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歌
君不見長安豪富都消敗,青驅玉勒今何在。當時滄海變桑田,此日桑田變滄海。須知豪 富不常有,有金莫結無情友。怕他翻覆似波瀾,久後還同行路叟。
這是幾句醒人的說話。大凡雞奸一事,只可暫時遣興,那里做得正經。如今有等人每每把這件做了著實工夫,殊不知著實了,小則傾貲廢業,大則致命傷。不是說得十分利害,委是眼前逼真光景。還有一樣最聽不得的,是那做牽頭的嘴。他若說是生得好,焦面鬼也還去得。他若說是沒多年紀,姜太公還是小官。只要弄得你上路,便快快活活吃現成,用現成。那小官倒不曾打點個起發的念頭,他到背地里捐哄不了。撞著個不甚手松的大老官,他就弄得你當真不得,當耍不得。好歹便教那小官跳了槽,隨你什麼有算計的,只索沒法區處,總不如依著。俗語兩句說得好,住他到處香醪美,不飲從他酒價高。
如今且說麻陽地方有一個做白日鬼的,不知他姓甚名誰,又沒個妻小兒女,住在那紫荊橋上一間小小屋內。平日間並不作些經營,只是東奔西撞。見了個標致小官,畢竟要訪了他的姓名住處,就牢牢放在肚里。不料他在這小官行中,混了兩三年,倒行起一步好時運來,就結交了幾個大老官。後來一日興了一日,要買貨的也來尋他,要賣的也來尋他。地方上人遂把他以橋為姓,去了木旁取個混名叫做喬打合。
這日是新正時節,喬打合往那相處人家賀節回來,打從紫荊巷里經過。只見那土地廟中,共有十五六個未冠,都會聚在里面說說笑笑。喬打合站住了,逐個瞧了一瞧,卻有一大半是認得的,連他也不知這些小官一齊聚集在那里為些甚事。正要等個熟的走出來問個原故,卻好背後一個小官叫道:“老喬,你來得正好,也出一個分子去。”喬打合連忙回轉頭來看時,就是在這紫荊巷里住的唐半瓊。唐半瓊見了便唱個唱道:“前日特來拜節,遇你不著,空走了一遭。”喬打合連忙彎腰下去道:“失迎失迎。”唐半瓊道:“我自去年七月間見你過,到今約莫又有半年不見了。”喬打合笑道:“又是你講起我才記得,說你一向有些舊病發,如今可好了麼?”唐半瓊道:“不是什麼舊病,就是兩年前生的那個痔瘡,一向倒醫好了。不期舊年夏里多耍子了幾次,從新發作起來。倒虧了那遼陽來的一個長老,把幾味草藥整整醫了這幾時,個把月前方才脫得管去。”喬打合道:“恭喜,恭喜,脫了管就除根了。我正要問你,你們眾人今日聚在這,做些甚麼?”唐半瓊笑了一聲道:“難道你不曉得,這是我們做小官的年年舊例。一到新正來,是本境住的小官,每一個要出五分銀子,都在這土地廟里會齊,祈許五夜燈宵天晴的願心。”喬打合也笑道:“原來你們有這個舊規,果然我也該出一個分子。”唐半瓊道:“新年新歲,難道真個要你破鈔。”
喬打合道:“只是不曾帶得。若帶來,神天分上那里不用些兒。”唐半瓊道:“我有句話正要對你說。一向在家里坐吃山空,日常間積起得些,都消磨盡了,再沒一些來路。如今沒奈何,只得舍著臉皮又要出來做那把刀兒,那里有好相處的,千萬替我尋個。”喬打合滿口應承道:“有有。去年冬里有一個開典鋪的徽州人,在這里說起要尋一個在身邊早晚頑要,你肯去麼?”唐半瓊搖頭道:“那徽州人最是算小,那里肯撒漫使錢。”喬打合又想了一會道:“你既不歡喜徽州人,又有個紹興人在這里,可去得麼?”唐半瓊道:“紹興人或者還肯撒漫些,只是當不得他會吃醋。”喬打合道:“也罷。且說在我耳朵里,慢慢的替你尋個好主兒。”唐半瓊道:“還有一件。我那第二個兄弟打點近日也要出來,一發做你不著,替他也尋個好主兒,作成一作成。”
