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事原來是這樣的。
我在父親的旁邊聽他把整個故事慢慢講了出來。我很想去了解,到底是經歷了什麼,讓父親變得明明看起來很穩定,但是卻那麼讓人捉摸不透。
“那時2000年剛過,大家都對進入新世紀而欣喜不已,我也是,那個時候,我們學校是極少數的開設了法律專業的學校,我很慶幸自己選擇了法律專業,對於自己今天的成就也很驕傲。”
他看了看我。
繼續說:“但是剛剛畢業的時候,一無所有,四處碰壁,那個時候,好在有你媽媽在我身邊,要不然我走上正軌可能要晚很多年了吧。”
“畢業的時候,滿腔熱血,想著過了律考,我也算是頂厲害的人了,想著運用自己的法律知識大展身手,但是自己所看到的所遇到的都像一個個巴掌狠狠扇在我臉上。我在大學的時候,表現很好,我那個時候甚至很驕傲,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於是你媽媽讓我跟她一起回東合市,我不同意,我覺得我應該在更大的地方施展自己的才華。”
“但是最後,她說服了我,也許不是她說服我,而是那個時候兩個相愛的人怎麼都不願意跟彼此分開吧,我不想離開她。俊熙,你媽媽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現在也是。”
他注意到我瞪大了眼睛。
“但是啊,有的事情,也不是喜歡或者不喜歡,愛或者不愛就可以決定的。也許,以後的你會明白吧。”
“接著說回畢業的事情,我回到東合之後,才發現司法實踐跟自己所設想的區別很大,說是雲泥之別也不過分。可以說,那個時候的法律都是空文,那個時候所謂的法制機構全都是一張巨大的網,一張關系網,只要我們所謂的律師還要在上面爬行,就得像上面的蚊蟲一樣受到網上蜘蛛的捕獵。我沒有選擇,我不甘心考進體制內一輩子當個小科員,另外,我那個時候也有生存、經濟的壓力,我只能當律師,如果我不能當律師的話,我那個時候不論選擇什麼都活不下去,我也不甘心自己去選擇其他的行業。所以,即使這個網多麼恐怖,我都得進去。”
“那個時候剛剛畢業,沒有人脈,沒有案源,在公檢法一個人都不認識,最後,是你媽媽在你外公面前說了好久,在你外公的介紹下,我才好不容易進了一個律所,但是,只是進了一個律所而已,里面沒有人帶我,我不知道是被你外公可以刁難了還是他面子本來都不夠大,我剛進去的時候,拜的師傅不教我,在跟自己同事討論案子的時候,對我說”建勛,你出去下“,這就是我一開始面臨的情形,我那個時候端茶倒水,打掃衛生,自己琢磨寫各種法律文書,我努力的取討好他們,他們都把我排擠在門外,但是我還是堅持過來了。我反復看卷宗,有多少卷宗就看多少卷宗,那點微薄的工資我也都用來買書,買法律方面的書,買律師的辯論技巧,去參加演講比賽,去參加辯論比賽,也許是他們真的看到我的努力了,看到我的能力了,才總算偶爾讓我去負責記錄。”
“俊熙,我真不的不想我的子女經歷這些。”
這個時候,我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滿是堅定、沉穩,是一個中年人二十年的滄桑、沉淀以及一位父親對自己子女的愛,為什麼父親這樣的人會跟媽媽分開,我突然更有耐心聽下去了。
聽他慢慢講述的時候,我只覺得父親在那個時候走的每一步都不容易,能夠走到這一步我只有佩服的心情,易地而處,我沒有信心可以做到那個程度。
我跟父親是有區別的,他是理性的人,而我卻好似感性占多數,他是社交牛逼症那一類人,而我卻有社交恐懼症。
在我心里,他是一個頂優秀的人,一個比我優秀很多的人。
如今看來,他也經歷了很多坎坷,遇到不少挫折,也許他經歷的遠遠比我所聽到的更殘酷,也許他說看到的遠比我所了解的更現實。
但是,這跟他要和媽媽分開有什麼關系呢。
我發現了自己的想法的轉變,我現在只是好奇了,沒有一開始那種歇斯底里想要問個究竟想要為媽媽討個公道的想法了。
只是單純的好奇,是,我不夠了解父親。
這些東西,他不告訴我,我就沒可能知道。
雖然他是一個開明的家長,也願意什麼都跟我溝通,但是今天我才明白,我跟他溝通的內容都是他過濾過的,我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但也有些不解,為何父親這樣很多東西都自己背負的人會跟媽媽分開。
“你應該知道”他頓了頓,目光放在我身上,然後接著說:“你四歲之前都在你干媽家的。”
