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十一章]
逸仙到西班牙的第二天,接到了來自中國國內的電報。
這不是政府要她回國的“十二道金牌”。這是她老家親戚托她的關系,要送人來的信。
兩個是隔了兩個村的遠親,托著她堂哥的關系;
一個是同村的親戚,找的她外婆和表姐夫的關系。
都是女孩子,也都說西班牙是個好地方。既然逸仙去西班牙了,怎麼不能帶點親戚過去?
大家都覺著,親戚嘛,有了富貴,帶著大家一起發,應該的。
按著中國的規矩,這樣做無可厚非:別人家的人,辦事總不如自家人齊心。
國內有這麼個不成文的規矩:給別人打工,大頭是別人家的,我累死累活,累出病來,老板也不會多給一個子,憑啥要規矩做事?不偷,拖著時間磨洋工,夠對得起了。
自家人就不同:顧忌一點親戚關系,只要管事的有本事管得住,大家沒話說。
逸仙覺著自己一人在西班牙撐著台面,周遭全是外國人,心下總有點沒底。
洋人的排外與種族主義,早在殖民地停靠的一路上,領教一二,刻骨銘心。
逸仙不是個神仙。逸仙是吃人間煙火的。
萬一這群外國人團結起來,把她一介弱女子吃了,豈不是坐以待斃,無還手之力?
就是在南京,委員長學子眾多,關鍵領域還不是把他的小舅子宋子文、兒子蔣經國等都扶到要職上去管著?
她老家一些村人外出打拼,什麼時候不忘從老家捎帶人過去。
問題是…逸仙手頭上,真沒有多少資源可以分配。她現在沒有大富大貴,就是想要分配給親戚特殊待遇,也沒有東西可以分…
回絕吧,她抹不開面子。連親戚都可以不管,這樣無情無義的貨色還敢說是中國人?
不拒絕吧,她手頭上真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逸仙知道,說實話這些親戚是不信的。他們覺著國內窮得緊,天津等一些大城市乞丐遍地死屍陳街,可歐美國家那一定都和租界一樣繁華。
租界為什麼繁華?洋人管的,能不繁華?這麼看來,洋人的國家肯定比租界還繁華。
你說你都到了洋大人的地界,還好意思說自己沒有發財?洋人都那麼富,你好意思說窮?
有的人打腫臉充胖子,順便小心謹慎地裝樣,窮里子精美地掩蓋在富皮面。
國內的窮親戚們需要一個富西方做今生可望而得安心的天堂。國外的窮親戚需要一個被窮親戚們羨慕嫉妒恨的虛榮。
這樣窮親戚們無言的默契,讓此時的逸仙非常尷尬。因為她真的需要一些親戚當幫手。
“共和,我能求你一件事嗎?西班牙現在缺不缺艦娘?”
逸仙自己是干艦娘的。要說她介紹個大學老師來,她不懂專業課程,說不出門道。
做生意?她在這邊誰也不認識,就認識一個共和。做生意沒門路,形同自投羅網。
“缺是缺的。現在海軍亂,還有兩個重巡的名額,沒人敢來…”
共和這邊有的是無奈。自從共和革命以來,政府更迭頻繁,政令朝令夕改,前途的不明朗導致很多崗位擺著沒人來。
逸仙一看,真是瞌睡有了枕頭,吃飯上了碗筷,正好啊。
對方正好有這個需要。她借機把帶人來的要求提出來,磨刀石趕上磨刀匠。
“那就好。你能不能引薦一下,我這邊有幾位親戚要來,都是女的。
我可以保證,她們的素質沒問題,看我怎麼樣她們就怎麼樣。
再說,艦娘這個職務,是要拼刀槍的。既然一般人不敢去,能不能麻煩你高抬貴手?“
共和是個西班牙人。她只是在傳聞中,聽說過中國人愛拉鄉黨,老鄉自動組幫。
中國人大部分不是穆斯林。她們三個人過來,能比西班牙在北非征募阿拉伯穆斯林士兵更可怕?