喬打合道:“你那令弟還沒有年紀,如何就出來得。”唐半瓊笑道:“好教你在饞唾行中走了幾年,一些貨也不識。他雖是不多年紀,好不十分在行哩。”喬打合:“這個其實難得,可見有其兄必有其弟也。說在我耳朵里,這個決要尋個專一會開黃花的來作成他。”說不了,只聽到里面那些小廝一齊問道:“唐半瓊那里去了?”唐半瓊見眾人尋他,便別了喬打合進去,喬打合也就踱了回來。過得幾日就是上元佳節,果然倒被那些小官祈保著了一日直晴。到晚滿城中大小人家,都點放花燈。你賽我強,好不點得熱鬧。喬打合吃了晚飯,鎖上了門,也踱到大街上去。只見:
滿天皎潔,遍地輝煌。萬戶千門,一處處笙歌鼎沸;六街三市,亂紛紛來往人稠。這壁廂緊層層,你挨我儕,跳著那月明度柳翠;那壁廂鬧吵吵,擊鼓鳴鑼,舞的是獅子滾繡球。這正是美景難逢,誰家見月能閒坐;良宵易過,何處聞燈不看來。
喬打合穿長街,過短巷,各處看了一會。約莫更盡時候,正要打點回來。只聽得後面有幾個人,急急忙忙一頭走一頭說道:“我們到蕭衙門里看鰲山燈去。”喬打合聽了這一句,思量道:“這里到蕭衙也沒多路,總是家去不過是睡覺,待我也走去看看。”便隨了那幾個人。不多時,早到了蕭衙門首。只見那大門上點著一座鰲山,妝扮的都是時興骨牌名故事。
將軍掛印,楚漢爭鋒。一枝花孤紅窈窕,大四對八黑威風。公領孫踏梯望月,孩兒十劈破蓮蓬。天念三火燒隔子眼,奪全五臨老入花叢。還有那拘馬軍趕著折服雁,正馬軍搶的禿爪龍。
這座燈委是做得時樣,便是看的人卻也不少,團團圍住,足有五七百。喬打合用了許多氣力,才挨得進大門。走不數步,又見二門上點著一座鰲山,更比外面那座做得有工夫,又做得細巧,四圍都是三四寸長的蔥草人物,扮成的二三十套戲文。
金兀術轅門納款,武三思驛館逢妖。姜太公垂竿渭水,李十郎餞別河橋。紅线女田營盜盒,昆侖奴郭院攜紳。林教師夜投水滸,孫行者大鬧靈霄。伍子胥生擒伯嚭,李存孝力戰黃巢。張仲堅拋家落海,呂蒙正冒雪歸窯。鳳儀亭太師擲戟,瑤池宴方朔偷桃。清風亭薛榮嘆氣,烏江渡項羽悲唱。會跌打,蔡跑跑飛拳飛腳;使猛力,張翼德輪棒輪刀。沒眼睛的瞎倉官,做得活像撒酒風的醉旨隸,差不分毫。最好看的,廬州人亂敲花鼓;沒要緊的,男子漢對跑高蹺。這壁廂,有幾個放火爆的小孩兒,伸頭掩耳。那壁廂,有幾個看花燈的丑婦女,跛足駝腰。
那些人看了這座鰲山,都說道做得有工夫,沒有一個不連聲喝采。正看得高興,只見有幾個生青毛倚著吃了幾鍾餓碗頭,就在那人隊里闖起禍來。那些看的人,有一半怕惹事的,恐怕新年新歲,沒要緊惹到自己身上,都走散了。有一半好管閒事的,一齊都伙上前勸住那兩個廝打的道:“不要動手。這蕭衙里卻是打不出的,為什麼事,放了手,好好講罷。”傍邊一個人回答道:“他取笑了我們這個小官,正要打個不了帳哩。”恰好喬打合也還在那伙人里,他聽說個小官,連忙回頭看時。果然是一個初蓄發的,年紀約來十四五歲,生得異樣標致,一張面孔就如傅粉一般。他把個眼睛看了又想,想了又看。正要訪問是那一家的,只見那伙人哄的一聲都擁出了大門外去。
喬打合也不去勸鬧,連忙上前扯住那個人問道:“這個小官姓甚名誰,在那里住的?”那人道:“他叫做唐半瑤,在紫荊巷里住,是我們相公兩三日前新相處的。”喬打合想不起道:“紫荊巷只有唐半瓊,那里有什麼唐半瑤。”那人點頭道:“就是唐半瓊的兄弟。”喬打合方才想得起。正打點還要問他幾句,見那伙人早已勸散,便也走了回家。心中再思再想,卻不曉得是什麼人做牽去的。次日起了個老大的早,走到唐半瓊家里。正進得門,只見堂前先坐著一個主兒,你道怎生模樣。
一張方面孔,兩臉落腮胡。戴一頂吳江帽折起的巾兒,釘一塊蜜蠟金碾成的圈子。稀網巾包過眉稍,卻有些吳下官人打扮。銀銘耳插來鬢後,才認出徽州朝奉行頭。