“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在努力學習,去找案子,甚至做了好多我覺得跟我自己的原則不太一致的事情,但是我一直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是有價值的,而且也很慶幸有你媽媽在我身邊,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而且還有一個很可愛的兒子,我們對生活都很滿意,也覺得很幸福。”
“直到,直到遇到了那件事情。那短時間,我剛好幫律師事務所里的主任的親戚辦了一個離婚案子,那個大姐人很好,什麼事情都不保留,也許是比較信任我,甚至給我說她現在的孩子根本不是她前夫的,但是現在她前夫還每個月都會負擔孩子的撫養費,言語間全是對她前夫的嘲弄。”
“案子結束的時候,那個大姐請我吃飯,飯桌上,給我灌輸了很多奇怪的說法。我自然是不願意聽進去的,但是又有些慶幸,她說的話我多少聽了些,不然我可能這輩子都找不到你了。”
我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我在代理完那個案子之後,回家跟小帆玩耍的時候,注意到他單眼皮,但是我沒怎麼注意,後面查了查資料,才知道小帆不是我的兒子。”
(小帆指葉一帆)
“當然不是我兒子了,我兒子已經被報錯了”他苦笑著說出來,但是當時的我不知道啊。
“等我自己私底下確認小帆不是我兒子之後,我很痛苦,自己努力在外打拼,結果自己的兒子不是親生的,所以覺得苦惱萬分。那個時候,我的理智告訴我應該相信你媽媽,那個時候的她也還是很體貼,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後,也會早早回家做飯,很體貼很溫柔。但是,那個時候的我也許是壓力大,忘記了怎麼去溝通,所以說了很多傷人的話。”
我知道,一個人失去理智,就會犯錯。
那個時候的父親就是這樣吧。
“終究我還是把事情以一個不太愉快的方式跟你媽媽說出來了,我記得那是我這輩子看到你媽媽哭得最多的一次,就你媽媽在生了你之後,因為自己生病,然後沒辦法哺乳,她很苦惱很沮喪,哭了好多次,都沒有那次嚴重。她說我不相信她,她說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出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
“那後來呢?”我總算說了一句話。
“後來,我說了更多氣人的話,那個時候,她肯定很委屈,想想也是,這種事情多莫名其妙啊,偏偏發生在我們身上。於是,她開始對我不搭不理。”
“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一方面想去相信她,但是事情擺在面前,我又很難說服自己去相信她。於是,我接著犯錯了。”
“那個時候,有一個比較特殊的刑案,我當律師沒多久,只能算是剛剛入門的小律師吧,前面的幾年表現了自己,再加上你外公的關系,多少有些案子來源了。那個關頭來了一個刑案,有個女的涉嫌毒品犯罪,熙熙,你可能沒有那個概念,但是我給你介紹下,毒品犯罪在我們國家一直都算是重型犯罪,只要是數量重量達到一定程度,涉及毒品的如運輸、制造、販賣,都可能會是死刑或者無期徒刑。”
他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
“這種算是特別重大的刑事案件了,另外,那個案子給的辯護費用也很多,我記得很清楚,是120萬,這放在零幾年,已經是天文數字了,本來我覺得都沒可能給我辦了,但是不知道怎麼的,那個犯罪嫌疑人的家屬知道了你外公,想著可以通過這個途徑能有用。因為,她那個案子,我們律師一看,都知道基本上確定是死刑了,根本沒有其他可能了。”
“然後我在接手那個案子之後,確實也想著讓那個委托人能夠免於死刑或者說更好的結果吧,基於這種極度功利心得想法,我繼續犯錯了,根據《刑法》的規定,懷孕期間的女子是不會被判處死刑的。”
聽到這里,我兩眼瞪大看著他。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是什麼了,也明白他說的犯錯是什麼意思了。
“對”他的聲音有些沉重。“你想的沒錯,我在接待這個當事人的過程中,找關系支開了當時的看守所的工作人員,讓她懷孕了。”
我當場愣住了,原來,父親說的犯錯是這種錯。
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該怎麼評價,他的立場上,在自己已知的情況下,可能是自己的妻子背叛了自己,自己在接手了一個特別重大的委托的時候,會做出什麼選擇。
我肯定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但是我無法將自己代入父親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並且做出選擇。
