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里安,慢…慢一點!我有點…跟不上!”年幼的黑色菲林女孩被拉著,狂奔在歪七扭八的暗淡小巷里。她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舊衣服,細瘦的胳膊和髒亂的毛發已經顯示了她的身份。而在她身後追逐著她的,是一群衣著光鮮亮麗的小孩,他們手上拿著金燦燦的玩具武器,正在享受這一場的“狩獵”。
拉住她埋頭趕路的菲林男孩一邊確認著路线,一邊側過頭大聲對她說:“別停下來!馬上就到我們的地盤了!只要再跑兩個街區,那些討厭的貴族小孩就再也追不上我們了!”
聽到青梅竹馬的同伴如此保證,女孩努力調整著紊亂的呼吸,拼命加快腳步。
奔跑,奔跑,一旦被那些貴族孩子逮住,就會像被對待牲畜那樣毆打。沒辦法,塔拉人在維多利亞貴族孩子的眼中跟牲畜蟲豸沒有什麼分別,養尊處優的貴族小孩用硬邦邦的棍棒打在身上,對瘦的皮包骨的女孩來說,無疑是一種可怕的折磨。
這樣的“狩獵”在這個貧民區與貴族區交界的地塊已經發生了很多次,在外游玩的貴族小孩每次看見塔拉人的孩子,就會三五成群的驅逐,辱罵,毆打他們,以此為樂。
這是男孩女孩遇到的第四次“狩獵”,第一次他們沒能逃脫,於是男孩為了保護女孩被打的三天下不來床;第二,第三次,在男孩的高超帶路技巧和貧民窟復雜路況的幫助下他們僥幸逃過一劫;但是這次那些貴族小孩仿佛卯足了勁,買來了“武器”,並且追逐的很緊,似乎是像發泄前兩次“狩獵失敗”的怒火。
女孩的腳步突然一個踉蹌,這兩天加起來女孩只吃了一餐,飢餓帶來的副作用反映在了身體上,虛弱感順著脊柱爬了上來,女孩感覺自己無法再跑下去了。
男孩敏銳地發現了女孩的異常,他一把拉過少女,把她的手臂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分擔著她的重量,並且更加努力地奔跑。但是,少女的虛弱無可置疑地拖累了二人的步伐,貴族小孩的群體逐漸逼近,女孩聽見了男孩急促的喘氣聲。
“基里安,把我放下吧…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跑不掉的”女孩在男孩耳邊說,男孩的腳步也開始踉踉蹌蹌,“只剩下一個街區,你肯定能跑掉的,放心,我會護住要害的,等那些貴族小孩走了,你再來找我…”
“說什麼傻話!”男孩在喘氣的間隔吼出這句話,“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放心,你不會有事的,只剩下半個街區,就算我扛著你——”
男孩的話語被飛來的石頭打斷了,他們和貴族小孩之間的距離已經縮短到足夠讓投石命中的距離。貴族小孩丟出的石塊打中了男孩的背部,男孩吃痛地倒下了。貴族小孩獰笑著圍了上來,圍住這兩只渾身肮髒的枯瘦小貓。
“該死的臭老鼠,追了這麼半天終於抓住你們了!”領頭的貴族小孩泄憤似地用棍棒擊打著男孩的肩膀,“前兩次讓你們跑掉了,讓我憋了一肚子氣,這次我要好好討回來!”
男孩把女孩壓在身下保護住,緊緊抱著女孩的頭,貴族小孩用腳,石頭,棍棒不斷地攻擊著男孩的後背,仿佛對待一塊破布一樣,還夾雜著一聲聲謾罵。
“貧民窟的臭老鼠就不該出現在我們街區的交界處,真是髒了我們的眼睛!”
“你們這些塔拉人的小孩也繼承了塔拉人肮髒的血統,我看就該死在下水道里!”
“接著打,就算出人命也不要緊!我的父親是這亨利男爵,有我罩著,貧民窟里鬧出人命都沒關系!”
