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五章 亂軍
萊狄李婭露出慈愛的笑容,抱住露西妲,輕拍著她的背。
盡管隔著一層衣物和三層甲胄,但露西妲仍然能感受到她手上的溫度。
少女安心地將頭靠在萊狄李婭肩上,閉上了眼。
觸手怪在心里抽搐著嘴角。
他發現萊狄李婭對缺愛少女似乎有獨特的加成。像法蘭娜,露西妲,甚至克里圖媞婭,都對她抱有格外的好感。
也許是過於豐富多彩的性生活讓她的母性有點溢出?他有點惡趣味地想到。
這時,遠處本就震天響的號角和喊殺聲突然變得愈發嘈雜,中間還夾雜著馬蹄聲和慘叫聲。
露西妲卻恍若未聞,只是伏在萊狄李婭的肩上。
她貪婪地感受著萊狄李婭的體溫,用以保護軀體的鎧甲此時成了惱人的阻礙和隔閡,讓她格外不滿。
“...萊希亞。”
“嗯?”
“如果,如果...”露西妲的臉變得通紅,說話也結結巴巴,不再是之前那蹩腳的路穆古語,“如果我...我和你去了路穆的軍營,可以,可以像這樣和你...和你擁抱嗎?”
聽到這奇怪的請求,萊狄李婭怔住了。
但旋即,又露出了燦若朝霞的笑。
“好呀。”她溫和地撫摸著露西妲的長發,像聆聽稚子任性要求的母親,“不穿甲,好好地擁抱。”
露西妲紅著臉低下頭,眼睛微微眯起,享受著撫摸。
觸手怪看著她們,欲言又止。
他其實很想靜靜地躺在萊狄李婭身上欣賞這幅美景——雖然那兩套又厚又平的甲胄與少女之美絲毫不沾邊,但不可否認眼前的畫面確實很養眼——但為了保證她們的安全,他不得不眼觀六路,警惕任何突發情況。
哪有什麼歲月靜好,她們能在這摟摟抱抱,全因為有人負重前行。
但是...事情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觸手怪瞟了一眼遠方。
又看了看不知要摸到何時的萊狄李婭。
然後又看向遠方。
終於,他坐不住了。
“萊狄李婭...雖然不是很想打斷你們...”
“嗯?有人來了麼?”萊狄李婭問道。
雖然在用心鏈和觸手怪對話,但她手上的動作一點沒放慢。
大概是摸法蘭娜摸出經驗來了吧。
“白雲石被衝散了……”
“什麼?”萊狄李婭陡然變色,嚇得露西妲向後一跳,拔出了腰間的佩劍。
她遠遠望去,果然看見白雲石及其輔兵軍團已經被一群騎兵衝得七零八落。
白雲石倒還好,還勉強保持著陣型,但它的輔兵軍團已經徹底崩潰了,每個人都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韋德人像攆鴨子一樣追在他們身後,肆意屠殺潰散的士兵。
“這些騎兵是哪里來的?”萊狄李婭愕然道,“我們輸了麼?”
她轉過頭,看向另一邊的騎兵戰場,卻發現雙方依然殺得難解難分。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無法理解現在的情況。
“他們...是主母的援軍。”露西妲走到她身邊,沉聲道。
“怎麼可能?我們每天都有用魔法進行廣域偵測,根本沒有發現附近有任何其他軍隊!”萊狄李婭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露西妲羞愧地低下了頭,像個犯了錯的小女孩:“對不起,我剛才太...貪圖萊希亞的撫摸...這麼重要的事都沒有說...”
