎想將他從傷員身邊趕走,但這並不現實,因為整個廣場上趟滿了傷員,白焰燒盡他們的外皮,又向體內蔓延。慘絕人寰的尖叫此起彼伏,撕裂了每一只獸的心,刺鼻的焦臭味在廣場上擴散,幾乎讓獸窒息。
情況本不該如此。
至少……這不該是唯一的結果。
哈爾迪癱坐在地,眼睜睜地看著一名名傷員在白焰的侵蝕下先後喪命。其他變異獸們對此先是感到無邊憤怒,都來指責白狼,將自己對神殿的憎恨統統發泄到他身上。然而,他們很快意識到這於事無補,絲毫無法阻攔死神將自己的同胞帶走,怒氣隨之轉化為濃重的悲傷。有獸開始歇斯底里地尖叫,無法接受事實,仍在嘗試用巫術與藥物抑制白焰。有獸為陣亡的家人潸然落淚,痛哭流涕。有獸心灰意冷,不再搭理這些屍體或注定斃命的同胞,轉而照顧其他傷勢較輕的傷員。在廣場最邊緣,哈爾迪能瞥見一些孩童躲在茅屋後,正怯生生地望著廣場上的慘劇,神情呆滯,往日天真爛漫的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最幽暗的恐懼。這一切直擊哈爾迪的靈魂,讓他只覺如墜冰窟,又似落入無底深淵。
如果凡世也有地獄,那一定就是此時此地。
而這絕不是神靈慈悲與博愛的體現!
刹那間,被俘後日日夜夜的所思所想一齊涌上哈爾迪的腦海,它們如金屬般熔化,流淌,匯聚為一體,繼而被鍛造成新形態,如利劍般斬斷往昔的所有遲疑,驅使他展開行動。
是的,我知道我該怎樣做了。
只見在充斥著混亂的廣場中,白狼哈爾迪跪在地上,頭微微前傾,雙耳豎起好似在聆聽,雙目輕輕閉合,雙爪在胸前互握。這一刻他的臉上沒有半點驚恐與迷茫,面容沉靜如水,身體巋然不動,好似一尊高貴的白金雕像。或許他已經喪失了牧師身份,但他再一次向神祈禱,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要虔誠。他的意識中一片空白,對自身的否認被拋諸腦後,對變異獸的懷疑不見蹤影,神殿教義與聖狐的命令更是蕩然無存。他甚至沒有誦念莊重復雜的禱詞,只是心懷最純粹的信念——
我需要您的幫助。
我想要拯救這些受苦受難的生靈。
“連您也無法阻止可怕的聖火嗎?”
在廣場邊緣的一間茅草屋邊,姆因正用硬樹皮為一位雙臂骨折的戰士制作夾板,眼角不時瞥向一片狼藉與騷亂的廣場中心。面對戰士的質問,姆因神情凝重,一言不發,只是搖搖頭。聽著不絕於耳的慘叫,他嘆了口氣,從身邊大張的巨嘴里摸出一顆糖果似的綠色圓球含入口中。
“你的同胞被過於激烈的情緒蒙蔽了頭腦,不然應該有獸能覺察到真相。當然,那些火焰自身帶有的偽裝也足夠高明。”尾巴上的巨嘴並未出聲,這團意識已經自發浮現在姆因腦海中。“不得不承認,那家伙的強大程度遠遠超出我的預料。我知道你很想救你的同胞,但我更願意將全部力量積攢下來,以應對將來更殘酷的戰斗,這樣才能將傷亡降至最低。”
“沒有其他辦法嗎?”姆因暗暗回應,思緒中充斥著痛苦與悲哀。
“除非有奇跡發生,”巨嘴嗤之以鼻,“但我向來不相信這類……哦……該死……”他嘟囔道,忍不住發出了聲。隨著姆因轉過頭,他也獲得了廣場上的視野,看到白狼正虔誠地跪在滿地屍體與傷員間。“那個傻小子在干什麼?難道說他想要——”
巨嘴的話還沒說完,萬道純淨的白光從哈爾迪身上綻放開來。
哈爾迪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仿佛與某種更宏大的存在產生鏈接,成為了祂們的一部分。周圍的世界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形式展露在他面前,就像所有秘密都被揭露。雖然閉著眼,他卻能將萬事萬物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在頭頂永不消散的厚重雲層上有艷陽高照,碧空萬里,而在面前的廣場上,每只獸的表情,每一聲叫喊與呢喃,每一次呼吸與心跳,他都知曉得一清二楚,他們的苦痛與悲哀也被盡數覺察,在他心中久久激蕩。他甚至能體驗到生命本身的律動,知道周圍有無數盞燈已經熄滅,卻仍有一些在竭力掙扎。沒有半點猶豫,他站起身來,互握的兩爪緩緩松開,向身體兩側揮動。
治愈這一切。
這一刻,哈爾迪好似一顆明星佇立在昏暗的廣場上,散發的光芒不算強烈,卻純淨柔和。隨著他的動作,光仿佛有了實體,好似一顆顆微塵向整個廣場擴散。它們落到一名名傷員身上,與其融合,如同時間倒轉一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補殘破身體。又有一根根纖細白絲從白狼身上延展出來,探入傷員體內,將那看似純潔的不滅白火拖拽出來。它們掙扎著,扭動著,最終在白絲的纏絞下支離破碎,竟化成一團團濃重的混沌氣息在空中消散不見。原本喧鬧的廣場上此時鴉雀無聲,所有變異獸都目瞪口呆地望著白狼與飛快康復的傷員們,只覺自己身處幻夢。然而傷員們的的確確是被治愈了,他們不再哀嚎,不再出血,痛苦如陽光下的霧氣般消散,原本被“聖火”燒得血肉模糊的身體迅速復原。盡管死者無法復蘇,僅僅過了一刻鍾,所有傷員已被徹底治愈,仿佛自始至終根本沒上過戰場。他們面面相覷,爪子撫摸著自己的身體,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直到這一刻,才有獸發出第一聲驚呼,整個廣場隨之沸騰起來。
我……成功了?
看著躁動起來的人群,哈爾迪恍恍惚惚地思索著。隨著治愈結束,身上的光芒消散殆盡,神秘的鏈接中斷了,他重新變回那只平凡的白狼。有獸衝上來握住了他的肩膀,一邊用力搖晃一邊大吼著,顯然想對他說些什麼,但不知為何他卻無法理解,只能聽到一堆毫無意義的雜音。他垂下頭,喘著粗氣,腦子完全卡殼了,仿佛自己集中精神連續冥思苦想了數個月,兩腿也綿軟無力,再也支撐不住如鉛塊般沉重的身體。
好吧,承受神靈的恩賜從來不是件容易事。
那份力量有多強,給受福者留下的負擔便有多重。
白狼呼了口氣,只覺自己的一切都被完全耗干了。他如醉漢般踉蹌了兩步,最後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不過他沒有摔個狗啃泥,有一只強壯有力的藏藍色胳膊提前接住了他。下一刻,他感覺到自己被對方攙扶起來,熟悉的氣味兒飄入鼻腔,讓他感到一陣心安——他知道這種氣味兒的主人不會傷害他。
“沒想到你還有這種本事。”
“看來我要對這只小白狼刮目相看了。”
哈爾迪沒聽懂姆因與巨嘴的話,不過他還是努力扭頭朝對方笑了笑,隨後他脖子一歪,因過度疲乏徹底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