喬打合見這個人氣呼呼的坐在那里,便站住了不走進去,叫一聲道:“唐半瓊可在家麼?”唐半瓊正在里面梳洗,聽得有人叫他,連忙問道:“是那一個?”喬打合道:“我們是紫荊橋上住的。”唐半瓊連忙出來見道:“我說是那個,原來是你。來得恰好,進來坐坐,看一看戲文去。”喬打合道:“里面坐的是什麼人?”唐半瓊道:“你不認得麼?這是我兄弟兩三日前初相處的,姓汪名通,是個徽州朝奉。”喬打含笑道:“你前日說徽州人嗇吝,再不好相處,緣何你兄弟倒相處了?”唐半瓊也笑道:“各人所好不同。”喬打合道:“他為什麼事氣吽吽的坐在這里?”唐半瓊道:“說來好笑。他昨晚同我兄弟到蕭衙里去看鰲山,撞著一個生青毛,把我兄弟取笑了,他便捻酸起來,今日商量打點要去告狀。”喬打合道:“原來昨晚在蕭衙里廝打的就是這個主兒,我也在那里看見的。只是為小官去打官司,甚麼要緊,待我進去勸他息了罷。”
正要走將進去,又站著道:“且住。我還要問你,前日是那一個把你兄弟牽與他的?”唐半瓊道:“是碧蓮寺里的一個長老。”喬打合道:“怎麼這個人倒尋個和尚做牽?”唐半瓊道:“他原在那寺中做下處,兩個一向相熟的。”喬打合惱得兩個眼睛突出來道:“有這樣事,和尚都思量走將出來做牽頭了。如今他們吃醋的官司倒打不成,我要和那和尚說幾句哩。”唐半瓊道:“那長老也在這時來了。你且耐著性子,莫要這場不了,又是那場。”說不了,恰好那和尚已走進門。喬打合把他一看,生得有些古怪。
兩道濃眉,一雙餓眼。半爿僧帽,露幾分禿禿光頭;一領衲衣,拖二尺翩翩大袖。金剛子枉自持心,梁皇懺何曾見面。
喬打合道:“我走將進去,見了這個禿驢,眼珠里怒火直奔出來。且回家去,明日少不得還要來見你兄弟。”唐半瓊扯住道:“新年新歲,難道上門來茶也不吃一杯去。”喬打合道:“明日總來吃罷。”轉身就走出門。
不說唐半瓊進去和那汪通商量告狀的說話。且說那喬打合回到家里,左思右想,只是氣那和尚不過。思量要算計他,又沒個理會。除非是別尋一個把唐半瑤引去,著他跳了槽,方才出得這口氣。一連思量了五六日,再沒有個計較可奈何他。這日往街上走走散悶,只見背後有個人叫道:“老喬,一向不見你的面哩。”喬打合忙把頭回轉來看時,你道是那個,原來是麻陽城里一個最撒漫的大老官,叫做湯信之。喬打合見了滿面歡笑,把個腰忙不及的彎下去道:“湯官人,我一向在街上踱來踱去,再不見你哩。”湯信之道:“正是。我因出去了幾年,如今才回來周歲。且問你這年把來,麻陽城中可又有幾個新出來的小官?”喬打合滿口回答道:“有有。小陽巷里新出一個王俊官,碧蓮寺前新出一個李玉兒。”湯信之搖手笑道:“這都是我在這里的時節見過的。”喬打合道:“除了他二人,雖然還有幾個,只是生得粗皮夯肉,蠢頭怪腦,只好當個小官名色的。”
湯信之笑道:“老喬,你卻是要在這個行中吃飯的,難道眼睛里再不見一個好小官,明日千萬要在你身上替我尋一個。”喬打合道:“有便有一個在這里,生得絕樣標致又不多年紀,正好中官人的意,只是要費些周折才可□得來。湯信之道:“是那一家的?你且說一說看。”喬打合道:“就是官人向年相處唐半瓊的兄弟,喚作唐半瑤。”湯信之歡喜道:“果然是他的兄弟,不消得說是標致的,這要弄他來便也不難。”喬打合道:“湯官人早見得我幾日便好,新近六七日前,被那碧蓮寺一個和尚牽去與個徽州主顧了。”湯信之道:“這個一發不難。俗語說,毒龍難斗地頭蛇,我便做些錢鈔不著,送到他門上去,不怕不隨了我。”喬打合道:“這個行不通。倘是那徽州人吃起醋來,卻怎麼好?”湯信之道:“不妨,拚得與他當官結煞。我今日要出門去,不能夠了。你明日可在家等我,待我打點些東西同你送到他家里去。”喬打合把頭亂點,滿口應承,兩人遂拱手別去。
