搗練子
垂半幕,倚高樓,衫兩蒲風野艇秋。手把花枝長,擁面人見也風流。
這回書,說小官原分貴賤兩等。那賣的難道像金珠寶貝,論換數不成,不是這個貴,只羨他相處朋友,還能揀精擇肥,不甚十分輕易。那賤的不是什麼賤,只是貪口里嗒嗒,腰里撒撒,不管是人是鬼,好歹就肯來來。把這件東西,太狼籍了。這個分貴賤,都是數十年前的說話。年來出這些小官,一發個個倚著這件不消出本錢,不消費氣力,落得賺人的錢鈔,所以便沒了樣范。那些真正的小官,都被這些無恥捐名的汙了名頭,你道這件事幾時挽得回轉?
如今且不說別樣,就說到一個小官身上去。這個小官,就將起來,開天辟地就有他的,一發大得緊。在這里說話的,你又來胡說了,世間最大的莫過於出一個都小官。說起這都小官的出處,又是一個好故事。都小官是壽里老子三十六代的玄孫,父親叫做洞玄君,當是洞玄夫人一個暑天,開了南昌軒乘涼,卻被南風吹得爽利,打了一個盹,竟睡了去。正睡得香,夢見滾圓一聲瑩白的東西滾到肚里,忽然驚醒,就說與洞玄君知道。洞玄君一時間再也解說不來。洞玄夫人自得了這個夢,遂有了孕,整整懷了六十個年頭,方才生下。你道生下來什麼東西?原來是塊肉球。洞玄君看了大怒,便想得向年之夢,應在今日,就去取了把刀,要把這肉球剁得粉碎。正待動手,只聽那肉球里說起話來,口口聲聲叫道:“我是世上的都小官。”洞玄夫人道:“是個怪物,消說了,且不要傷他性命,割將開來,看里面怎麼一個形狀。”洞玄君便向中間劃了一刀,撲的迸開,果然是個小巧巧一個披發小官。只是那副長相,忒是丑陋:
一頭胎發,兩臉寒毛。獅子鼻掀得利害,又袋口開得蹊蹺。活突突眼睛亂動,顫抖抖朵頗闊。雖則是不能勾浮世上留千載,少不得也要向風月場中走一遭。
洞玄君見是個人,頓發起慈悲念頭,不忍傷害,把他養大。到了十來歲,叫做水浸鵝孵石,不長不落,端然是這個模樣。再過幾年,看看有些腹中發癢,鑽筋透骨,實熬不過,便叫人把屌放將進去,亂抽一通,方才略好了些。後來洞玄君知道了,想得不是件好事,把他鎖在黑洞洞一間房里。早間鎖得進去,晚間開門一看,只見一股白氣鑽將出來,竟往半空中四散了去。洞玄君便進房中去,四下搜尋,那里見有個都小官,才曉得是那股白氣化的。只得嘆了口氣。是那股白氣,半空中四散得不好了,後來一日一日各處出了小官人,上頭也就一日一日把小官作興了。各處出了小官,各處就出了好小官的主兒。如今就有人行也想小官,坐也想小官,夢里也想小官,醒來也想小官。
說的是廬陵地方,有個員外,姓錢名坤。這個員外不是吏戶禮兵刑大部中的員外,只為有了兩分錢鈔,人上過譽他的美名。這錢員外,手頭現銀子何止一二十萬,平素間廣放私債,城里城外人家,都是拿著他的本錢去轉活的。你說這樣一個錢神,正好快活了,偏生又能個胎里病,眼睛里再見不得一個小官。若見了個小官,決要鑽頸覓縫弄到手來。縱然不致相處長久,印兒也要搭一個。又有一說,日常家用,一絲一毫雞蛋里挑出骨頭,偏又肯在小官身上,情願一百二百。
一日,帶了幾個家僮,正在南莊收帳回來。行到半路,劈路撞著兩個小官。一個擄頭,一個披發。這錢員外的眼睛,原是個磨小官的試金石,把兩個仔細一看,那擄頭的,更比披發的生得清秀,看來年紀也小幾歲,只是打扮不同。披發的像本地貨,擄頭的竟有此升仙氣。所以說,若將兩物比,必有一物堪。錢員外一心中意了那擄頭的,連忙叫那貼身家僮錢旺上來,問道:“適才那兩個小廝,你可認得是那一家的?”錢旺道:“那擄頭的不認得,只這披發的,是鼓樓街上馬雙溪的兒子。”錢員外道:“那個馬雙溪?”錢旺道:“也是借著員外本錢的。”錢員外道:“他也拿著我的本錢,這個不艱,我先回去,你可就去尋那馬雙溪來見我。”錢旺應了一聲,便向轉彎一條小街里走去。