他看我愣住了。
稍微苦笑了下,接著說:“那個女犯罪嫌疑人,她在後面確實免於死刑了,而且無期徒刑的過程中還減免了刑期,那個時候的刑法有太多的漏洞可以找了,並且在宣判刑罰的時候很少有限制減刑的規定,那就是可以減刑的。”
“那個女的,就是王文漢集團下的,算是王文漢親戚吧,也是通過那個案子,我後面辦了好多王文漢手里的案子,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我都避免了自己陷入他的違法的漩渦,並且也切實地幫助他規避了很多法律風險。”
“那個案件辦理完了之後,我大概到手了百把萬吧,從那個案件開始,我算是獨立了,律師事務所里的合伙人也好,主任也好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我了,至於案子來源,我認識的、結交的人已經可以給我提供充分的案子了,另外,雖然我有些抗拒,但是你外公的關系確實幫助了我不少,在那個年代,法院檢察院公安局里的人大多都是當兵的轉業的,所以,很多法官檢察官基於你外公的關系也都或多或少在給我支持,而且本身你外公也是在政府的重要崗位上。”
我第一次聽父親說這麼多,平常我幾乎沒有接觸到的,我幾乎沒辦法理解的東西,今天聽到的大多都是高能的,一波波地衝擊著我,我的世界觀不斷被衝擊被刷新,所以聽他講完這些,我人處於一個懵懂的狀態。
“我從來都不否認,你媽媽給我了很大的幫助,除開生活,在這個律師這份工作上也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原因其實在於你外公。”
他喝了點茶水,繼續補充到:“沒多久,我就成了東臨市十佳律師,當然,那個時候我也反復思考小帆的問題,最後想到了是不是醫院抱錯的情形,然後,又過了好一段時間,我才去找到了你,並且把你接了回來。”
“接你回來的時候,我內心愧疚極了。我恨自己錯怪了你媽媽,也努力去做所有的事情,讓她去原諒我,但是,也許是之前她真的被我傷透了吧,所以她心里就一直種下了隔閡了。”
“慶幸的是,你回來之後,你媽媽的重心全都放在你身上,於是,那個時候我明白怎麼恢復跟你媽媽的感情了,你是我們兩個的最佳鏈接點,我們把心血都傾注在你的身上,也是這樣,你媽媽總算原諒我了。”
我聽他嘆了口氣。
“但是,有的錯誤已經出現了,就無法修正了。”
“為什麼?”我很納悶,不是說媽媽已經原諒他了嗎。
“在那段時間里,我雖然讓那個女犯罪分子免於死刑,但是她卻生了一個小孩,算是你妹妹吧。”
我已經不那麼驚訝了,也許是驚訝慣了吧。
“她出生以後,我都經常照看著,畢竟是自己的血脈,她的情況我也都一直關注著,她比你小了四五歲,現在是在讀初一,很活潑,我有時候在想,如果給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會做出什麼選擇。但是沒有那種機會了,最關鍵的是孩子是無辜的。我沒得選,或者說,不管我怎麼選,我都不可能放棄掉孩子。”
“那就把她接回來啊。”
他搖了搖頭。
“你媽媽其實在後來知道了你哪個”妹妹“的存在,因為沒有選擇,也就默認了,只是跟我又冷戰了很久,但是時間久了,還是把這件事情放下了。”
“關鍵是,除開這件事之外,我在沒把你接回來以前,還接受了一個省公安廳的女同學的追求,那是我大學同學,她父親是公安部的,所以她在大學畢業之後就去了江南省的公安廳,她甚至知道我結了婚了。”
我知道,父親在大學的時候屬於那類極其優秀的人,有那麼一兩個人對他念念不忘很正常。
但是接受追求是什麼意思。
他看到我的疑惑,於是沒等我問,接著說“我那個同學姓鄧,叫鄧佳,我那個時候很苦惱,很痛苦,我算是被她的溫柔俘獲了,然後,我跟她也有一個孩子,比你小了四五歲,現在在省城讀初一。”
我感覺現在什麼事情都無法是我更驚訝了,因為最狗血的事情一件件地發生在身上,所以不管怎麼奇葩的事情都無法讓我觸動了。
“為什麼?”我只是淡淡問出來。
“熙熙,我一直都想讓你接觸足夠多的事情,這樣,你在接觸了所有的事情之後,了解足夠多的信息的前提下,你可以做出你自己最想要的選擇,這樣你的選擇才是讓你自己不會後悔的選擇。這也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種狀態,跟你平等溝通交流的狀態,讓你有無悔的人生也是我的初衷,而且,我也不希望我自己的過錯會影響你的人生,我也不希望我和你媽媽的感情不順會讓你覺得很痛苦,這都不是我們想要的,也不是我們希望的,所以我們離婚也沒有告訴你。”
“那你為什麼之前不離婚,現在要離婚呢?”