這回喬打合思量得,一則便好奈何了那和尚,二來又好賺他些錢鈔,快活個不了,遂去與唐半瓊商議停當。果然次日巳牌時分,湯信之著家僮捧了一個描金禮匣來到他家,一同就去見那唐半瓊。湯信之相見作了揖,先把寒溫敘了一遍,然後問起他的兄弟。唐半瓊便喚出兄弟來見了,湯信之喝采道:“這幾年不見,果然長得這樣標致了,將來大有乃兄之風。”唐半瑤一個臉紅。湯信之取過禮匣來送他,唐半瓊先把帕子展開一看,上寫:
玄色花綾一端,天藍縐紗一端。牙色絲□二副,花素汗巾二方。犀簪一只,金鐵一枝。
唐半瓊道:“怎麼好受湯官人這許多厚禮。”喬打含笑道:“這是送與令弟的,還由你做不得主哩。”唐半瓊也笑道:“你就來取笑我,當初我也是這樣收過的。”原來近日這些做小官的,個個都是貪得無厭。只除你沒得送便罷,若有得逞,莫說是這樣厚禮,便是不值幾個錢的,也沒得反璧。那唐半瓊這幾句,都是門面上好看的說話。你看唐半瑤見哥哥開口說個不好收,他假意推卻起來。喬打合再三勸不過,方才一並收下。
大家坐了,才說得幾句,恰好那汪通正走將來。所以說那做小官的極是反面無情,鬼臉兒帶在額角上,抹下來最快。唐半瑤見湯信之送了這些禮,一心就向在他身上。見汪通走來,豈不是昨日光景,便覺有些下眉下眼,做出那不偢仙的模樣。那汪通也還知趣,見有人坐在堂前,轉身就走。終久做牽頭的在行幫襯,這喬打合見汪通前日氣吽吽的坐在他家,商量要告狀的正是他,恐怕見了又捻酸起來,便悄悄向湯信之耳邊說了幾句,遂起身別去。湯信之一路上與喬打合計議道:“這個人緊緊戀住,一時就難弄得到手。”喬打合道:“只要唐半瑤肯心向了你,怕他則甚。”湯信之道:“說得有理。你明日可起個早去,尋了他同到我花園里,待我把些話兒對他說,自然把那徽州人斷送上路。”喬打合道:“湯官人又有一說,那唐半瓊決要他同來才好。”湯信之道:“恐怕他在面前,見我和他兄弟相好了,又要捻酸吃醋。”喬打合道:“他倒是個會幫襯的,這些光景包得沒有。”湯信之道:“這樣一發尋了他來。”說話之間,早到了紫荊橋,兩人各自回家。
次日喬打合未到天明就來到唐半瓊家,立等他弟兄兩個起來梳洗,一同徑到湯信之花園門首。那管花園的還認得是唐半瓊,便回答道:“莫要進去,我家官人出外兩三年還不曾回來哩。”喬打合道:“莫要取笑,你家官人昨日約我們來的,你不與我們進去相見,明日都推在你身上。”管園的道:“說便進去說了,只是里面聒絮著我,你們卻走不開的呢。”你看他唧唧喻喻,沒奈何走將進去。不多時,湯信之就走出來,見他三個,這個歡喜也不知是那里來的,邀到花廳上坐了。才吃得一杯茶,只見里面鬧吵起來,管園的一步一跌忙不及的趕來說道:“大官人不好了,里面得知,打將出來了,沒要緊省得淘氣罷。”
原來這湯信之的妻子最是利害,日常間聽得丈夫在外相處了個小官,就要倒了葡萄架,便是湯信之生怕的也是這一著。唐半瓊慌了道:“快些去罷,不要帶累我受氣。”湯信之道:“怎麼是好,偏生撞著這個不賢慧的東西,好掃興哩。”喬打合道:“他二位極難得接來的,終不然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我有個道理,那紫荊橋邊有一所空屋,原是陳刺史的花園,里面有的是好耍子所在,我們就同到那里去,談一談也好。”湯信之道:“早說有這個所在,也省得惹這場臭氣,一同就去罷。”喬打合道:“待我先去開了門,等他兩個慢慢後來。湯官人你還到寶夫人那里陪個小心再來才是。”湯信之笑道:“這倒不曾引慣他。只是不帶得些銀子,少不得還要進去才來。”喬打合悄悄的先走出了園門,唐半瓊就同了兄弟,隨後踱著。