女孩聽著耳邊的辱罵,感受著隔著男孩身體傳來的一陣陣衝擊,大聲哭泣著,淚水和男孩流下的血混合在一起,與地上的塵土攪拌成一團。
女孩覺得自己的人生要在這里結束了,自己的青梅竹馬努力想保護自己,但是他那同樣稚嫩的脊梁無法承擔這不講理的暴力。再過一會男孩可能就不會流血了,拉著她奔跑的熱乎乎的小手也會變得冰涼,臉上再也無法露出溫和的笑容,也再也說不出逗她笑的話。
而在男孩的生命消逝之後,應該就會輪到自己了吧。自己從出生至今的6年里,都是在貧民窟的肮髒巷道里度過的,耳邊只有爭吵聲,空氣中彌漫著腐臭味,身旁的下水道里散發著貴族餐桌上令人作嘔的油脂味;父母在她出生時就拋棄了她,她跟隨著一群同樣是孤兒的孩子長大,每天到垃圾堆和下水道里尋找果腹的食物,為了活命不得不忍著惡心咽下殘羹冷炙。
女孩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受到這種對待,她曾遠遠望見隔了一個地塊之外的貴族區,那里的生活簡直是她無法想象的,如此的潔淨,安靜,溫暖。在思索了5年之後,女孩終於明白了,所有不公正的待遇只是因為她身上流著和貴族區的人們不一樣的血,名為塔拉人的血。
男孩的呼吸聲漸漸微弱,即使男孩一直忍著沒發出聲音,貴族小孩的毆打也沒有減弱分毫。女孩突然止住了呼吸,她知道命運已經無可挽回,陪伴她一起長大,一直保護著她的,甚至有時在她沒能找到食物的時候把自己的食物分給她的男孩,已經要死掉了,不被任何人知道的,宛如一株草芥一般死在肮髒的巷子里。
女孩猛地發出嘶吼,她推開擋在自己身上的男孩,猛地撲向那個領頭的貴族少女,周圍的拳腳棍棒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她沒有猶豫,也沒有因為疼痛而減緩動作,她一把撲到貴族少女,死死咬住她的肩膀。貴族少女的鮮血流進了她的嘴里,身後驚慌的其他貴族小孩更加拼命地毆打著她,死命的想把她拉開,貴族少女恐懼地尖叫著,對死亡的恐懼第一次落到了這個養尊處優的少女身上。
全身上下傳來的疼痛讓女孩的意識漸漸麻木,她的余光看見了趴在角落里昏過去的遍體鱗傷的男孩,基里安,只有一點點也好,這次換我來保護你。
女孩的視野慢慢變黑,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努力掙扎著活了這麼久,最後也只能在這個陰暗的小巷里咽下最後一口氣。
突然,毆打停止了。
周圍驟然安靜下來,剛剛還咋哭號的貴族少女也收住了聲音。
女孩聽見周圍的貴族孩子慢慢退開的聲音,她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在目光所能觸及的極限,女孩看見了纏繞著青色火焰的德拉克。
下一瞬間,女孩的意識徹底沉入黑暗。
閃回。
閃回。
很多的記憶碎塊在此閃回。
已經成長為少年和少女的男孩的女孩,站在“領袖”的面前,欣喜若狂地等待著這位德拉克女性的任命,他們對自己能幫上自己的救命恩人感到高興,也為自己獲得主宰自己命運的機會而癲狂。
閃回。
學會了源石技藝的少女用石柱刺穿一個個貴族青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陰暗的小巷,不過這一次,雙方的立場反轉了。少女笑得很大聲,法杖的尖端仿佛在譜寫一首樂曲,收割這一條條生命,鮮血將石柱染的漆黑。
閃回。
少女被分配到了小丘郡,跟她的新搭檔一起完成領袖派發給她的任務。她原來的搭檔——現在被起名為“間諜”的少年被派往倫蒂尼姆進行地下工作。這是個九死一生的任務,少女到現在還記得少年跟她分別的時候,緊緊抱住了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她。在見證了她所帶來的眾多殺戮之後,少年對待她仍然像是對待當年那個瘦弱的女孩,只是想著能保護好她,盡管現在少女已經強到不需要少年的庇護。回憶到此結束,少女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抬頭凝視小丘郡的夜色。
閃回。
混亂的戰場上,少女面對著眼前的幾個維多利亞士兵。她很生氣,因為從自己接手小丘郡開始就總是事事不順,各懷鬼胎的居民,裝腔作勢的貴族,瘋狂激進的駐軍,還有現在冒出來的,一直一直在她耳邊嗡嗡叫的小蟲子們;仿佛一切都在跟她作對,都在拖累她前進的腳步;她也很擔心,擔心自己的表現不能讓領袖滿意,擔心自己不能回報恩情,擔心自己無法左右命運。眾多的情感讓少女混亂,她抬頭看向面前的敵人,領頭的褐色魯珀拿著盾面對著自己,橙色瓦伊凡跟其他幾個人往信號塔衝去。
可惡可惡可惡!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在妨礙我!
少女凶狠地瞪著往信號塔跑去的背影,既然你們非要阻攔我,我就碾碎你們,在戰場上,所有攔在我前面的敵人都要被我碾碎!現在的我有力量,有能夠對抗敵人的力量!我不再是當年那個弱小的自己,我能夠左右自己的命運!