“因為你媽媽接受不了,以前她只知道我在辦理刑事案件的時候,曾經幫助女嫌疑人懷孕,那個時候,她跟我吵了很久,但是最終也算是不了了之了。但是鄧佳,鄧佳是個極其執著的人,她一直等著我和你媽媽離婚,我從來沒有正面回應過她的這個期望,也一直隱藏得很好,但是你媽媽在去年知道了,於是,我跟你媽媽可以說從去年就已經徹底決裂了。”
我在這種時候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媽媽是個可憐人,父親,我已近不想再去評價了。
他是受害者嗎,我不知道。
可恨的也許是那個醫院吧,沒有那個醫院的話,我們一家人也許不會走到今天。
我理了理自己的思路,事情應該是這樣的,父親以為媽媽出軌了,然後自己在接手刑事案子的時候跟那個女的發生關系並且讓她懷孕了。
同時,還接受了自己大學同學的追求,並且跟自己的大學同學生了一個孩子。
然後自己的那個大學同學一直想著要跟父親結婚,這個事情最終讓媽媽知道了,於是媽媽跟父親就徹底撕破臉了。
雖然父親沒有補充,但是我能想象的出來,父親也許不想離婚吧,因為他不止一次跟我說自己最愛的女人就是媽媽。
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啊,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無法挽回了。
問題是現在的我該做些什麼,該做些什麼幫助已經快得抑郁症的媽媽。
父親在跟我講這些話的時候,拒接了好幾個電話。有時候,父親給我的感覺很擰巴,我覺得他很重視家人,但是他又在做著傷害家庭的事情。
後面,我又問了他一些我一直以來想問的問題,然後得到回答之後我就不再想去多問了。
因為他要去廁所,他讓我先用手機去付款。
然後他上完廁所之後就跟我一起去找心理醫生了,他其實是去見當事人的,順帶把我捎去見心理醫生的。
我問:“還去找我媽嗎?”
“再說吧,等當事人見完了看情況吧。”我從他語氣里聽出些灑脫。
於是,我拿著他的手機去付款去了。
好奇翻看了一下他的微信記錄,粗略一看有好幾十個人在發消息,但是他都沒有回復。
其中,有一個是“謝謝陳主任。”
我突然好奇了起來,點進去一看。
是父親和一個女生的對話,之所以認定那是女生,是那個女生的備注是實習律師秦佳佳。
粗略看了看對話,大概是那個女生昨天晚上出去應酬喝多了,周圍沒有女性朋友,又不放心其他人送她回家,就讓父親去接她。
父親在微信里回復道:那我安排所里的行政主任過來接你。
然後那個女生的下一條消息是“我安全到家了。”
最後一條就是我一開始看到的那條“謝謝陳主任”。
我退出去,把消息改成未讀狀態,然後去付款等著父親。
不太明白父親,哪怕他總是一副希望我去了解他的模樣。
他想讓我了解他什麼呢。看到這些聊天記錄,我確實看得出來他是個正派的人,即使有這類誘惑也能用合理的方式遠遠推開。
他是個復雜的人啊。
我在等的時候搜索了一下紅圈所。
紅圈所大意是某地最頂尖的律師事務所,我想父親在的律師事務所之所以能成為紅圈所,主要原因還是在於父親這樣頂尖的律師吧。
他身上有很多讓人好奇的故事,或者說有些勾人遐思的男女緋聞,但我都不感興趣了。
我只在意那個之前在我面前一邊看著煙頭緩緩燃燒一邊低聲啜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