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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8章 雲去戈起

喪亂志 深圳鐵板燒 10205 2024-02-29 19:35

  朦朦朧朧中,折翎聽見有人在耳邊呼喊。

  欲睜眼看時,只覺得雙眼似墜了鉛塊般沉重難開。

  將一口氣攢在喉口勉強嗯了一聲後,耳力仿佛也靈光了許多,再試圖活動手指頭頸,卻依舊不能挪動。

  巧雲見折翎雖有應聲,但閉目不動,心知其藥力尚未全退,在他耳邊低低喊了聲“廿三郎”,接著便落下淚來。

  折翎聽清聲音所屬,面上又覺有水滴落,心中疑惑。

  身子難以動彈,便把心思轉的飛快。

  待記起自己無知覺前發生的一切及巧雲的最後一句話語,心中暗叫不好。

  欲提真氣驅毒,卻發現經脈中一絲異樣也無,心內急如火焚,怎奈毫無辦法。

  巧雲輕撫折翎面龐,將適才做的事細細梳捋了一遍,覺得毫無差錯,遂起身將床頭所掛金燈點亮,附身道:“廿三郎,金燈我已掛好。那夜江中繡船之上,我初經人事,未能盡意服侍。今日,就讓我好好彌補。”

  言罷,悉悉索索為折翎寬了衣物,又將自己脫個精光,俏生生立在床榻邊上。

  此時天已微明,雷收雨歇。

  屋內燭火不紅,金燈難燦。

  巧雲獨立,面粉唇朱、胴體嫩膚、椒乳蠻腰、背腿無暇,猶若初破繭之蝶,美不勝收。

  折翎裸身僵臥,目不能視、耳畔無聲,卻有一襲淡淡香氣飄進鼻腔,氤氳不散。

  俄頃,折翎覺下身自冰冷轉為火熱,似是有人以口相就。

  未幾,自那昂首處始,由點及面,僵直化作酥麻,指端竟可微動。

  又數十息後,下身自熱復冷,倏忽變作滾燙,陰陽交合、無隙無間。

  折翎只覺周身力道一點點回復,丹田之中生出一縷陰柔之氣,將本來的真氣密密纏繞起來。

  小腹之下,雙腿之間,暢爽無比。

  又過一刻,那縷陰柔之氣漸漸融進了折翎丹田真氣之中,牽引著在體內轉了個周天,而後便在肺脈之中不斷往來徘徊,一點點將傷損醫復。

  折翎雖知巧雲所行於己有益,但既不知巧雲何處習得此等功法,又不知此法是否會令其自傷,心中甚是難安。

  暗暗將身上所聚微力凝在眉下掌端,瞠目起手,一把按在巧雲跨間。

  折翎只覺得手心發燙,定睛看巧雲全身泛著淡淡紅光,就連雙目也是赤紅。

  折翎大驚,喉頭一緊,擠道:“雲兒……你……”

  巧雲見折翎醒轉,嫣然一笑,面上眸中透著說不盡的平安喜樂;動作不停,如同騎在匹烈馬上一般,空中長發飛散、胸前波濤翻涌,整個人散著道不出的媚惑妖嬈。

  折翎望著巧雲雙眼,自己眼神漸漸迷亂,陶醉其中難以自已,漸漸不知身處何地、今夕何夕。

  或是良久,亦或轉瞬,折翎體內真氣若江河入海般重歸丹田,肺脈傷情盡復。

  正恍惚間,忽有一片溫熱撲面灑至。

  折翎醒神,只覺得鼻中淡香驟減,取而代之的是血氣腥膻。

  大驚下抬眼去看,只見巧雲七竅流血,正軟軟倒下。

  折翎躍起將巧雲摟在懷中,只覺五內俱焚,大喊道:“雲兒!怎會如此?為何如此?”

  巧雲癱軟在折翎懷中,平靜微笑道:“廿三郎,我服了劇毒,生機已盡。你莫出聲,且聽我講。”

  折翎眼紅心碎,連呼“為何、為何”,不迭點頭。

  巧雲艱難喘息幾下,續道:“我以為能當面對你說明一切,但最終還是難成。

  我已將所有事情書為一信,待我死後便會有人送至。孟門、諸葛砦、花溪峽外宋人、金人因何而至此地及我心中一切,俱在信中……廿三郎,但齊心守砦御敵,切莫為難我砦中門人!”

