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黃沙地
九月的涼州,風聲總伴著砂礫,在這片荒涼大地不斷叫囂著驅趕所有的生物,而來往的行人,多是逆來順受慣了,最多朝著風君喝罵兩聲,便低下本就庸庸碌碌的腦袋,趕著帶來的馱馬在黃沙的鞭撻之下向最近的聚落不斷靠近。
黃沙地本來是一大片區域的名字,可自從域外的異族商人在城市里被抽了什七稅憤憤而出,而後來到這片土地上擺開第一個攤位開始,不願接受鎮北王剝削的商人們不斷來到這里,幾十年下來這里也就變成了這無垠荒涼中除卻城市之外最繁華之地,而黃沙地也自然變成了這片聚落的稱呼。
黃沙地的外圍是沒有城牆的,只有一大片胡楊林將黃沙地緊緊擁在懷里,為黃沙地里面那些逐利的蚊蠅提供一片免受風君鞭笞的樂土。來往的客商們也好似明白胡楊林的大義,以至於無論帶著怎樣重要的貨物,在經過胡楊林時也會放下平時的浮躁,虔誠的從馬車里拎出數株胡楊樹苗種下,繳足肥料與水分而後再去人世去面對那些蠅營狗苟。
胡三從小就在這個聚落長大,從沒去過其他地方,也未曾想去其他地方。在他的眼里,出了這片胡楊林,外面就全是風與沙的世界了,來往的人也多是風塵仆仆的泥人,不過是吃份辛苦飯罷了。
而他胡三不同。
胡三的父親,曾是邊城上的一個旗官,二十年前車羅國大軍進犯中土,於邊城廝殺七天七夜,雖然僥幸活了下來,卻丟了條腿也落了殘疾,被退了軍籍。幸好將軍心善,將帝王的賞賜都與兄弟們分了,好歹能過了余生。胡三他爹找了幾個弟兄,一起用這筆賣命的錢,趁著黃沙地不大的時候就往返中原與北固城,干些投機倒把的買賣,一來二去竟是做的大了,成了氣候,便在黃沙地起了個樓子,做起了商行的買賣,來往客商可以在此住宿交易,幾個老兵自然成了護衛,多年下來在本地也是排的上號勢力。
胡三胡三,自然排行老三,老大老二生下來不久便夭折了,作為老胡家獨苗的胡三,自然就成了老胡的心頭肉,從小到大但凡是想要的,便沒有胡三得不到的。所有忤逆胡三的,自然也有長輩與有求於胡氏的人處理了。
由此,胡三當然覺得高人一等,哪里比得上黃沙地呢?
“哈哈!哪里比得上黃沙地呢!”胡三搖了搖手中的折扇,用力在跪在其面前的商販腦袋上敲了幾下,對著身邊的小廝說道:“這般識趣的人不多了,就讓他家進了咱們商號吧,給個三等鋪子,至於抽頭嘛....”
胡三摸了摸下巴,折扇展開輕輕扇動幾下,而後重新合上,向身後一丟大步離開。胡三身後的小廝趕緊接住扇子,而後胡三的聲音緩緩傳來:“就十抽六好了,總是比北固城少些,哈。”
小廝聽完,一腳踢在那商販屁股上,將其踢了個狗爬,一臉棄嫌的說道:“還不謝三爺恩?”
那商販趴在地上,抬頭看向小廝,一臉苦悶道:“可,可我不想....呃!~~!!”