佛朗哥將軍旗下就有摩洛哥穆斯林軍官。共和覺著,她們這些西班牙艦娘人數占絕對多數,有的是本地的關系戶。
只要她們玩不脫,區區三個中國女孩來,翻不了天。
“我試試看。好在造艦部門的人跟我也熟,我試試看。“
逸仙與共和,借著這個機會,都想到了自己:逸仙想的是多拉老鄉親戚,多個保障;共和想的是招兵買馬,多個支持自己這頭的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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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十二章]
課程,還是比較緊的:西班牙語法課、海航試驗課、作戰演習課…
如同共和所言,西班牙的老師不懂漢語,難得說幾個漢語逸仙也敢保證國內沒人聽得懂。
其他課程的書面用語不是西班牙語就是法語。英語完全沒有用。
借著這個機會,逸仙順便認識了幾個西班牙的艦娘:
西班牙級戰列艦兩姐妹,老二西班牙,老三海梅一世。老大原西班牙號丟人地陣亡於擱淺,還是前往摩洛哥平定里夫部族叛亂的路上…
老二阿方索十三世號為此替補到命名艦的位子。而且,逸仙能看得出來,這兩個人關系不好,言辭帶著一股子火藥味,不知道為什麼…
塞維拉海軍上將級的三位輕巡,老大自由(原名阿方索親王),老二塞維拉海軍上將,老三米格爾-德-塞萬提斯(塞萬提斯)。
但是,還是和上面的情況一樣,老二與另外兩人言辭不和…
從小熟悉親朋好友環境的逸仙,完全不理解,姐妹們反目為了啥。
既然是一家人,有什麼話說不得的?非得見面掐架,搞得水火不容?
(注:因為沒有注意,前面的文我一度把阿方索十三世與阿方索十一世弄混了。見諒)
“共和啊,你知道,她們關系這麼不好,到底是圖的什麼?“
逸仙假托西班牙語不好,開學第一天只會“Buenos dias””Hasta la proxima”“Gracias, ma amiga”(西班牙語依次是“今天好”、“明天見”、“謝謝,我的(女性)朋友”)。
其他幾位西班牙艦娘看她是外國人,不會西班牙語,雖難掩一股“不會說話(西班牙語)你還敢上這兒來”的輕蔑與得意之情,倒也給她一點面子,沒與她過多糾纏。
她覺著共和再怎麼樣,也是本地人。她一個外來戶,肯定得求著坐地戶講講情況。
“唉,現在西班牙,多的是左翼和右翼的衝突。”
中午吃飯,共和與逸仙一塊吃海鮮飯。拖公費的福,共和這一年在港區吃飯住宿不用花錢。
首都馬德里,有自由派,有無政府主義派,有法西斯化的整體主義者(注:法西斯主義在拉美與伊比利亞國家的變種)長槍黨,有軍人集團,有共產黨,各色人等,應有盡有。
所有人都敢於用暴力手段,提出和維護自己的政治主張。
1931年革命以後,不甘心左翼喧聲奪人的右翼分子桑胡爾霍企圖於1932年兵變,失敗被捕。
1929年開始後的經濟危機,伴隨著1931年以後圍繞政權主導權展開的國內政治危機,兩個危機一起導致全國性的動亂。
1935年,西班牙共產黨執行共產國際“團結資產階級民主派,反對法西斯上台”的政策,聯合一些左派政黨組成人民陣线(Frente Popular)。
巴斯克的民族主義政府、加泰羅尼亞的無政府主義政府兩個民族自治政權總體說來傾向於人民陣线。
與之針鋒相對的,是桑胡爾霍領銜的軍官內部組織“西班牙軍事聯盟”、卡洛斯派(注:西班牙的反動主義派)為代表的保皇黨、長槍黨三者的接近。
意大利和德國均不同程度地支持了上述三個反共的派別。蘇聯作為國際共運的領頭羊,支持前者的左翼大聯合。
“所以,很不幸,她們的爭吵,是和這些政治派別掛鈎的。她們的爭吵,與不同的派別的矛盾掛鈎。”共和簡單介紹了這些人所支持的主義。
逸仙作為一個儒教環境成長起來的中國人,無法想象父母同胞的姐妹,會為了徹頭徹尾的外人的鼓動而自相殘殺。
比如說國內,毛家人包括毛澤東的弟弟妹妹參加了共產黨,蔣家人如蔣介石的兒子們都參加國民黨。這樣的政治衝突總的說來,帶有不少不同家族間對壘的意思。
她實在是理解不能:為了一群徹頭徹尾的外人,一家人殺得不亦樂乎…
“唉,這也許,是民主帶來的災難,分裂我們的家族,搞亂我們的倫理,帶來了外國的精神異教徒…”
剛剛聽共和介紹,她的袖標是長槍黨的標示。她是為了聯系人,加了長槍黨,骨子里卻一直希望流亡在外的波旁王族回來復辟。
自有天地以來,君權神授,理所應當。逸仙也能理解,《論語》等中國古代經典沒有一個離得開君主制的秩序。
逸仙一邊吃著過於油膩——不算干的米粒——的海鮮飯,一邊想著“一家人為了外人內斗“這樣不可思議的話題是何等的荒誕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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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十三章]
西班牙的政治形勢,到這里的第二天下午展現了端倪。
逸仙不僅是看了其他人的事有所感悟。她自己親身經歷了一番。
她作為新來的訪問艦娘,不得不和共和一起,站到“水兵委員會“的主席台上。
她完全聽不懂台下和台上說的是什麼。淺顯的西班牙語能力,支撐不起她理解這一切的腦容量。
不過,有一點,她是可以肯定的:台下不懷好意的怒氣洶洶,給台上帶來了一次又一次的沉默與尷尬。
“¡Las capitalistas! ¡Las nobles de Italia! “(西語:資本家們!(法西斯)意大利的貴族們!)