  折翎趁巧雲說話,將手按在她背上的至陽、命門兩穴,欲以真氣為她療傷續命。

  不料真氣所至,穴移脈碎,竟是無可進處。

  不由心間絞痛,雙淚長流。

  巧雲見折翎流淚,欲伸手為其擦拭卻因無力抬手而不能。

  遂自嘲一笑續道:“廿三郎莫悲!我這一生所為,除許身於你外,皆非自己情願。生,恐永陷愁結欺瞞而不能自處。如今一死,家國大夢再與我無干,倒是輕松寫意。只是,我這心中卻怎也舍不得你……”說到此處,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折翎只覺懷中人呼氣越發火熱,可身子卻冷如冰凍,知其隨時棄世,於是也不管有無用處,徑自把體內真氣催到極致,將巧雲罩在其中,希冀能多留她哪怕半刻一時。

  巧雲一口血吐出,只覺雙眼難開、疲累欲睡。

  混亂迷目中呢喃道:“廿三郎,那酸漿中有毒,永遠不要再喝……箭營之中,有我……有我孟門門徒……曉月與娜娜,皆不可信……娜娜……娜娜她……”吸一口氣,再無動靜,香魂一縷,散去無蹤。

  折翎不言不語、不挪不動,如一尊石像般凝視著懷中的巧雲。

  毫無表情的臉上空余兩道淚痕,眼中卻再無熱淚涌出,只有雄渾的真氣仍在源源不絕的往巧雲的身子上撲過去。

  巧雲已死,真氣滑過她的身子往四邊發散,將床帳與金燈打得搖擺晃動,如同二人仍是在秦淮舟中一般,赤身圍衾相依相偎,於天微明時看雙燕銜泥。

  東方紅日初升,溫暖日光將林間雲霧映做縷縷紅紗,層層疊疊籠罩在坪中蒼翠之上;遠近高低,傳來鳴鳥振翅、竄獸折枝之聲。

  砦子三坪二十余層台之中,皆有衣白之人魚貫而出,各成隊伍往折翎巧雲所在中坪聚集。

  兩刻之後,屋外已是密密站滿了人眾,皆緘口不言。

  王砦主與兩名男子站在最前,正對房門,滿臉肅穆。

  王砦主身後,約有百五十眾,俱是青壯。

  立他左首那人年過五旬,身高五尺,五短身材,面龐黝黑。

  無論氣質樣貌,均是田間地頭常見老農。

  他身後只立了五人,個個氣質與他相仿。

  右首那人是個年輕後生,濃眉白面,望之可喜。

  他身後所立人數最多,卻是非婦即幼、非老即殘。

  安鴻早就攜魏慶、晏虎、高誦候在坪口,待王砦主上坪便來到折翎門口,背房面眾站定。

  白衣砦眾排班列位之時,雖無人說話,但腳步聲亦是頗為嘈雜。

  待一切清靖後,折翎房中的布幔吹動之聲便凸顯在安鴻耳中。

  安鴻聞聲,面色一凜,縱身撞破房門便衝進屋中。魏慶反應稍慢,正欲緊跟衝入,卻聽屋內安鴻一聲斷喝:“你們三人守在門外,不要進來!”

  魏慶倏地止步,轉身與險些撞在自己背上的晏虎高誦一同把住門口。

  動作才定,就見王砦主和身邊兩男子面色一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緊接著,場間所有白衣砦眾跪倒一地,山呼道:“送長公主!”