血濺三尺,身首分離,最後見到的景象,是無頭軀殼沉默的控訴。
“收拾干淨,然後找個乞兒扮上吧。”
眼見胡三親隨小廝離去,沾血的劍尚有余溫,未經擦拭便收回鋒芒,執劍的人看著遠去的身形,沉默不語,而後便被無邊黑暗吞沒。
盈月樓,整片黃沙地唯一的客棧,說是樓其實不過是一個二層的屋子罷了,布置簡陋,僅僅作為一個歇腳的地方存在。盈月樓的一層是一個寬闊的大堂,一排排桌椅整齊擺設,這里是用餐的地方。而二樓自然就是一間間的客房了。由於面積限制,每個客房都被設計的盡可能小,整個屋子除了一張床與一個桌子在沒有其他東西的位置了。
胡三爺大搖大擺的走進盈月樓,跑堂的熱情的上前招呼,小廝卻攔住跑堂,環顧四周,抱拳一禮,而後大聲說道:“諸位,諸位,暫且停下,聽吾一言!”此時正是飯點,座位幾乎坐滿,吵吵鬧鬧的好像一萬只蒼蠅一起叫喚,可即便如此,小廝的聲音響起,整個盈月樓便再也沒有一點聲響了。
所有的客人都靜靜的注視門口的胡三一行人,一點多余的動作都不敢,生怕這黃沙地赫赫威名的胡三爺一生氣,把自己拋出胡楊林去喂狼。
眼見安靜下來,那小廝也滿臉得意的繼續說道:“今日,我們胡三爺要宴請趕往北固城參加武林大會的各路英雄!在場閒雜人等,速速離去,走的晚了,只怕夜里就要和這荒漠上的野狼為伴了!”
話音剛落,大廳眾人做鳥獸散,不消片刻,整個大堂僅剩下一桌人沒有動彈。跑堂的急的直跺腳,只因這些人還未結賬,而胡三爺也不是替別人結賬的人選。掌櫃的雖然心疼的好似要滴血一般,也迫於胡三爺淫威,從後堂掀開門簾出來,走到胡三爺身邊,做了個揖,而後便要向角落的桌邊走去,想要勸客人離開莫要生事。
可剛抬腿,就被胡三爺伸手攔下,一個眼神,小廝立刻會意,一招手,門外涌進六名大漢,身穿黑衣,手持鋼刀,隨著小廝走到那桌客人面前。
“兩位是沒聽到我家胡三爺要在這請客?還是故意找茬?”小廝一邊靠近,一邊說著,一臉趾高氣昂的神態,而六名大漢早已靠到近前將兩位客人團團圍住。掌櫃的看的直著急,在這里發生命案,胡三爺是肯定沒事的,自己這地方就算是臭了。胡三爺見了掌櫃的神色,嘿嘿一笑,用剛剛從小廝手里接回的折扇敲了敲掌櫃的腦袋說道:“莫要怕,我胡三爺好歹也是個讀書人,怎會讓你為難?不過是教教別人規矩罷了,不會出人命的。”說著也向那桌客人靠近。
聽到這里,掌櫃的也便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只得作罷,跑堂的直衝掌櫃的使眼色想要去找黃沙地的衛隊來主持公道,掌櫃的心頭暗罵一句新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緩緩蹭過去,一腳踢在跑堂的屁股上,跑堂的這才沒了動作。
胡三爺終於來到了桌子面前,作為這片黃沙地說一不二的角色,胡三爺可說是閱人無數,可眼前這二人卻依舊讓胡三爺愣神片刻。
這二人一男一女,男的劍眉星目,一臉正氣,身穿一身白袍,下擺繡著三兩片竹葉,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一雙眸子映射燦燦星芒,端的一個不俗樣貌,其身後背著一個莫名物件,被白布裹得嚴嚴實實,只有隱約一個輪廓透露此物似乎是一把劍。再看女子,雖然帶著斗笠面紗,可一身婀娜曼妙哪怕是被青花布衣裹了個嚴嚴實實,竟也透出三分媚態。
胡三爺沒少去花樓吃酒,一對招子識人從來無錯,哪怕隔著白紗,也能看出這女子乃是上佳之選,閉目輕嗅,除了少女體香未見粉黛之俗,可謂之絕色。即使容貌稍遜,這一身脫俗氣質便以令人神魂顛倒,依舊是人間尤物。
“登徒子。”清冷聲音傳出,白衣男子起身便是一巴掌打來,胡三未修武學,哪里反應的過來,巴掌打的結實,胡三爺捂著臉後退幾步,滿眼的不可置信,不可置信這塊聚落居然有人敢忤逆自己!一旁小廝見了,趕緊扶住胡三,嘴里急切道:“三爺,您沒事吧!”而後抬頭看向六個大漢怒道:“還看什麼呢!上呀,男的弄死,女的留著!”