“¡Otra vez por repetís tu tareas! ¡Nuestras derechas!”(西語:你得再來說一次你的事!這是我們的權利!)
“¿Otra Chica de crucero China? ¡No vamos con ninguna razón!”(西語:從中國又來個驅逐艦艦娘?別跟我們不講理由!)…
總之,讓逸仙一言以蔽之,可能上海傳說中蘇區的批斗地主的情景,在這里的異國他鄉得以還原個清清白白。
台上的共和,不得不面對群情洶洶,一次次地低頭認錯。
學生考砸了,老師可以像私塾先生那樣打手板。這群水兵有什麼資格指手畫腳?
她雖不情願,看在共和幾次使眼色的份兒上,憋著委屈,跟著一次次低頭。
逸仙稱不上不殺一只螞蟻的善知識(注:佛教徒稱呼)。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受這樣莫名其妙的當眾羞辱。
強龍不斗地頭蛇。猛虎怕得群狼顧。逸仙現在的策略是跟定共和,亦步亦趨,蕭規曹隨。
不幸的是,有些事,她這個當事人願意忍,願意海闊天空,人家不樂意。
當台下有個激動的水兵,扔了一個不知道從哪掏的木棍,逸仙忍不住了。
她忍不住,不是因為木棍要打她。木棍去的方向,是共和所在的位置…
這一時期的西班牙軍官,面對“革命情緒高漲“的西班牙水兵——陸軍的士兵相對沒有那麼亂——為了怕被此時傾向左翼的人民陣线政府清算,聽之任之,姑息視之。
共和已經習慣了。正因為革命以後,這樣的事過多過濫,她習慣地毫不甘心,可謂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保皇黨趕緊配合軍官組織起事,反了這個左翼政府。
可是,她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一幕:
逸仙擋在共和的前面,快快地接住了粗糙的木棍。
“También a me mi no gustan nos en este tiempo. Pero tengo que defender ma amiga.”(西語:我現在也不喜歡你們。不過我必須要保護我的朋友。)
逸仙用著略帶江淮口音的西班牙語,說了帶點結巴的話。作為示威,她當場把那根木棍撅斷,扔回人潮洶涌的台下示威。
“逸仙…你別這樣,現在這樣不合適…”
共和擔心這樣做,會連累到逸仙。左翼在馬德里盛極一時。右翼的團結還未下定決心。
“是啊,我確實這麼做不合適。不過,這僅限於對我自己來說。”
逸仙不顧身後“Enemigas de nuestros marineros”(西語:我們水兵的敵人)“之類的咆哮,拉著共和走出了會場。
她此時腦子沒多想:看著自己在這兒唯一的朋友遭到批斗,她不管,她覺著自己還是人?