  箭營三人駭了一跳,雖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卻也隱隱覺得不好。

  忙側身避讓大禮時放眼去看,只見砦人皆悲,痛哭流涕者頗眾。

  那一聲山呼更是亦莊亦慟。

  屋內,安鴻見床上二人赤裸相偎。

  巧雲不動,折翎真氣外泄、已近枯竭。

  分別喚了二人幾聲,卻無絲毫動靜。

  遂不敢大意,將掌抵在折翎後心,柔發內力入折翎經脈,探至透體出處發力一震。

  折翎身子一跳,哼了一聲,瞑目向後便倒。

  安鴻閃身將他讓倒在床上,急扯了錦被為巧雲遮羞。

  再伸手去探巧雲鼻息,心中便如觸手處那般一涼。

  懷了戚戚傷悲長嘆口氣,強收情緒將折翎扶起坐正,以真氣助他周天流轉、回復氣力。

  良久,折翎體內真氣回復、已可自行運轉,神智亦稍復,遂緩緩睜眼道:“二弟,有勞了。”

  安鴻聽他語氣平靜,毫無波折,擔心道:“大哥保重身體!嫂嫂……嫂嫂之事,尚請節哀。強敵在外,砦中一切還需依仗大哥!”

  折翎側頭直直看著巧雲,抓住她露在被外的冰冷雙手道:“幫我請王砦主和風先生去議事廳。”

  安鴻錯愕,繼而恍然黯色道:“砦眾數百皆已聚在大哥房外。昨夜嫂嫂來尋我時便已吩咐了我今早請風先生一同來見大哥,但我遍尋不到,這才帶了魏慶、高誦和晏虎來大哥房前聽調。不料嫂嫂她……”

  折翎默然,只是平靜地看著巧雲屍身。半響方道:“二弟先出去安撫砦眾,我隨後便出去。”

  安鴻點點頭轉身,行了幾步轉回道:“適才我闖門時,王砦主及眾砦丁好似已知曉嫂嫂……死訊,並山呼了聲長公主。大哥恐要留意應付!”

  折翎姿勢依舊,心中想起昨夜巧雲所唱那句“妾自助力鎮三坪”,靜寂若死的心忽地猛跳了幾下,全身血氣都跟著心跳顫抖翻涌,五關四肢俱僵麻不能動。

  良久,方緩緩平復道:“雲兒昨夜已告訴我了。”

  安鴻詫眼看了看折翎,跪地咚咚向巧雲的屍身磕了四個響頭,再不多說,轉身離去。

  屋外數百衣白之人依舊長跪,見安鴻獨出,面色淒然,遂悲聲又起。

  良久,折翎懷抱巧雲,整衣而出。

  最近的王砦主及那兩名男子見到二人,匍匐於地,泣下沾襟,身後數百人瞬時悲如雷動。

  魏慶晏虎見狀,亦是傷悲。

  高誦更是痛哭流涕。

  折翎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徑直走到台階之下、耳房一角,跪在地上用手一捧一捧的挖起土來。

  安鴻和箭營三人搶前欲相助,被折翎揮手而止,只得站在一旁默默垂淚。

  王砦主及麾下眾人停了哭泣,只長跪不動看著折翎動作,眼中晶瑩閃爍。

  又頓飯工夫,事畢。

  折翎在巧雲額上深深一吻,捧其面道:“雲兒,你暫且歇息。此間事了,我便在此常住陪你,你我二人再不分離!只可惜,不能帶你去峨嵋了!”

  言罷,便欲將巧雲屍身掩埋。

  此時,一旁長跪的王砦主忽道:“稟將軍,長公主是服用魍魎涎而亡,死後面容如生,身子淡香常在、經年不腐,暫時不必掩埋。長公主遺命小人,若將軍不提峨眉事,便任由將軍將她埋葬;若將軍提及,則讓小人提醒將軍此節,以便與將軍同赴峨眉。”

  折翎聞言一怔,繼而轉喜,再轉橫眉。將巧雲緩緩放好,霍地起身怒道:“你既知道雲兒尋死,為何不加以阻止?”

  王砦主恭謹行禮,悲聲道:“回將軍,小人年長公主十七歲,看著她在此砦中出生長大。長公主自幼待下人寬厚,我與她雖份屬主仆,卻是情同叔侄。昨夜公主對小人作遺命之時,小人也曾死死勸阻公主。怎奈公主既難放棄家國,更難放棄將軍,為全將軍志向與我等忠義,死志已決。在尋我前,便已服下魍魎涎。

  此藥乃我孟門獨門秘藥,服之無解。小人見此狀,只得奉令。小人無能……小人無能……”

  王砦主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折翎見他額頭青腫,痛悔滿面,知他所言屬實。

  想到巧雲如此決絕,恐多半是為自己優柔逼迫,心頭一酸,險些流淚。

  深吸口氣強抑酸楚道:“砦主請起。”

  王砦主給巧雲屍身磕了頭,方從地上爬起。

  他身後白衣人眾依例磕頭後,也全都站起。

  王砦主向折翎行禮道:“將軍,小人姓王,單名一個錦字。因公主及門中長老常不在砦中,故而暫代砦務,並非什麼砦主。今後,王錦願為將軍帳下一走卒,與砦中弟兄一同隨將軍守砦抗金。砦主這個稱呼,還請將軍免去,直接呼我姓名便是!”