萊狄李婭急忙攬住她的肩膀,細聲安慰道:“沒關系的,露西妲,你還不是我們這邊的人,想不到這種事很正常。冷靜下來好好說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主母一向只告訴我必要的事,此外什麼都瞞著我。”露西妲看上去很是自責,“我只知道她得到了一件魔法物品,可以屏蔽魔法的作用。這件物品現在在第一批前來的援軍手里,他們一共五千人,都是騎兵,為的是打路穆人一個措手不及。”
觸手怪在心里嘆了口氣。
這下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因為覺得主母對魔法的強大一無所知,克里圖特他們的魔法偵測堪稱肆無忌憚,沒有進行任何針對與預防,都是用最普通的廣域偵測魔法。
而由於對魔法的過度信任,他們並沒有對周圍進行過物理上的偵察,偶爾派出的斥候也是直奔韋德人的大部隊,觀察敵軍的陣型。
而現在,惡果已然顯現,足足五千人的騎兵部隊,幾乎貼到路穆人臉上才被發現...
但僅僅只是突襲,並不足以成為潰退的理由。
韋德人的騎兵可不是全副武裝的具裝騎兵,很多只是經驗豐富的獵人和牧民而已。而皮里蓋烏斯早就事先做好了側翼的防御布置,只要不自亂陣腳,守下他們的衝鋒非常輕松。
至少就觸手怪所看到的,白雲石軍團一開始完全招架得住韋德人的進攻,但是在後排的輔兵軍團卻在陣型被打開一個小缺口後突然混亂了起來,衝散了重步兵的陣型,這才導致了整體的崩潰。
也不知道中軍的各位高級軍官們看到這一幕會是什麼表情,尤其是名義上是白雲石軍團軍團長卻一直跟在烏里留斯身邊的塔里曼圖斯。
萊狄李婭焦躁地看著亂成一鍋粥的戰場,突然撿起自己的長劍,翻身上馬。
“萊希亞!”露西妲驚呼,“你要去做什麼?”
萊狄李婭勒緊韁繩:“我不能眼看著同袍身陷水火!”
她緊盯著露西妲:“露西妲,你可以和我去拯救他們嗎?”
露西妲微微一怔。
隨後,嘴角上揚。
“好呀。”她輕快地應道。
沒有猶豫,沒有疑問。
她只知道,“萊希亞要去”。
慘烈的戰場上,四處上演著殺戮。
路穆的士兵哀嚎著奔逃,但韋德騎兵卻如影隨形,如附骨之疽,讓這絕望的逃亡遙遙無期。
鮮血流淌成河,屍骨堆積成山,塔盾要塞外廣闊的平原,如今成了煉獄般的修羅場。
但地獄之中,仍然有光。
戰場的正中,身披紅袍的少女高舉包裹著青光的長刀,肅穆而悲憫的目光掃過每個人。
她說:“隨我來——”
於是,像抓住了稻草的溺水者,所有人都跟在了她身後。
那鮮紅羽冠下的嬌顏是如此端莊聖潔,竟不似凡人。
那是皮格馬利翁活化的雕像?還是下凡指引萬眾的女神?
但此時沒有一個人有時間贊頌這驚世駭俗的美。
他們只是盯著那抹殷紅,和殷紅之上的青光。
那是生命,是希望,是怒海之上的燈塔,是領航者熊熊燃燒的火炬。
危難之中,他們被一切拋棄,只能如喪家之犬般踽踽獨行。
但少女卻站了出來,不畏成為眾矢之的,執拗地要力挽狂瀾。
於是,理所當然地,人們將信任給予了她。
而在她身邊,被鋼鐵包覆的騎士忠實地守衛著。
凜然的目光偶爾捕捉到意圖靠近的敵人,隨後便是鐵血無情的獵殺。
義無反顧的背影如山般堅實,讓人忍不住想去依賴。
引導者,和她忠誠的隨從,搭建出屍山血海中唯一的庇護所。
這兩位少女,自然是萊狄李婭和露西妲了。
雖然對兩人不經大腦就要去拯救友軍的行為感到無語,但觸手怪還是迅速為她們組織出了一套可行的計劃。
這套計劃的核心就是讓萊狄李婭變得足夠醒目可靠,能讓仿徨中的潰軍下意識地跟隨她,聽從她的領導。
於是他讓萊狄李婭剝下了一位死去軍官的披風和頭盔,還讓她拿出自己的長刀,加上青嵐寒鋒,讓她的標志性達到極致。
而露西妲則充當侍衛,那副一身重甲手持長槍的樣子,往萊狄李婭旁邊一站,雖然只能欺負欺負沒有柔錫的小朋友,但那視覺效果絕對一流。
至於如何在言語動作的細節上給到可靠的感覺,他就不是很清楚了,不過從結果上來看,這點萊狄李婭做得很好。
“諸位,隨我來!”高舉長刀的少女高喊著,“團結在一起,韋德人就無從對我們下手!”