錢員外才到得家,恰錢旺同馬雙溪也就到了。錢員外打點一通,問道:“馬雙溪,你是今年幾月間拿我本錢去的?”馬雙溪道:“老漢是今年三月間來借起的。”錢員外道:“可曾還我多少過?”馬雙溪道:“只因生意不湊手,且在目下連本帶利都送來還員外。”錢員外道:“且再遲還罷,我問你,你都有了年紀,做生意也不便。可生得幾個兒子?”馬雙溪道:“員外若問老漢的兒子,不要說起,單單生得一個,今年才有二十四歲。”錢員外道:“既有這樣一個兒子,你就有指望了,何不去著他來讓我看看。”馬雙溪道:“員外要叫他來,早一會兒便好。適才送個朋友回福建去,晚些才回得來哩。”錢員外道:“恰才我正從莊上來,在路上撞著兩個小廝,一個擄頭,一個披發,人道就是馬雙溪的兒子,可是那一個?”馬雙溪道:“員外,那個披發的,正是小。難道見了員外來,也不叫一聲?”錢員外笑道:“小廝家那里認得我,不可認較他。我問你,那個擄頭的,敢就是要到福建去的麼?”馬雙溪回答道:“正是,正是。”錢員外嘆口氣道:“可惜這樣個小官,住在那天涯海角,也罷,你且回去,若是兒子回來,明早千萬著他見我。”
馬雙溪應了聲就走回家,直等到晚,兒子才得回來。就把錢員外要他去見的話說了。原來他兒子叫做馬小里,也是靠這道做生意的。一向聞得錢員外是個拐小官的,又肯撒漫使錢,時常想慕他。只是門檻高大了,一時間走不進去。而今聽得老子說錢員外喚他,老大歡喜。第二日早起,齊齊整整打扮起來。大凡小官到是老實些好,全不在那打扮上用工夫,比如有了七八分姿色,再加上二三分妝扮,這個自然好看,沒有一二分姿色,到妝扮了十來分,如何幫說得來?還有一說,就是大老官的眼睛,也有各樣。有那見姿色好中意的,也有見妝扮好中意的。論起眼前的光景來,到是妝扮還動得人。說話的,你又欠文理的,總不然,標致的小官到沒有朋友相處?有個解說,比像這時,有兩個小官在這里,一個面孔生得標致,身上襤褸些;一個身上齊整,面孔欠標致些。那好南風的,決然先與這齊整的說得來。這總是如今這世道上都行這些,也不要怪他。
且說馬小里打扮了,正要出門,恰好又有個人來尋。這個人不是別個,就是錢員外家的錢旺。馬小里認得是錢旺哥,連忙拱手廝叫一聲,遂同來見員外。馬小里此來,那里曉得錢員外所在那一個身上。錢員外見了,把個笑堆將下來,恭恭敬敬遜他坐了,問道:“昨日到那里去走走?”馬小里道:“因敝友向福建去,送他幾步。”凶員外道:“我昨日正在莊上回來,也是偶然撞著。敢就是那位未冠的麼?”馬小里點頭道:“正是他了。”錢員外道:“生得有些意思,還在福建那一府住?”馬小里道:“在建寧府建寧縣里住。”錢員外道:“建寧府建寧縣,此去也不上四五日路,我有個敝友,如今在那里做官,日下正要去打抽豐。還請問一聲,那位朋友姓甚名誰?”馬小里見他漸漸說得遠了,便胡謅一個謊道:“他姓何,表字處秦,就在縣前開紙打鋪。”錢員外只道是個真名字,牢牢記在肚里,一霎兒就想到那建寧縣的紙鋪里。馬小里見他沒話說了,一個不快活,別了起身。錢員外當下便吩咐收拾行李,叫下船只,遂起身到建寧縣去。