  折翎聞此言,心中又浮起巧雲昨夜音貌,一時倒是悲大於喜。

  回望巧雲、神有不屬,呢喃出聲:“雲兒……孟門……究竟是一個什麼門派?竟有如此……嗯……”

  王錦見不到折翎面貌,以為他在向自己詢問,怔了怔方道:“我等幼年入孟門時便發過毒誓,不可向任何外人透露孟門來龍去脈。還望將軍萬勿怪罪!”

  折翎不知所以的“唔”了一聲,王錦還道折翎不滿此答,遂誠摯道:“昨夜長公主曾言,關於孟門及此砦之事,她自會安排使將軍知曉,不用我等破誓,請將軍耐心等候。至於我等隨將軍抗金御敵之堅決,還請將軍放心信任。我等雖是……雖是……但畢竟是華夏一統,非胡夷族類,怎甘心為金人走狗,葬送我華夏大好河山!當年老門主尚在之時,多次拒了西夏胡賊內外交攻之議。後老門主喪時,三位公主尚未成年。我門內左使主事,右使輔之。誰料左右二使一改老門主之風,竟轉與胡賊合作,先合西夏吐蕃攻陝西,後聯明教菜魔亂江南,今又引金人入中原。我砦中門人,多有不滿。怒而敢言者,皆被誅殺。三公主年幼,二公主與左右二使一心,唯長公主秉承老門主之念,屢因大義所在與左右使爭。故我孟門中人,多奉長公主為正朔。昨夜長公主號令全砦,願御金者留,不願者走。

  去者僅三十余,而砦外小營中歸砦者逾五十。今日在此聚集,先為送長公主,後為尊長公主遺命、聽將軍調遣!”

  折翎耳漸聰、神漸明,追問道:“既如此,你門中左右二使今在何處?”

  王錦道:“將軍寬心,二使不在砦中久矣!我所言舊事已近破誓,不敢再說。

  還請將軍相信我等御敵守砦之心!”

  折翎拍了拍王錦肩頭,見王錦身邊兩人皆直勾勾盯著自己,那白面後生眼中更是充滿憤怒。遂問道:“這二位是何人?”

  王錦恍然,一指面黑年長者道:“此乃我孟門專責刺探之人,姓趙名破。昨夜自小營歸砦,因此尚未與將軍相見。”

  趙破對折翎憨憨一笑、抱拳為禮,便又回復了悲痛樣子。他身後的五人隨其行禮,動作整齊劃一。

  折翎回禮,王錦又指白面後生道:“此乃我孟門專責糧草軍械之人,姓李名豫。此前因砦中事需對將軍隱瞞,故不曾為將軍引見。”

  李豫怒目瞪著折翎,切齒道:“御金之際,砦中軍械糧草事我會全力助你。

  且待擊退金人,我定來尋你為長公主報仇!”

  折翎聞言心頭一絞,毫不猶豫道:“如此甚好!我亦舍不得雲兒孤獨!”

  李豫微愕,繼而轉頭,從鼻孔中發出重重一哼。

  折翎也不理會,反回頭對箭營三人問道:“雲兒說,箭營中亦有孟門之人。那人可在你們三個中麼?”