趁此機會,一群韋德人紛紛朝她射擊。
但萊狄李婭卻不為所動。
長刀輕輕一舞,便有呼嘯的狂風席卷箭矢。
箭矢顫抖著嗚咽,似乎也不敢直視這天神般的少女。
露西妲冷冷地撇過襲擊者,藍寶石般的眸子看不出悲喜。
漠然的目光,像在看路邊的草芥。
如彗星襲月,她衝向這群不自量力的敵人。
但突然,斜地里又飛來一陣箭雨。
“小心!”觸手怪大喊。
萊狄李婭猛然驚覺,側身閃避。
但為時已晚,一支箭矢深深扎入了她的左臂。
她痛得咬緊牙關,卻一聲也沒有吭。
她現在是所有人的精神支柱,絕不能露出半點丑態。
正當她准備舉弓還擊時,卻發現左臂已經使不上力。
正當她手足無措時,一陣震耳欲聾的怒吼聲響徹天際。
她順著聲音看過去,卻看見追隨她的士兵一個個怒發衝冠。他們舉起長矛和短劍,憤然發起了衝鋒。
雖然他們潰敗了,但他們仍有勇氣。
當遇上願意與他們生死與共的明主,這勇氣便化作了無堅不摧的鋼鋒。
萊狄李婭忍不住熱淚盈眶。
觸手怪也感動不已。
“看到了麼,萊狄李婭?你為他們撐開浸透血與火的天,他們便願意為你拋頭顱灑熱血。”他輕聲道,“這是群可愛的人,不要辜負他們。”
“嗯。”萊狄李婭哽咽著點頭。
她猛地咬牙,拔下了肩頭的箭,再度舉起長刀。
這是屬於她的旗幟。
“萊希亞!”清理完敵人的露西妲飛速回到她身邊,看著她的傷口。
“對不起,我...我不該...”她顫抖著撫摸萊狄李婭的肩膀,幾乎要哭出聲。
“沒事的,露西妲,不過是點小傷。”萊狄李婭輕聲安慰。
露西妲也知道此時不是哭泣和撫平傷口的時候,便退到一旁,默默地守護。
相比之前,她跟得更緊了。
不遠處,衝出的士兵們將躲閃不及的韋德騎兵拉下馬,砍成肉醬,又跑了回來。
其他韋德人被這凶殘的場景嚇得面如土色,紛紛退避三舍。
抓住這個機會,萊狄李婭振聲高呼:“看到了嗎,韋德人退縮了!他們不過是無智的野獸,遵從本能在戰場上馳騁。只要有勇氣和團結,便能讓他們倉皇逃竄了!”
“勇氣!團結!”士兵們興奮地歡呼,拋起自己手上的武器。
頹喪的敗軍中,這支氣勢如虹的隊伍是如此顯眼,周圍的散兵紛紛靠攏過來。
隊伍一點點壯大起來,很快就有人認出了萊狄李婭的身份,於是“萊希亞”的呼聲響徹雲霄,每個人都在贊揚這位勇敢的軍事護民官。
聽著他們此起彼伏的贊頌,萊狄李婭一直板著的小臉上浮起兩抹紅暈。
“特雷迪烏斯...”她小聲說道,“這是不是有點...過了?”
“哪兒啊,你救了他們的命,要我看這還遠遠不夠呢。”觸手怪樂不可支地化身樂子人,“臉皮放厚點,你看看人家露西妲,也有好多人在夸她呢,人家怎麼不害羞?”