這正叫做芥菜子偏落在繡花針眼里。兩個走得十來家門面,恰好那汪通在小巷里劈面撞著,連忙就閃過了。汪通暗想道:“他兩個此時往那里去,待我做些工夫不著,跟在他後面,看走到那一家。”你看這汪通緊緊隨著,只見他兩個同進了那間空屋,又想道:“走到這空房里去,決有些蹊蹺,悄悄跟他進去看個下落。”正走得進去,那湯信之也就來了。喬打合引了他們四下看了一會,湯信之把些銀子遞與他道:“你可先去安排些午飯。”喬打合早明白了這個意思,就扯了唐半瓊同走。
這湯信之那里知道汪通先躲在里面,兩個沒些體面,青天白日說起鬼話來。唐半瑤原有意肯的,只是臉皮還嫩,害著羞半推半就。湯信之臉腆道:“沒奈何,再是一會,又好來尋吃飯了。”唐半瑤掩著嘴道:“青天白日,羞答答的怎麼好干這樣事。”湯信之道:“明人不做暗事,沒奈何我又唱唱了。”說未了便把個腰彎將下去。唐半瑤連忙扶住道:“依便依了。你只要先講過,到了熬不得的田地,你也要依我呢。”湯信之歡喜道:“這個自然都要通情。”兩個就在假山背後弄了一會。唐半瑤弄得個遍體酥麻,靠倒在假山石上,那里爬得起來。湯信之袖里摸出一條汗巾替他把彼處輕輕拭了一會,又替他把褲兒系了。唐半瑤塌地坐倒道:“我卻不曉得這件東西,世上人沒一個不歡喜他的,還是有些什麼好滋味。”湯信之道:“說不盡哩。”
兩個正坐在假山上說得有興。不道那汪通聽了熬不過,起來厲聲高叫道:“個小擦娘的,擦得屁眼好快活哩。”湯信之那里曉得就是汪通,吃個大驚,飛一似的脫身跑去。汪通就把唐半瑤攔住道:“你卻會得作難,這番走到那里去。若是略道半個不字,就活活結果了你的性命。”唐半瑤見他說話來得凶狠,沒奈何只得做了一個陽貨獻臀才了得帳。
走出門來,劈頭又撞著喬打合將他一把扭住道:“你看這房子是那一家的,許你在里面拐小官麼。”唐半瑤見這個光景,先跑了回去。汪通回答不來,被喬打合揮了幾個巴掌。那些地方上看的,見是徽州人,明明都欺侮他,都說把這個狗蠻結到陳衙里去。汪通慌了道:“聽憑眾位私下處了罷。”眾人道:“一席戲文酒就饒了你去。”喬打合道:“這還不打緊。先要寫一張伏辨與我。”汪通是個有身家的,自古道,家值千貫,身值千貫。事到其間,只要了性命,滿口應承道:“有紙筆就寫。”眾人道:“省得又引得人多了。”取了筆硯,依舊到空房里去。汪通去寫道:
立伏辨人汪通,祖籍徽府,客居麻陽城。素性不才,慣作灌腸之技;生平毛病,嗜為盜 糞之人。一時見拙,作事欠通。不堤防人耳隔牆,遂敗露陳衙空屋。暝目自甘,噬臍何及。若非眾位善周全,幾致一身難擺脫。倘日後再蹈前非,據今朝一張存案。
眾人道:“伏辨便是這樣寫了,如今只要了落地方上去。”汪通道:“列位放心,那碧蓮寺就是我的下處,同到那里,少不得有個意思相謝。”眾人道:“使得,使得。”喬打合只收了伏辨,憑那些人跟了汪通去。他連忙走將回來,恰好湯信之唐半瓊都坐在家里,眼望旌捷旗,且聽好消息。見他走到,齊問道:“怎麼放他去了?”喬打合道:“放便放了他去,伏頭伏腳寫得一張在這里。”湯信之接過手,看了笑道:“寫得停當,寫得停當,這番不怕那唐半瑤不是我的貨了。”喬打合道:“不是這個苦肉計,如何送得那徽蠻上路。這遭你把什麼謝我?”湯信之道:“憑你開口要那一件就是。”喬打合笑道:“說得有理。不然的時節,伏辨又輪到你寫了。”當下就打點午飯,三人吃了各自出門。汪通自這回不得了便宜,竟把唐半瑤那點念頭收拾起了。
後來湯信之見唐半瑤竟不帶一些小官氣,凡事還肯將就,把眼睛又是一樣看承,三五年里替他做了許多正經事。所以說不會相處的,千個不抵一個。會得相處的,一個足勝千個也。詩雲:
風流隊里最難言,須識機謀一著先。
多少五陵裘馬客,進時容易退時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