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貌美為妍,巧慧為妍,明事知禮為妍。
一連叁個都是兒子,好不容易盼來個女兒湊成“好”字,賀老先生當即為老四取名季妍,將英國的莊園和西半山的千呎豪宅歸到小女兒名下。
賀季妍她媽姓鄭,大名鄭寶儷,出生於香港新界,第十一屆港姐大賽亞軍,隨即簽約“無线”出道,是上世紀家喻戶曉的艷星。
十七歲那年,她在頒獎典禮上結識了花名在外的賀先生,紅裙迤邐,笑吟吟地過去敬酒,兩人共舞一曲,成了好事。
那個年代藝人所受的掣肘頗多,大陸客清貧,港星雖富,但動輒還會被黑幫威脅,與其被槍頂著腦門兒拍爛片,晚會上沒有保護措施做空中飛人演雜技,不如跟位大佬,方才不辜負她老天賞的好容貌。
鄭寶儷不是有情飲水飽的痴心港女,她算盤打得門兒清。
父母都是南遷的嶺上民,窮山惡水里跑出來,偷渡到寸土寸金的港島扎根。
男人挖蛤蜊殺豬扛大包,女人除了賣肉都做得,沒有文憑不懂知識,乍入了這花花世界卻只能操持最微末的工作,賣一膀子力氣養活全家。
賺的少,偏又生得多,七口擠在一百呎不到的劏房,沒有窗,關上燈就見不到光,人還沒死就豎起四塊棺材板。
屋子里的所有空間都被利用起來,馬桶邊就是洗衣做飯的水池,一掀鍋蓋油煙煳在臉上,飯熟了拿到附近公園才有地方吃,時不常還要和鄰居搶位置。
活在這里像貓像狗像老鼠,唯獨就是不像人。
鄭寶儷自幼在貧民遍地的深水涉長大,深諳這里孩子的成長軌跡,草籽般隨風長,書讀不懂成績稀爛,未成年就輟學打工賺錢煳口,男孩跟大哥走街串巷,女孩不做站街的雜毛雞就早早嫁人,窩在巴掌大的地方奶孩子,好青春沒來得及過就匆匆逝去,周而復始一輩子暗無天日。
她不甘心就此爛在這里,偏偏歹竹出好筍,一家子個個長得像蘿卜墩子,唯她一張臉艷光卓絕,麻布袋也能穿出大牌的風采,在魚龍混雜的劏村美得驚人。
好骨好皮,給她一張通往上流社會的入場券。
十六歲一舉成名,她野心勃勃地衝進五光十色的名利場,逆天改命。
世人笑貧不笑娼,做賀先生無名無分的情婦也好過貧家妻房。
老男人風流成性,好折磨玩弄美人取樂,為了獵奇連高爾夫球都塞進人下體,她為了生活曲意逢迎,私底下自然不甘寂寞,游戲人間。
寶儷不是沒遇到過類似愛情的東西,但是怦然心動對她太過奢侈,窮怕了的人,一心只想要向上攀爬,注定就要有所取舍。
可誰想到,那個人會為她死了呢?
一顆心無堅不摧,卻在男人墜樓的刹那破防。
麻雀窩里飛出的野鳳凰,在最狼狽不堪的時候遇見了救死扶傷的仁醫……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拼他一條命,換她一世富貴平安。
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鄭寶儷有個瘋狂的想法。
……
幾個月後的盛夏,女兒呱呱墜地,滿月時機構取血驗過dna,確認孩子就是賀先生的種,鄭寶儷終於母憑女貴起來。
鄭寶儷隱忍多年熬到如今地位,自己受過的苦自然會替女兒一一避免杜絕。
她懷孕後便息影,生產後長居英國,鮮少參加賀家事,面對賀先生柔情似水,體貼入微,反倒漸漸占據他的心房。
賀季妍自幼跟隨母親在英國長大,受的是正統的精英教育,習的是貴族禮儀,她似乎承襲了父母的優點,聰明早慧,學什麼都一通百通,頗討賀先生的喜歡。
四五歲時,賀季妍被發現於美術上開竅,於是被鄭寶儷帶著孩子滿世界逛展,專門延請名師授課。
天資聰穎,下得苦工栽培,賀家四小姐在圈內漸漸名聲鵲起。
十歲那年,鄭寶儷熬死了原配帶著她重返港島。
她是賀家的掌上明珠,她的母親踩著元配夫人的屍骸上位。
鄭寶儷叫她忍耐,賀氏兄弟都不是善茬,平日能躲就躲,萬一氣不順欺負教訓了她,能忍則忍,千萬不要跟他們對著來。
賀季妍把這幾句話刻進骨子里,把賀家當成了虎穴狼窩,沒想到想象中的風刀霜劍嚴相逼卻並未發生。
她踩著他們的腳步,跟他們念同一所學校,然而家里家外都足夠寬敞,他們不搭理她,也不和她講話,偶爾一些交流也是父親在時的面子工程,迫不得已。
兩兄弟都差不多,不過賀伯勤年紀大,看著更溫和些,賀仲辛年輕點,臉色更臭。
賀季妍頂著賀家女的名頭,享受著兩位兄長的遺澤長大,不免對他們又多幾分在意。
她小時候因為人種原因同齡朋友不多,還曾遭受過種族歧視,曾幾何時,她聽說自己有哥哥時是滿懷期待的。
她以為哥哥會陪伴她,保護她,照顧她。
可惜他們這輩子大概沒有兄妹緣了……
他們相安無事了好幾年,直到鄭寶儷病危。
女人這些年早已失寵,家世低到提起來是圈內羞恥,她的生死除了賀季妍外,無人在意。
養和醫院的總統套房,鄭寶儷躺在床上,一頭烏亮長發已被病痛折磨到枯燥花白,人瘦脫了相,被子蓋在腿上幾乎見不到起伏。
她用枯藁的手撫過女兒的臉。
“真像。”鄭寶儷喃喃,“真像你爸爸。”
賀季妍不明所以,畢竟人人都說自己長相隨媽……
她不是傻子,隨即意識到一個難以置信的真相,驚惶地捂住鄭寶儷的嘴。
“媽,你瘋了嗎?”
“那年我才二十歲,現在我身體很不好了,大概很快就要去見他了。”
言下之意不難讀懂,那個男人大概已經故去多時。
——賀季妍心里松了口氣。
知女莫若母。
鄭寶儷望著她嗤嗤地笑,自己這個女兒才十叁四歲,但已和她一樣冷心冷情。
不過也好……
這樣的女兒,寶儷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賀家。
“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次。”鄭寶儷喘勻了氣,鄭重地開口。
賀季妍坐在病床前面色淒惶,瘦小的身形在夕陽的余暉中瑟瑟發抖,遠方山雨欲來,西風獵獵。
“永遠不要與你的大哥二哥為敵,順從他,敬仰他,討好他,然後有朝一日,盡早離開他。”她深吸了一口氣,把小小的藥瓶放在她手心,“最後,永遠……不要追查我的死因。”
叁天後,鄭寶儷病逝於養和醫院。
賀家不停靈,不掛白,直接火葬,骨灰送入賀氏墓園。
漫天大雨滂沱,顛倒城市,賀季妍跪在墓碑前哭到聲噎氣堵。
昏厥前,一柄黑色的大傘斜在她身上。
最後看見的,是賀伯勤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