萊狄李婭看向露西妲,果然見她依舊是那副高遠凜然的樣子。
於是她努力地想要維持住表情,但只要一注意到周圍的聲音,就立馬破了功。
“特雷迪烏斯...”她求救地看向觸手怪。
“你別看我啊,這是人心所向,你只能自己忍住咯。”觸手怪已經快樂瘋了。
萊狄李婭苦惱地看著身後的士兵們。她並非單純在害羞,也覺得自己不過做了點小事,配不上這樣的稱頌。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這幅姿態在觸手怪眼里顯得格外可愛。
此時匯聚的士兵已經有三四千,其中甚至有數百名掉隊的白雲石軍團重步兵。
韋德人為了追擊逃兵此時已經陣型大亂,面對這樣的隊伍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進攻。
不遠處,騎兵戰場已然分出高下,達尼契斯和拔岳者軍團也開始有條不紊地撤退。
見路穆人的陣型已經毫無破綻,韋德人也放棄了追擊。
沒有遇到絲毫阻礙,萊狄李婭很成功地帶著剩余的人與大部隊會和了。
與此同時。
皮里蓋烏斯等人正聚在一起總結這場戰斗。
每個人都陰沉著臉,四周的空氣仿佛都要為這壓抑的氛圍染成黑色。
塔里曼圖斯大概是所有人里臉色最差的。
畢竟雖然這次出問題的是白雲石的輔兵軍團,但白雲石被一群亂跑的輕步兵輕易動搖了軍心也是事實。作為白雲石軍團理論上的長官,就算大家不打算追究他的責任,他也覺得羞愧難當。
能以平民身份一步步當上常駐軍團的宿營長,塔里曼圖斯完全當得起一句人中龍鳳的稱贊。他早年在第十二軍團“擲閃電者”中服役,曾前往南尼爾德魯斯平叛,一路上戰無不勝,之後因軍功轉入了第二軍團“安塔尼亞”。
安塔尼亞軍團肩負著保衛路穆的任務,來到這里的都是優中選優的精銳。
第二共和國的元老們充分吸取了第一共和國被軍事寡頭裹挾的經驗,認識到元老院需要有自己的武裝。而安塔尼亞軍團的鷹旗傳說來源於路穆人對安塔尼亞地區的代代征服,所謂安塔尼亞,指的就是路穆所在的半島地區。這讓安塔尼亞軍團在路穆能夠享受鷹旗的額外加護,其效果甚至比第一軍團羅慕路斯還好,自然而然被元老院選中。
這項任務決定了這個軍團的特殊,一方面,在絕大部分時候,它都不會面對任何戰斗,相當清閒;但另一方面,它獨特的立場使得元老們會可著勁地給這里提高福利,並盡可能保證其中士兵的素質。
這也就使得安塔尼亞軍團的選拔卷上加卷:元老們定的標准本來就高,想來這養老的人更是數不勝數,把標准又強行拔高了一檔。
能在這樣的地方當上宿營長,已經不單單是能力的問題,還需要異於常人的運氣。
而塔里曼圖斯的人生也確實順風順水,鮮有挫折。
但正因如此,此時他才出離的憤怒。
一世英名,此時竟然要在北尼爾德魯斯這樣的陰溝里翻船!
“第三輔兵軍團的掌旗官已經找到了。”他壓抑著怒火說道,所謂第三輔兵軍團就是白雲石軍團的輔兵軍團,“他們的軍團長帶頭做了逃兵,才讓他們潰散的。”
聽完他的話,其余人只是沉默。
死一樣的沉默。
每個人都感覺到一種荒誕的可笑。
竟然,因為這種事敗了...
甚至,並非因為主母層出不窮的詭計,而是因為一個可鄙的懦夫。
烏里留斯和克里圖特的臉色也變得難看之極,因為他們一個是第三輔兵軍團軍團長名義上的任命者,一個是實際上的任命者。此君表現如此費拉,他們也難辭其咎。
當時因為時間倉促,要找一個擁有路穆公民權,實力足夠,家境富裕的人殊為困難,所以克里圖特並沒有嚴加篩選。
沒想到,這一個小小的湊合,竟然釀成了如此大禍。
如今,白雲石軍團只剩下了大半個,其輔兵軍團目前更是只回來了不足四分之一。
雖然還有許多散兵正在逃亡的路上,但考慮到韋德人騎兵的數量,就算最好的情況,損失少說得有三四千人,
哪怕不提對戰力和士氣的打擊,光是這麼多人要支付的撫恤金,都是一筆天文數字。
其他人都低著頭不敢說話,烏里留斯可是這里的頂頭上司,誰敢就這種事指責他呢?