遠處掌櫃聽了,又是一腳踢在跑堂的腿上,跑堂的會意趁機跑了出去。
再說這邊,六名大漢還未等動作,赫見一抹白色人影飄搖如燕,步伐騰挪之間,六人倒飛而出,摔在胡三爺與小廝面前。細看之下,每個黑衣人的胸口都印著一個清晰可見的腳印。
“你!你!你居然敢!”此時胡三爺也回過神來,一手指著二人,一邊罵道:“小白臉,你敢打我胡三爺!還有那個小婊子!你們等著!你們等著!!”胡三爺哪受過這等悶氣,急的上氣不接下氣,身旁小廝急忙捋順胡三胸口,這口氣方才回了上來,繼續說道:“莫要落在我手上,定要閹了你這個小白臉,當著你的面操你這個小婊子!!”
白衣男子本以坐下,聽到這里卻又起身來,一步一步,逐步靠近胡三爺。
胡三爺見凶人在前,以說不出話來,小廝卻反應過來,大聲道:“你可想好了,這黃沙地誰不知我們三爺,今日三爺有過,那女子也動了手,算是兩清了。你若再進一步,可就不死不休了,你武功高強,可你能日日夜夜防范暗手麼!!”
白衣人影不為所動,可女子卻快步上前,拉住白衣說道:“師兄,算了,他說的沒錯,我們只是路過此地,強龍不壓地頭蛇。”白衣還欲分辯,可見師妹眼中神色,搖了搖頭說道:“唉,罷了。叫你家三爺起身道歉,此事便算揭過,爾後辨不會再提了。”
胡三盯著小廝的眼神無比憤怒,可小廝在其耳邊說了些什麼,胡三爺便怒氣盡散,起身揉了揉被打的一側臉龐,向前一步半跪在地說道:“唉,是我錯了,壯士這身手可是也要去參加武林大會?”
白衣一挑眉,卻見師妹搖了搖頭,便不說話。胡三見狀,繼續說道:“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識,雖然壯士不願多說,不過今日之事是我的不對,壯士二人花銷便算在我的身上吧。”
話音剛落,一陣喧囂從門外傳來,正是那個跑堂的領著一眾身著皮甲之人進入店中,一指胡三爺眾人所在的方向。
女子見狀心知不妙,向前一步伸出右手抓住胡三的手將其扶起,說道:“還請三爺多多包涵,我們師兄妹初入江湖,今日之事也多有莽撞,三爺莫要見怪。”
柔荑入手,三爺心情大好,眼見門口來人,那還不知道為什麼,哈哈一笑說道:“姑娘言重了,貴師兄妹一表人才,是我莽撞了。門口的,沒事沒事,別聽下人亂說,這是壯士覺得我的護衛武功不行,來幫忙調教一下罷了,散去散去吧。”胡三爺說調教二字時,刻意強調語氣同時雙手緊緊握住女子柔夷,不斷揉捏。女子礙於門口衛士,雖然心中萬般無奈,卻不願做反抗舉動。
白衣見師妹如此,剛要向前一步,便被師妹拉住,心道何苦便轉身不在看了。
門口的衛士見狀,一腳踢在跑堂的屁股上,笑罵道:“你這小子是剛來黃沙地的,沒見過世面,這片所在,誰敢惹胡三爺。”說著彎腰想胡三爺作了個揖說道:“既然三爺沒事,那小的們就退了。”
“退。”胡三應聲,衛士轟然而散,地上躺的六個大漢被所有人有意忽略,一副賓主盡歡的模樣。
“掌櫃的,你來。”胡三未松開女子的手,轉頭向掌櫃的喚道,等到掌櫃的來到近前才戀戀不舍的放開女子的玉手,而後繼續說道:“這兩位的消費就算入我的賬上,小蟻,走嘍。”
那名叫小蟻的小廝,趕緊上前對著白衣與女子各自一禮,帶著胡三離開了,臨走還不忘讓掌櫃的准備酒宴,夜里還要宴請豪傑。
掌櫃的見胡三爺走的遠了,連忙來到二人身前說道:“您兩位還是趕緊走吧,這片黃沙地,得罪了胡三爺的,都沒有好下場。”