  魏慶晏虎茫然,居中高誦向前兩步跪倒道:“將軍恕罪!屬下先被門中左使派至方臘身邊監視,後將軍與韓五爺生擒方臘,又奉命借機追隨將軍身邊。”

  語罷一把扯開自己衣襟,露出左胸。

  胸前刺著斑紅一花,花瓣六出,如錦若繡。

  折翎回望王錦。王錦亦扯衣露出左胸,胸前亦是一團錦繡,與高誦如出一轍。

  折翎輕輕點了幾下頭,余光盡處,看見克里斯蒂娜面中帶恨站在己房門前。

  曉月在胡女身後不遠對著巧雲方向磕頭,一張俏臉上涕泗橫流。

  折翎記起巧雲臨終所言,心頭不由疑恨皆生。

  高誦見折翎不語,雙眉緊蹙,遂向前膝行幾步道:“高誦自知愧對將軍教導信任!請將軍隨意處置,高誦皆是心甘!”

  折翎欲語,卻聽得鑼聲猛起,自遠傳來。

  王錦聞聲回望,緊接便單膝跪倒大呼道:“我等皆願奉長公主遺命,聽將軍號令,守砦御敵!”

  場間數百白衣,皆隨其下拜呼喊,聲震群山。

  折翎知銅鑼響必有緊急,亦曉得王錦心思,遂扶起王錦提氣揚聲道:“金人殘暴,若是使其入蜀,陝西中原慘劇,必將重現於天府。我等皆是華夏漢統,怎能坐視蜀中煉獄?”說道此處,回視巧雲屍身,含悲堅毅道:“恰此時,當此地。

  折某願與諸位一道,使金人不得存進,保我華夏榮光!以金狗性命,為長公主祭!”

  聞折翎最後一喝,自王錦三人以下,眾白衣皆悲憤隨呼。

  折翎吩咐王錦與安鴻等人去砦牆,暫依舊法配置砦丁守備。

  待王錦揚聲傳令,這才回身扶起高誦道:“隨我御敵,前事概不問。佟仲不在,我與強敵對射之時,你可願在身邊護我周全?”

  高誦聞言大喜,重跪下以頭頓地。三拜之後,復膝行退幾步方才起身,心中感佩,實無以言表。

  安鴻上前,耳語折翎道:“我先去砦牆。若是有緊急,便讓魏慶來報。若是無事,大哥且先定定哀思。抗敵事大,卻不急於一時。”

  折翎面上遲滯,彎身抱起巧雲方道:“二弟,等在此處,我安頓雲兒睡下便來。”

  安鴻還想再勸,身後魏慶一把拉住他手臂,默默搖頭。

  俄頃,折翎自房中提弓挎箭而出,眼望對面二女大聲吩咐魏慶道:“你守在此處,有意圖入屋者,殺無赦!”

  對面的克里斯蒂娜聞言怒視折翎,狠狠剜了他一眼後便拂袖回房,曉月卻仍是跪拜哭泣不已。

  折翎心急先前鑼響,心中又未將兩個弱質女流放在心上,故攜了安鴻等,飛速下坪。

  折翎安鴻腳程快,不多遠便將高誦晏虎甩在身後。

  飛掠之際,安鴻忽道:“昨夜嫂嫂來尋我,托我將一封信送往閬州秦記脂粉店,大哥可知此事?”

  折翎訝異道:“信不是交給我的麼?”

  安鴻亦訝,搖頭否定。

  折翎面色微滯,沉思不語。

  安鴻久候無音,便也不再言語。

  眼見砦牆將至,折翎忽道:“待一切完備,二弟出砦之前,到我房中取了那八門箭陣的秘譜帶在身上。”

  安鴻一凜,倏地停步,伸手抓住折翎道:“大哥,另遣人去求援吧!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必可安守此砦!”

  折翎心中一暖,反握其手道:“砦中兵少,求援事大。他人去,我委實放心不下。二弟放心,無論如何,我定會等你回來。”

  安鴻道:“大哥可要言而有信!你我兄弟,同生共死!”