皮里蓋烏斯見氣氛尷尬了起來,便咳嗽了一聲,准備說點什麼引導一下話題。
但這時,一位傳令兵急匆匆跑了過來。
皮里蓋烏斯立即合上了嘴,轉頭看向烏里留斯。
烏里留斯皺了皺眉,對傳令兵頗為不悅地道:“什麼事這麼著急?”
“將軍,有人組織起了足足四千名掉隊的潰兵,現在歸隊了。”傳令兵道。
“什麼?”烏里留斯愕然問道。
“有人組織起了...”
“不,你不用再說了!”被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衝昏頭腦的烏里留斯突然反應了過來,“帶我去看看他們,帶我去看看他們!”
現在的白雲石軍團和第三輔兵軍團一共清點出了九千人,加上四千人,就是一萬三千人。如果再有一些散兵回流的話,戰損率說不定可以被壓進十分之一以內。
比起原先預估的三四千損失,這點損失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了。
皮里蓋烏斯也喜上眉梢,如此一來這兩個軍團不需要補員就可以保證充足的戰斗力,對於整支軍隊來說無疑是個喜訊。
“是誰完成了如此壯舉?”他問道。
“是白雲石軍團的萊希亞護民官,總督閣下。”
四周一下子恢復了沉寂。
“哈哈哈哈...”短暫的沉默後,烏里留斯大笑出聲,跑到了克里圖特面前。
“大師果然是教導有方,竟能覓得如此良才!”他興奮地拍打著克里圖特的肩膀,像是個在角斗場大獲全勝的賭徒。
雖然這好像確實是事實的一部分。萊狄李婭的壯舉拯救了至少上千名士兵的生命,這可是百萬第納爾級別的撫恤金,比絕大部分賭徒玩的都大了。
克里圖特也是又驚又喜,難得地陷入了豬腦過載的狀態,只會機械地重復:“神明垂青,神明垂青罷了。”
“但諸位,現在還遠未到慶賀的時候,這不過只是巨大失敗中的一個小小驚喜。我們剛剛蒙受了一場毫無理由的恥辱失敗,必須謹慎考慮我們的未來。”皮里蓋烏斯冷靜地道。
傳令兵看看他,又看看烏里留斯,不知道該不該帶將軍閣下去見見那位立下奇功的萊希亞護民官。
烏里留斯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目送傳令兵離開,他又看向皮里蓋烏斯:“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目前要決定的事,無非兩件。”皮里蓋烏斯伸出一根手指頭,“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處置眼前這場失敗,我們要給士兵們一個合理的解釋,穩住他們的士氣,同時嚴懲相關人員,震懾怯戰者。”
“此事容易,歸咎於第三輔兵軍團軍團長,處死他。”忒厄里冷冷地道。
以武功為榮的他,最看不得的就是這種臨陣脫逃的懦夫。
克里圖特眼皮微不可查地跳動了一下。那位軍團長可是豪留望族之後,要是這樣死去,他回去可不好交代。
但作為利益相關者,他對此事沒有發言權。
其余人紛紛點頭,同意了這個提案。
皮里蓋烏斯又伸出一根手指:“第二件事,便是我們接下來該何去何從。是接著打,還是回篤里安和豪留?”