原來這廬陵到建寧,有條私路,去得極便,不上四個齊頭日子就到了。你道世間有這樣個害瘋的人,用了這番盤纏,果然打個抽風,到也罷了,卻又不為打抽風,特地為訪小官來到縣中。那些歇家,聽說廬陵錢員外,個個扮著奪著要接回去。錢員外只揀房屋精致的,便歇下了。那歇家叫做章曉初,真是在行,見錢員外說出訪小官那話,便打點午飯吃了,就同到縣前挨家問去。紙打鋪子便有幾家,偏生沒個姓何的。一連問了兩日,只是沒有些聲響。章曉初道:“員外,你既曉得他的姓,就該曉得他的名字了。”錢員外道:“他姓何,表字處秦。”章曉初道:“員外,這個名字還是那個小官親口對你說的,還是別人對你說的?”錢員外道:“別人說的。”章曉初大笑一聲道:“員外,你卻被那個王八捉弄了。”錢員外道:“怎見得捉弄我?”章曉初道:“你想一想看,何處秦這三個可是有影響的麼?”錢員外低頭一想,嘆口氣道:“罷了,果然被他捉弄了。”只得納了這口氣,教章曉初領了,往大街亂踱。只指望這一踱,一個天然奇遇,劈面撞著的意思。怎知踱了一回,沒些興致,仍就兩個踱轉回來。章曉初道:“我看員外到這里兩日,心心念念,想著小官。敢是員外好在男色上做工夫麼?”錢員外道:“我向兩京十三里走轉,經過多少歇家,怎有你這樣個著趣的?問這一聲便合著關核。”章曉初道:“員外既好小官,何不直對我說。憑著那里,比不得我建寧府建寧縣出得多哩。”錢員外道:“我早開門,見門首有個擄頭的小廝,一發生得標致,敢是你這里的主顧麼?”章曉初道:“員外,你不曉得我這里出來擺尾 的小廝,都倚追擄頭為名。”錢員外道:“怎麼叫擺尾?”章曉初道:“這是我這里拐小官的鄉語,就如徽州叫煜豆腐,江西叫鑄火盆,北路上叫糙茱茱一般。”錢員外道:“原來你貴處的擄頭小廝,都是做這道生意的,主人家你何不去尋一個來與我?”章曉初滿口應承,連忙去尋了一個來。
這個小官,叫做秋一色,是小官頭行中數一數二的,年紀不過十五六歲,那副面孔,生得白松松,又嬌又嫩,就是再出世的龍陽,也不過如是。錢員外見了,吃個大驚。看官們,這正是惹人議論的所在,錢員外既見了這個標致小廝,為何不老大歡喜,到吃起驚來?有一說,這個驚是應得吃的,不道這秋一色,就是那日莊上回來撞見,與馬小里同走的這個小官。錢員外四五百里路來,正為在他身上,豈料不意中得到相見,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難道這不是個天然奇遇?錢員外便對章曉初道:“他正叫做何處秦。”章曉初笑道:“總不然,到是我捉弄了你,他的名字,真正是秋一色,不要錯認了。”錢員外道:“你問他,數日前曾在廬陵鼓樓街上馬小里家麼?”那秋一色聽問這句,連忙應答道:“我正在他那里回來得兩三日。”錢員外道:“你還叫做秋一色,還叫做何處秦?”秋一色道:“秋一色便是我的名字。”章曉初道:“員外,如今也不消把那秋一色、何處秦分辯了,既喜歡他,就留在這里歇了罷。”錢員外道:“你與我去安排些晚飯來。”章曉初當下就去吩咐打點些東西,兩個吃得醉醺醺,也不管個天尚未晚,脫得精光,摟了就睡。
錢員外先把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真個光溜溜,綿團樣軟得可愛。那秋一色就把身子側將轉來,款款幫襯進去。錢員外卻是放劣馬一般,一個屁股,從里面齊根直溜。這叫做棋逢敵手,秋一色也抖擻精神,賣出本事。兩家弄個不了:
這一個高聳聳,突起尊具;那一個急溜溜,亂抽厥物。這一個卻像銜著瞎老喂,那一個分明戴了緊箍兒。這一個巴不得一銳緊關皮場,那一個恨不得一喬直入水晶宮。
約莫弄了兩個時辰,間壁房里那些孤客,聽了都熬不過,個個翻來覆去,那里睡得安穩?錢員外弄得忒爽利了,猛可的一個寒噤,泄了。正要打點拿了出來,秋一色把個屁眼牢牢夾住,停得一會,兩個又發作了。這一回到比頭一次又有工夫,剛剛弄得完畢,東方發白起來。梳洗停當,秋一色便要出門,錢員外那里割舍得放他,叫他隨到廬陵過生活。秋一色正叫做一跤跌在蜜缸里,巴不得能夠,聽說這句話,滿口應承。錢員外就替他從上至下換得簇新,仔細一看,竟不是滿街亂走的行徑。
那些同伙伴的小廝聽說秋一色是廬陵一個錢員外收拾在身邊,大家都不服氣,只要伺候著了,把他羅唣一場。正打點得這個算計,秋一色劈頭走將來,這些小廝他身上換得齊整,一發氣不過,叫聲打,簇擁上前,一齊動手,把秋一色拖翻在地,那拳頭就如雨點亂下。秋一色只要了性命,那里惜得那兩件衣裳,不管泥里水里,亂滾將去。那些小廝還是擄拳亂劈,不肯干休。口口聲聲嚷道:“難道生意是你一個人霸定的。”正嚷得不住口,恰好一個救星到了。這個救星,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錢員外。他不然還不得知,也是章曉初家里人去講了,因此連忙走來。秋一色見來了個錢員外,有了救兵,越撒嬌起來。錢員外正要說幾句,那些小廝,一個個都溜了去。錢員外見沒了對頭,況又天色將晚,只得勸他同回。曉得他在此安身不牢,便不停留,次日整頓行裝,乘了便船,一同轉到廬陵。
過幾日,兩個往鼓樓街走過,卻又撞著馬小里。錢員外別轉頭竟走,那馬小里看見了正拱得手,認得後面的這個是秋一色,心上一驚,遂說道:“員外,你前日羨慕的正是這個秋兄。”錢員外冷笑道:“那個還是何處秦。”馬小里道:“員外,怎麼就把這個名字認真了,前日都是要招接自家的主顧,因此隨口說將出來。”錢員外道:“小廝家也不可調嘴,又是我訪得著他,若依了你說,可不竟沒處尋了。”馬小里把手亂拱道:“這樣說多多得罪,下次決不敢戲。”大家笑了一聲,各自散去。從此之後,秋一色只當行了這步運,不上年把,身邊到積攢得頭二百兩。錢員外見他長大了,在家里出入不便,替他上了頭,打發去管了錢莊。豈不是一件絕美的事,怎知他快活過了的人,拼得用的是大老官的銀子,落得包私窠子,拐人家的婦女,無所不為。兩三年里,做出許多傷風敗俗的事情。弄出來,就連累著錢員外。這遭錢員外變了臉,把他叱辱一場,遂要打發他回到建寧去。秋一色思量,回去不打緊,前番吃了那些小廝的虧,還有什麼嘴臉?只得央求眾人,向錢員外面前討個方便。錢員外也叫做好說話的,撇不過眾人情面,便肯應允,仍舊收留他便了。只是比不得前番在莊上清閒快活,卻教他在家里劈柴燒火。說起可憐,不上幾時,把一個標標致致的後生,弄得手粗腳笨,這也不要怪錢員外,總是他自己在前次不好,而今就折磨些,也怨得別人了。詩曰:
百折千磨理所鼓,錢家員外不為虧。
假饒赤手歸鄉土,寧使羈身伴草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