  折翎將頭重重一點,攜了安鴻手擠出一笑,輕身飛掠而去。

  到得砦牆,只見牆上衣白砦丁約有二十,正與郝摯、陳丹、謝寶交雜著向下射箭。

  陸大安不知在何處尋了許多碗口大小的石頭,又拘了幾個不會射箭的砦丁與他一道向下拋砸。

  牆前河外陡坡之上,有金人伏屍數具,另有百余金人,正在一個首領呼喝下分散開來,舉著大盾緩緩後退。

  金人漸遠,砦丁箭支多已力竭難至。

  陸大安等人丟下的石塊沿坡滾動,每有金人踩絆踉蹌,箭營之箭便隨之建功。

  折翎見狀,從身後撤出支無翎箭搭上弓弦,弓開滿月喝一聲“著”。

  聲音未落,金人首領已是血濺當場。

  砦牆上喝起衝天一聲彩,百余金人志為之奪,倉惶搶了屍體,如潮水般退去。

  折翎手中不停、箭似流星,支支追魂。

  有幾個金人發了狠性,哇哇叫著反身殺回,卻被箭營三人收了性命。

  片刻之後,金人殘兵退盡。地上伏屍處處,倒有一多半身上插的是無翎箭。

  恰此時,王錦、趙破、李豫三人帶著一隊人馬自砦中而來。

  人人肩扛手提,皆是軍械。

  刀槍、弓箭、盾牌、撓鈎應有盡有,卻多是攻器,守具甚少。

  折翎遙望,面上微微色變。

  待到得切近,陸大安在一旁失口驚呼道:“娘的,那搬的不是神臂弓麼?”

  帶著抬弓漢子行走在前的李豫聞陸大安驚呼,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大驚小怪!床子弩砦中亦有一張的!可惜年久弦斷,竟不可用。否則抬將出來,還不嚇死你這醃臢漢!”

  王錦在後,聞言喝止已是不及。

  折翎抬手止住橫眉怒目的陸大安,正色道:“床子弩倒還在其次,這神臂弓卻真是來的蹊蹺。我大宋軍法,神臂弓不得遺失一具,或敗不能攜,則寧碎之,防敵得其機輪仿制也。如此嚴令下,砦中竟然有四具之多?”

  李豫將頭偏到一邊,鼻孔向天道:“以我孟門左使之威勢,莫說是幾具破弓弩,便是你們這群賊廝殺漢的性命,也只不過反掌之間便取了!”

  王錦趙破聞李豫言語,面色皆變。趙破將李豫拽了去安排弓弩布置,王錦對折翎賠禮道:“李豫年紀尚輕,說話不知輕重,還望將軍勿怪。”

  折翎擺擺手道:“無妨!只是你門中左使之能,讓折翎好生費解。不知砦主……”抬眼看王錦面色為難,心中忽記起巧雲臨終叮囑,遂再擺手道:“無事,煩勞砦主請趙破趙兄過來。他既專責刺探,我想詳細問問山外軍情。”

  王錦不迭應聲,再囑了折翎直呼己名,才跑去將趙破喚至。趙破趨前行禮道:“將軍有何事吩咐?”待折翎重復了遍想法,便面色憨憨道:“宋軍富平戰敗後,軍士多逃散,兵將各自不知,唯吳玠收攏殘兵數千自永興軍路退守大散關。

  後其他散軍聞知張浚駐興州,復聚而為軍。但多有散兵不復歸者。趙彬等部見事不諧,反降了金人。此刻宋軍全軍,不過幾萬眾,且軍無戰心,其狀不穩。”

  趙破說到此處,一旁的陸大安想起佟仲在荒村中說的話,心中憋悶,遂重重一嘆。

  箭營一眾,思及西軍慘狀,也是七情在面。

  趙破頓了頓,抬眼看折翎,見他頷首示意,遂續道:“金人富平戰中得了宋軍軍資無算,在我孟……嘿……以降軍為前驅,占了陝西大半。完顏宗輔將兵鋒推至鳳翔、神岔一帶,意欲兵分南北、兩路入蜀。南路取大散關佯攻,北路自……我諸葛砦行險入蜀,與南路軍內外夾攻。砦外金人,乃北路軍探路先鋒,共千二百人。帶隊金將名為仆散,是烏魯手下第一猛將,勇謀兼備。金人不擅行山路,沿途多有死傷,故後續大隊尚在木門道外越百里,數約兩萬,踟躕不前,短期內無法到達此處。適才金人攻砦,定是見小營退走。念及此後一無向導,二無後勤,恐困死山中,因此行險一搏。”

  趙破語氣樣貌雖然憨直,但談起情報事卻是侃侃無疏。

  折翎聽罷,心下稍安道:“這千人小隊不足慮,後續軍兵卻不是我等可應付的,求援事仍是要緊。敢問趙兄,砦前是否有路直至大散關或興州?”