女子卻搖了搖頭,說道:“天色不早,如今離開黃沙地,只怕夜里只能露宿大漠,也不比在這黃沙地來的安全。”
而白衣此時卻再也忍不住了,對著女子說道:“茯苓,為何對他如此遷就?區區幾個三腳貓,攔不住我。”
玉茯苓把手放在身後,上身靠在白衣身上說道:“師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初入江湖,沒什麼經驗,對於魍魎動作沒什麼防備,這胡三一看便是一個下三濫,哪有千日防賊的說法呢。”
“唉,罷了,隨你去吧。掌櫃的帶我去我們的房間吧,那個胡三爺不說我們的費用他來負責嗎?呵,來個最好的房間吧!”說著便自顧自向樓上走去。
掌櫃的見二人視自己警告為無物,嘆息一聲,不再多言,招呼了一聲,便安排酒宴去了,跑堂的平白無故挨了兩腳一臉委屈,追上掌櫃的身影,想要點精神上的補償。
胡氏商行內室,胡三爺倚坐在一個貂皮長椅上,兩名女子輕輕揉捏胡三爺的大腳,而小蟻則拿著一個冰袋輕輕靠在胡三爺當時被白衣打了一巴掌的那一側臉上。
此時胡三爺的那一側臉已經腫的老高,叫人看過之後才知那一巴掌用了巧勁,所以才會腫的這麼大。
“哎呀,嘶!疼疼疼,輕點輕點。”冰袋靠近胡三爺臉龐,就聽胡三爺一通亂叫,好不容易稍有緩和,胡三爺便推開小蟻,一腳一個將服侍自己的女子踢開,問道:“查清楚了嗎?”
小蟻拿著冰袋,低頭回道:“查清楚了,進來登記的名字是玉茯苓和慕白衣。”
“慕白衣、玉茯苓,聽過這兩個名字嗎?”胡三爺捂著臉,低聲問道。
隨著這句問話,從黑暗中,一道人影緩緩踏出身形,回道:“玉茯苓,從未聽聞。慕白衣,兩年前雲巔劍試第一,但其後便去往東海摘星樓,斷不可能出現此地。更沒聽說過與名為玉茯苓的女流有過交集。”
胡三爺站起身來,不顧沒穿鞋的雙腳直接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說道:“能確定嗎?”
那人搖頭,回道:“還需一觀。”胡三爺赤著腳,走到那道身影之前說道:“若是慕白衣,你能勝嗎?”
“能。”
“那我要那個女子。”
“你要什麼,與我無關,五行門收了你的賄賂,派我來此,這是最後一次,你可堅持?”
胡三爺哈哈一笑,說道:“那就今夜吧,等我安排。小蟻,去做吧。”
小蟻領命退去,那道人影卻冷聲回了胡三爺一句:“堅持呀,是這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了。”
胡三爺看著離去的二人,嘿嘿一聲,躺會椅子上,一招手,之前那兩名在一旁跪候的女子便撲入胡三爺懷里。
“今日三爺可不能在你二人身上浪費精力,好好給爺捏腳,晚上還有一場大戰等三爺我去打呢!哈哈哈哈。”
天色漸暗,胡楊林之內,盈月樓之中,歌舞升平,無數武林人士舉杯問盞,胡三爺位居首座,小蟻四處招呼,似乎白日里的衝突並未發生一般。玉茯苓與白衣也在席中一角,自顧自的吃吃喝喝不管他人。
日落月升,胡楊林之外,大量衛士撤回黃沙地,只有少量衛士占據高處,舉起火把巡視四方。但在他們看不到的遠處,隨著一陣狼嚎,無數綠色凶光於黑夜之中緩緩亮起,面向那片燈火闌珊,緩緩張開自己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