“接著打!”他話音剛落,塔里曼圖斯便毫不遲疑地喊了出來。從沒吃過這種恥辱的老軍團長此時已經氣紅了眼,他向前一步,慷慨陳詞:“諸位,雖然我們今天遭遇了失敗,卻也看清了韋德人強硬外表下的虛弱。我們不難看出,韋德人的騎兵即便占據突襲之利,面對欠缺經驗的白雲石軍團,也依然疲軟無力,幾百人的方陣就能讓他們束手無策。對於這樣的烏合之眾,多出五千騎兵又有什麼影響?我們大可以整肅軍容後再度進攻,徹底將他們擊垮!”
“此言未免偏激。”忒厄里瞥了他一眼,“敗軍之師,銳氣已喪。何況韋德人翌日便能進入森林,屆時路況崎嶇,恐復瓦盧斯之禍。”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人目光都微微一動。
路穆人對孤軍深入異國領土一向懷有一種異樣的恐懼。
克拉蘇,瓦盧斯,這些著名的敗軍之將,都是在被向導引入歧途後才徹底敗亡的。
忒厄里格外清楚這一點,因為這本就是軍隊里標准的話術。
皮里蓋烏斯微微一笑,看向其余人:“大家都是怎麼看的?”
軍官們立即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各抒己見,但內容千篇一律,總結下來無非兩大觀點:進攻,抑或撤退。
而進攻的呼聲,甚至比撤退略高。
第三共和國才剛剛成立六百年,此時甚至尚未完全收復昔日的疆域,正是武德最充沛的年代。
打慣了勝仗的驕兵,自然忍受不了被瑞特人騎臉的恥辱。
皮里蓋烏斯沒有插手這次爭論,只是靜靜地看著。
烏里留斯悄悄挪到他身邊,小聲道:“你不會真要撤退吧?”
皮里蓋烏斯神色古怪地看著緊張兮兮的烏里留斯。
“你覺得呢?”他反問道。
“應該...不能吧?”烏里留斯心里有點沒底。
“自然不能。我們已經丟了太多籌碼在這場賭局里,如今就算想抽身也不可能了。”皮里蓋烏斯嘆了口氣。
他自己就不用多說了,投入了大半的家產,現在甚至連榮譽都綁在了這場戰爭上。
就連烏里留斯,都已經投了上千塔倫特的財產,哪怕他的家族財大氣粗,損失這麼多錢也足夠肉疼好久。哪怕只求回本,至少也得收回一半的投入,再打出一場小凱旋式才行。
所以,這場爭論的結果,在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軍隊的兩個最高領導人,都不會同意在此時撤退。
“那為什麼還要讓他們討論?直接下令就是了。”烏里留斯疑惑不已。
“總得想辦法讓所有人信服。一支不齊心的軍隊,總會在預想不到的地方出現問題。尤其是面對主母層出不窮的詭計,團結就顯得更為重要。”皮里蓋烏斯解釋道。
他想了想,又對自己的奴隸交待了兩句,讓他給自己准備些東西。
此時爭論已經趨於白熱化,雙方都已經將基本論點拋出,開始在言語上短兵相接。
但人數占優的主戰派卻漸漸趨於劣勢,這一派大多出於義憤,考慮的東西完全不如撤退派多,甚至一些人在聽完撤退派井井有條的論述後開始動搖,覺得自己確實應該冷靜點。
“咳咳咳。”見狀,皮里蓋烏斯咳嗽了兩聲。
場上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皮里蓋烏斯滿意的笑了笑,但隨即臉又冷了下來。他看向主戰派的軍官們,毫不留情地道:“諸位,你們實在讓我大失所望。僅出於一時的憤怒和些許模糊的直覺,便要讓全軍再度踏上前途未卜的征途嗎!”
但還不待其余人有所反應,他便接著道:“所以,我們首先要清楚,敵人究竟占了什麼優勢,竟能讓我們如此猶豫。而這點,大家都已經總結得很好了。”
他伸出四根手指:“北尼爾德魯斯森林崎嶇的地形,主母層出不窮的詭計,兩個新募軍團的訓練度,和全軍的士氣,這是目前我們最擔心的東西。”
眾人點了點頭,這四個點確實把他們的擔憂全部列入了。
“讓我們一個個看吧。首先,是地形問題。”皮里蓋烏斯縮回了三根手指,“那麼,我希望大家先思考一下,走進北尼爾德魯斯森林對我軍真的那麼不利麼?”