  趙破道:“有一小徑可至二里驛,再往南行不遠,過了和尚原便是大散關……”

  此時,一人喊道:“既如此,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

  眾人視之,乃是正急匆匆上砦牆的風慎。

  他神采雖是未減,但臉上青腫處處,頸根處隱有血痕,頗為狼狽。

  風慎走近,氣喘吁吁地急切道:“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出得此山便分作兩路。安公子往吳經略處,我往張樞密處,雙管齊下豈不更為穩妥?”

  趙破聞言撓頭道:“可那小徑林木深遠,絕壁處處,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連我砦中行慣了山路的砦丁也只是幾人能走。只怕這位……大人和那位什麼公子走不得啊!”

  折翎搖首道:“安鴻無礙,風先生卻是不行。先生給張樞密的手書可修好了?

  還是交予安鴻去求援,先生與我在砦中安排守御事吧!”

  風慎面上惶惶,抓了趙破衣袖再三叮問後,終於在袖中抽出封信遞給折翎,頓足道:“不想我風慎聰明一生,如今卻被野雁啄了眼!折將軍,適才中坪事我聽了個真切,還請將軍節哀!”急止了折翎還禮,又續道:“我觀此砦牆並不甚高,又是石基木壘,當敵之時,需防火攻。護河外坡陡濕滑,攻來之敵立足難穩。

  可將木籬至此處路上的石板全數掀了,使行走更難。牆左山峰,如刀砍斧剁,敵難攻而我易守。可多置弓弩擂石,與砦牆成掎角之勢,相互照應。將軍若覺可行,又信得過風某,就請將軍委我專責,安排上述之事。”

  折翎喜道:“先生大才!便請先生盡意安排!”

  言罷將王錦喚至,請他派遣人手助風慎行事。

  待二人去,將手中信交予安鴻道:“二弟,雖說此砦絕險,但我看適才軍械,守具不多。舉砦之內,久在軍中的唯有魏慶一人。砦中人與我等兄弟,皆是江湖氣重,兩軍攻守並不擅長。我原以為只要武功高絕,便可傲視天下。經富平一戰,方知千萬人戰場之上,一人之力實在渺茫。二弟此去,一求盡速,二求援軍人少質精,可在金人大隊到前教授砦中人守御之術者最佳。”

  安鴻抱拳道:“定不負大哥所托!”

  折翎亦抱拳,吩咐了安鴻去取密譜後又對趙破道:“還請趙兄安排一個熟識小徑的得力人為安鴻帶路。”

  趙破點頭答道:“選兩人同去吧!萬一路上有個閃失,不至於誤了將軍大事。”

  待折翎首肯,便退下自去安排。

  郝摯自折翎箭射敵酋後,便退過來站在折翎身旁。

  此刻見折翎身邊無人,便上前拱手道:“將軍,昨日不見了白小六,屬下與陳丹謝寶尋找一夜,在中坪後發現一絕谷,在谷中見了兩件物事。”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條披帛與一把牛耳尖刀。

  折翎見尖刀與披帛俱是血跡斑斑,心中便是一顫。

  仔細辨認,披帛是曉月之物,尖刀是自己送與白小六那把,寒氣更是漸漸涌起。

  郝摯在旁續道:“谷中絕壁處有血跡,小六多半墜崖了。崖邊腳印交雜,大致看的出是三人糾纏。小六武功不弱,曉月恐難以殺他,莫非……莫非……”

  折翎拂袖道:“不要再說了!”

  郝摯面色惶恐,卻是一挺胸膛大聲應道:“箭營兄弟只有我等十三人逃出生天,山外探軍情損了田力、失了佟仲,回砦途中又被金人走狗殺林童、殘李七、傷谷山,如今小六又……紅紗妖女、臂上絲絛、不明宋人、谷中亂斗,皆與雲夫人、與此砦脫不得干系。將軍曾言必會給我等交代,如今雲夫人已去,一切休提。

  但這砦中人絕不可……”

  折翎大怒道:“住口!大安、陳丹、謝寶,將他綁了,重打二十軍棍!我等與砦中諸兄弟戮力同心,抵御金人,怎容他信口雌黃!”