少女舉起法杖,想著離信號控制器最近的士兵射出致命的石刺。
閃回。
倫蒂尼姆的王庭,在薩卡茲攝政王睥睨的目光中,少女壓抑著恐懼,代替領袖說出談判的籌碼。
閃回。
倫蒂尼姆的大門前,城防副炮猛烈的轟擊,將少女推開的士兵下半身被炸的粉碎,還在斷斷續續地叫她快走。少女半張著口,把怒吼和嗚咽一起咽下,盯緊城牆上方那名將軍的模糊身影,在心里又記下了一筆人命帳。
閃回。
少女扛著奄奄一息的少年,奔跑在薩卡茲監獄外圍的小巷里。少年的血流了一路,少女咬緊牙關,死命的拉著少年。
“從那扇門出去,只有十米了,我們馬上就能逃出去!”少女在少年耳邊大聲說話,生怕一不注意他就會永遠沉睡過去,“就像過去一樣,那時候是你拉著我,只要我們跑的夠快,那些貴族小孩就永遠追不上我們!“
閃回。
背後射來的箭矢。
薩卡茲的腳步聲。
少年的苦笑。
自己已經分辨不出自己在說什麼。
少年的眼睛閉上,胳膊無力的垂下。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不再用少年的本名稱呼他,只記得他的代號“間諜“?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
閃回。
薩卡茲將軍的源石技藝綻放出火花。
石像被擊碎。
石刺被擋開。
法杖破碎。
全身數不清的傷痕。
心髒被刺穿。
血液順著身體流到地上。
好冷。
好冷。
閃回。
薩卡茲將軍留下死亡的宣告,轉身離去。
明白了自己是棄子的命運。
明白了領袖一開始就打算拋棄自己。
明白了自己的死在踏入倫蒂尼姆的時候就已經注定。
明白了自己想要報恩的想法在權謀的漩渦里不值一提。
第一次對領袖感到陌生。
第一次對深池感到懷疑。
第一次對現在的自己感到厭惡。
好想吐。
好想死。
閃回。
左邊的下水道散發著熟悉的臭味和油脂味,跟小時候在貧民窟聞到的味道一樣。
右邊,已經冰冷的少年不再說話,沒能合上的眼睛默默注視著自己。
往左邊,還能有機會活下去,再苟且偷生,再忍辱負重,還是會有機會活下去,還能保持現在的自己,還能試著主宰自己的命運。
往右邊,死,但是至少不是孤獨一人死去。
少女笑了。
跟她在屠殺貴族的時候的狂笑不同,那是屬於深池干部蔓德拉的笑。
這個笑是屬於她自己的,仿佛回到5歲那年的夏天,男孩女孩拿著垃圾堆里翻出來的格外完好的餡餅,坐在貧民窟最高最高的大樓頂端,看著遠處的夕陽,那時女孩聽著男孩逗她開心的笑話,笑得宛如一朵鳶尾花。
少女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一點點爬向少年,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少年冰冷的手掌。
“領袖,對不起,這一回,是我不需要你了“
“基里安,我們走吧,我們回家…“
似乎看見少年微笑著對她伸出了手。
閃回。
黑色的影子。
腳邊沒有火光。
短刀反射著漆黑的夜色。
少女閉眼迎接死亡。
意識沉入深淵。
在最後的最後,她感覺有人摸了摸她的頭,就像一直以來少年對她做的一樣。
少女眯了眯眼,逐漸找回四肢的感覺。
眼皮縫隙里透過來的白光讓她的視覺暫時失靈,她皺了皺眉,花了點時間才適應了光明。
身體很沉重,但是不怎麼疼痛,反而有種輕松的虛弱感。
睜開眼睛,是陌生的天花板。
努力想抬起頭,似乎做不到。
突然,少女注意到身旁有人。她多年的戰斗經驗讓她反射性的想翻身起來,並且打算抽出腰間一直帶著的法杖。但是突然的發力帶來的身體的抽痛,少女嗚咽著重新倒了下去。
左手依然試圖穩定身形,右手在腰間摸了個空。
這里是哪里?是死後的世界嗎?
基里安呢?為什麼我又是孤身一人?
面前的男人是誰?是接我去天國的引路人嗎?不對,作了這麼多惡的我應該只配下地獄吧。
少女很混亂,很疑惑,很恐懼,很迷茫。
少女緊盯著眼前的男人,男人有著跟少年一樣的黑發和黑色的眼睛。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男人正了正身子,緩緩開口。
“你好,蔓德拉小姐,我是你所在的這家醫療公司羅德島的博士,你可以稱呼我為Dr.葉“
男人露出溫柔的微笑,跟6歲那年,為她擋住貴族小孩毆打時少年的微笑重疊在了一起。
少女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明白。
她無法訴說猛然占據她整顆心髒的感情是什麼。
在夢境和現實交界的這一刹那,少女什麼也沒能思考,什麼也沒能聽見。
只是遙遠地感覺到,臉頰上淚水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