眾人都皺起了眉,感覺這是句廢話。
若非早有預謀,誰願意在森林里交戰呢?
皮里蓋烏斯笑道:“看來大家都不看好林地作戰呀。”
“但是...”他的語速放緩,目光也銳利了起來,“這是不是太過盲目了呢?”
“我軍的構成絕大部分為步兵,現在有兩千多騎兵和三萬五千名步兵。這樣欠缺靈活度的陣容,在平原上很難應對韋德人的上萬騎兵。但進入森林後,這種情況逆轉了過來。韋德人的騎兵將毫無用武之地,大量的輜重則將徹底拖住他們的步兵。這不僅不是劣勢,反而是我們徹底擊垮韋德人的最好機會!”
“可是,閣下,這不過是問題的一部分而已。在追擊的過程中誤入歧途,淪為刀殂魚肉,這才是我們最擔心的。”克里圖特反駁道。
皮里蓋烏斯笑了起來。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給大家先看個東西。”他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邊的奴隸。
奴隸很快呈上了准備好的地圖。
皮里蓋烏斯將地圖展開,用自己的鍍金指揮棒在上面指指點點。
“這是一張北尼爾德魯斯地圖,是五十年前共和國組織繪制的。它囊括了狄德利河以北,列索迪亞以南,格羅布河以西,堪帕斯山以東的廣袤土地。”
列索迪亞,尼爾德魯斯森林以北的沼澤,因棲息著畸形的蜥蜴人列索德人而得名。
格羅布河,尼爾德魯斯和海德曼尼亞的分界线,一條更甚狄德利河的大河。
他指了指地圖上的一塊小小的平原:“這里是我們目前所在的地方,利皮德尼亞平原。”
他又指了指圍繞著利皮德尼亞的一片森林:“這里因為無人居住,並沒有名字,篤里安人叫它們外城林帶。”
接著,他指向外城林帶東北方的一塊平原:“這里是因塔緹比斯,韋德人的土地。”
最後,他又將指揮棒輕輕點過幾條土黃色的线條:“這些是第二帝國時期修建的通路,曾經周圍還有以接待來往軍士和商人為生的村莊。雖然它們都隨著第二帝國的滅亡而消逝,但這附近的地形依然平坦開闊。”
忒厄里、克里圖特等人的眉頭舒展了開來。
“所以。”皮里蓋烏斯從容不迫地背過身來,“諸位,你們為什麼會害怕我們誤入歧途呢?要知道,這里曾經也是路穆的土地,是我們的行省。我們自第二共和國以後就在不遺余力地繪制尼爾德魯斯地區的地圖,時至今日,我們比瑞特人更清楚這片土地上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秘。如果真的要有一方在外城林帶漫漫的森林中迷失方向,那一定會是韋德人,而不是我們!”
軍官們很快理清了他的意思,紛紛點頭。
“看來我們關於地形的觀點是統一了。”皮里蓋烏斯微微一笑。“那接下來我們看看主母的詭計吧。”
他頓了頓,沉聲道:“作為這里和她交鋒次數最多的人,我可以斷言,她已經沒有什麼牌可以打了。”
“閣下,我並不覺得這是您可以說的話。”忒厄里略帶嘲弄地說道。
皮里蓋烏斯不以為忤,只是說道:“那讓我們看看這位屢立奇功的主母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吧!”