一直到她們回到了宿舍,共和被帶回到她的宿舍。
“我不知道,你們的政治到底都在鬧些什麼…我當初當艦娘想的是救國,臨了臨了這國要咋樣我也不知道…“
逸仙撫摸著共和的額頭。早已遍布的汗珠,讓凝聚的恐懼緩緩地散失在空氣中。
卻不曾想,有人拿出了隨身帶來的手帕,讓一份棉布的朴實吸去這份苦澀。
“我知道的是,你肯定不是背叛你們國家的人。他們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肯定不是。“
如果真的要離開這個國家,去別的國家躲個安靜,或者躲回尚無工運的老家,共和是有很多選擇的。
她和自己一樣,是因為懷抱著一些理想,不得不忍辱求全至斯。——逸仙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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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十四章]
也許逸仙的舉動,成了影響大氣運動的一只飛蛾——她沒有蝴蝶群——她之後在港區“一炮走紅“。
原先那些言辭有點衝的艦娘,無論她們之間怎麼衝,對她說話做事帶點敬意的多了起來。
除去“革命到底”的水兵委員會,倍受此輩壓制的軍官、文官和右翼艦娘們對她的態度明顯趨向由衷的熱情。
她本來只是來尋個安靜去處。如此這般,倒省了不少是非。
對這個時代的中國人來說,除去官二代富二代去國外規避風險,大部分人移民海外的最大動力只是安穩掙錢,孝敬老家——當然黑道白道的手段對錯問題另算。
逸仙在這邊,拿著國內海軍部發的工資,偶爾還會買點紀念品。
摩洛哥的陶器和刀具,西班牙的服裝與番紅花,她能采買的都盡量通過天津運到新家去。
“嘿嘿,逸仙,你還想去哪兒?我帶你去。“
自從上次那件事,過去小半個月,共和帶逸仙把西屬摩洛哥能轉的地方都轉了個遍。
每次她都很高興地倒貼腰包。這種感覺,她只在偶爾一些來自新疆的維族人身上見到。
西班牙人不是維吾爾人。逸仙能接受這樣熱情的接待,暫且當作是她那次見義勇為的報償。
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外人,不是西班牙人。
共和可能顧忌國內官僚體制的打擊報復。逸仙不怕這個。真呆不住,不就是以身護國,卷鋪蓋走人,回去賭命罷了。
丹吉爾類似於一個穆斯林世界的上海法租界;梅利利亞和休達城太小,適合來一次,不適合長住,容易膩…
“共和,我想啊,我一次都沒去過歐洲。你這邊關系戶多,能不能給我帶一下?“
西班牙的歷史,在歐洲近代史上鼎鼎大名:
可以與劍橋與牛津比歷史的薩拉曼卡大學;安達盧西亞地區的穆斯林化古建築;
托雷多與馬德里的王室建築;皚皚白雪的比利牛斯山…
最主要的是,歐洲這塊土地,她一次都沒去過。
人容易會對未知又充滿美好宣傳的地方,當作對現實苦難的一種物理上遙不可及、精神上越加美化的極樂世界。
她想在不嚴重濫用職權的范圍內,實現一回親自踏上歐洲大地的旅歐夢。
共和覺著,這是個好機會,把逸仙引薦回本土的組織那邊。
有些話,共和說了,別的西班牙艦娘有可能不聽。逸仙那次仗義執言,面子大了;讓逸仙她去說,有戲。——多個朋友,最好拿下整個西班牙艦隊,那接下來的事,更有把握了。
畢竟西屬摩洛哥是西班牙主力兵團的駐地不假。決定西班牙命運的主戰場,終究得是西班牙本土。
比起排外情緒嚴重的西班牙左翼,右翼反而對民族芥蒂看得較淡:
卡洛斯派與法西斯意大利的緊密合作,早已不是新聞;
長槍黨完全是意大利法西斯黨的西班牙本土化版本;
軍官組織私下與德國、意大利形成暫時以走私為主的合作關系;
愛爾蘭、葡萄牙、羅馬尼亞等國已經有民間軍事組織願意支持西班牙的右翼運動…
大體說來,西班牙的右翼對於與天主教國家和法西斯化國家的合作關系持共識。
左翼的排外,是因為工人們的立場。
西班牙工人組織爭取法國左翼政府的支持,確實說了“Hermanas de La Republica”(西語:共和國的姐妹們)這樣的說法,對蘇聯也多有包容。
可是,牽扯到具體讓外國人進入境內,西班牙人為主的左翼組織的態度,雖沒有成空文,卻因其內部立場的嚴重分裂,難以形成政策上的共識。
逸仙雖然是中國艦娘,而共和認為國民黨不是左翼政黨。逸仙肯定不至於與國民黨的政策對著干。艦娘怎麼會隨便背叛所屬的政黨呢?
當然,這是一種從歐洲政治的觀點來看東亞政治的視角。她不知道,逸仙其人在國民黨純屬掛名混個官,不入黨不好辦差,除去愛國主義沒有特別明確統一的意識形態。
“正好,過段時間,我請假要回本土探親。你沒去過萊昂吧?那可是西班牙王國的起點哦。”
共和提到她的家鄉,滿臉自豪。逸仙覺得如果提到安徽的名人名事,她也會和共和一樣自豪。
有點尷尬的是,安徽源自安慶府與徽州府(歙縣),逸仙的家鄉卻遠在淮河以北的皖北。
共和提萊昂的時候,貌似多少有把舊卡斯蒂利亞(Castilla la Vieja)地區算在內的傾向。
大家彼此有點半斤八兩。兩人自夸家鄉之余,誰沒有多提到這些“額外”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