  箭營三人面面相覷,不肯動手。折翎再喝,三人這才上前,將郝摯按到在地。

  王錦風慎等四人早就聞聲,此時見折翎要動軍法,趕忙上前攔阻,只李豫獨自冷眼旁觀。

  郝摯強項,仰頭直視。

  折翎忿怒,只是要打。

  眾人再三勸阻,折翎這才喝陸大安將郝摯趕下牆去。

  待陸大安推搡著郝摯離去,風慎自轉去左峰指揮砦丁配置守具,王錦趙破向折翎莊重一禮,帶了砦丁出砦破壞石板小路。

  眾皆散去,折翎站在砦牆之上,雖是英姿如舊,可這本就悲慟的心中卻被郝摯所言攪得更是傷懷憋悶。

  吩咐陳丹趕上郝陸二人,讓陸大安將自己昨日傍晚的一番言語轉述郝摯後,便再無言語。

  箭營幾人知道將主心傷,也不敢打擾,只是靜靜侍立。

  未久,趙破自砦外小路盡頭飛奔而至,立在河邊向折翎大聲報道:“將軍,木籬外不遠,發現金人正在掘壕溝、壘土山,似有斷路之意。”

  折翎尚未回言,遠處已傳來隱隱的廝殺聲。

  折翎面色一緊,飛速吩咐身後箭手道:“使一砦丁尋陳丹三人回,你等據砦牆各守睥睨,不許出戰,只待放箭接應。”

  言未畢,已躍身飄出砦牆,急忙忙向前掠出。

  趙破飛身趕上,奇怪道:“將軍何故如此惶急?”

  折翎見趙破身法詭異,似是比自己還要快上半分,心中暗奇,嘴上答道:“趙兄有所不知,金人胡種,其彪悍凶猛較契丹、西夏遠勝。富平時我大宋西軍甫一遇上,便吃了大虧。所幸西軍諸部久經戰陣,才漸轉頹勢,勉強敵了個平手。

  但趙哲所部終究潰退,引至大敗。昨今兩番守砦,我見砦丁面有駭容,顯是從未經戰之新丁。今一遇金人,便近身廝殺,恐……”

  折翎話未說完,二人便已掠出木籬之外。只見數十砦丁已潰,正沒命向回奔逃。王錦獨自斷後,已被數名金人圍攏,左支右絀,眼見不敵。

  趙破見狀,嘿了一聲,加速前衝。

  折翎攔之不及,只得自己定在原地,張弓搭箭。

  砦丁敗退如流水,折翎挽弓似磐石。

  一襲襲白衣自身邊如飛般劃過,一張張驚恐面容直直撲來又從眼角消失。

  折翎沉沉嘆氣,調勻氣息,箭矢飛出,一敵斃命。

  弓弦猶顫,第二支箭已然搭好。

  箭離弓不遠,下一支便已自身後箭筒抽出。

  如是七射,王錦身邊便躺倒七人,趙破未到,其圍已解。

  戰團中,王錦身中兩刀,本以為必死,卻覺得周遭壓力忽地一松。

  匆匆一看,無翎箭遍地,便知是折翎來救。

  於是毫不猶疑,踉踉蹌蹌回奔。

  趙破接著,攙扶他後退。

  折翎一陣連珠箭急射救下王錦,便停弓不射,意欲使臂力略為回復。

  對陣金兵約有百人,見折翎神射,也不敢逼的太緊,各持了大盾分散著往前一點點壓來。

  折翎待王趙二人跑回自己身邊,低喝了聲“快走”後,便運真氣於箭,緩緩射出。

  兩箭出,雙人死,一對盾碎,余眾多不敢向前。

  折翎箭鋒指地,跟在王趙身後,背行著一點點退去。

  就在此時,路兩旁林中忽發震天一聲喊,各涌出百余金兵,手持大盾,將三人歸路堵了個水泄不通。

  折翎吃了一驚,趁伏兵立足未穩,發箭射死幾個,卻也難阻兵陣做成。

  正面原就分散的金兵此刻竟然分的更開,一邊前逼一邊在本就不寬闊的小路中硬生生讓出條通路來。

  盾後金兵的眉眼已經清晰可見,個個面容猙獰,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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