“首先,配合伯羅尼撒和錫諾普偷襲我方側翼,在敵方人數不明的情況下我們不得不撤退。”
“接著,煽動了三十三軍團的一位大隊長,趁夜突入玫得李長城。”
“隨後,她在塔盾要塞下受到了白雲石軍團從側翼的夾擊,拋下了數千具屍體。”
“最後,也就是現在,她以未知的方法屏蔽了我們的魔法偵測,送入了五千騎兵,在白雲石自亂陣腳的情況下勉強讓我們暫時退卻。”
“我們不難看出,在打了兩次漂亮的大勝後,她的手腕明顯軟了下來。哪怕是這次,若非白雲石自亂陣腳,不然區區五千個牧民,根本掀不起浪花。既然她已經只能耍出這樣的花招,那我們只要像今天這樣擺好陣勢,她就拿我們毫無辦法。”
“閣下,既然她已經調來了騎兵,我們就不可不防可能到來的步兵,甚至韋德人豢養的猛獸……”克里圖特提醒道。
“無需擔心。”皮里蓋烏斯言之鑿鑿,“加強偵察即可。除非那位神降下神跡,或者李曼提斯暗中提供了支持,否則他們絕不可能屏蔽五階的偵測魔法。何況我們還有風騎士,他們很擅長在復雜地形進行偵察。”
這是事實,大家都不說話了。
“看來大家對這個問題也沒什麼意見了?”皮里蓋烏斯四下里看了看,見還是沒有人提出問題,便繼續說道:“在討論關於白雲石軍團和第三輔兵軍團的問題前,讓我們先看看另一個問題,也就是全軍的士氣問題。”
“我已經密切關注過拔岳者軍團和三十三軍團的狀態,功敗垂成讓他們惱火不已,現在正是他們最渴望戰爭的時候。”
忒厄里和達尼契斯軍團的軍團長都點了點頭,現在這兩個軍團可都在氣頭上呢,恨不得立即把韋德人和白雲石軍團放一塊揚了。
“所以,接下來我們只要討論白雲石軍團的士氣即可。這正好與最後一個問題有所重疊,我們就放在一起講吧。”皮里蓋烏斯緩緩地道,“這個問題其實很麻煩,勇氣和技巧並非一朝一夕可以獲得。但又很簡單,因為烏里留斯閣下為他們配備了大量富有經驗的什長和百夫長,我們要面對的又只是野蠻又自大的韋德人,只要穩住陣型,哪怕咬著牙蠻干,也能守住數倍於己的敵軍。”
“但,怎麼樣才能讓他們咬著牙穩住陣型呢?”烏里留斯忍不住問道。
“沒錯,這是最困難的。”皮里蓋烏斯面色凝重,“他們,尤其是第三輔兵軍團,剛剛被自己的長官背叛,又直接導致了我們的失敗,正是士氣最低落的時候。他們本身又沒有經過太多訓練,本來就很難做到令行禁止。”
“更糟糕的是,為了平息拔岳者和三十三軍團的怒火,我們必須立即將那位犯下大錯的軍團長處刑。這意味著第三輔兵軍團要臨陣換帥,這使他們更容易軍心渙散,不服指揮。”
“所以,他們需要一位近乎完美的軍團長,他不僅要像一位普通的軍團長一樣,有高貴的出身和敏銳的智識,還需要有令人敬仰的功績,這樣才能讓士兵信服。魅力也不可或缺,這才能快速凝聚起人心。他還要足夠有人望,讓第三輔兵軍團的所有人敬仰他。最後,他必須有敢於直面一切的勇氣,身先士卒,這樣才能讓第三輔兵軍團勇猛作戰,不至於再度成為主母詭計所瞄准的突破點。。”
他這每一句話都像是把扎在烏里留斯心上的刀子,一刀接一刀,說到最後,肥胖的將軍已經面如死灰,垂頭喪氣。
這種人怎麼可能找得到呢?尤其是魅力和勇氣這種東西,就算找到個富有人格魅力,作戰勇猛的人,但若沒有磨合的時間,士兵們對他可能也就是愛答不理,根本來不及培養凝聚力。
其余的人也都面面相覷,剛剛皮里蓋烏斯可以說是力排眾議,逐字逐句在駁撤退派的論點,怎麼現在又唱起了自己的反調?
“那麼,閣下,請問怎樣的人傑,才能擔當如此重任,接下這個職務呢?”克里圖特問道。
皮里蓋烏斯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之前,我也不知道哪里找這樣的人。但現在,我知道了。”他打著啞謎,享受眾人迷茫的目光。
賣足了關子後,他才緩緩說道:
“那個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