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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57章

遇蛇 溯痕 2847 2024-02-29 22:52

  這個晚上,沈珏躺在床上已經睡著,是被一道巴掌聲驚醒的。

  這麼多年,沈珏第一次憎惡起自己敏銳的聽力,他聽見了那道巴掌,脆生生的穿過牆壁,穿過院落,穿過木板,傳進了他的耳朵。

  然後是季玖那句:你讓我惡心了。

  沈珏無法形容自己心情。

  更無法想象,伊墨聽到這句,是怎樣的心情。

  這就是妖。

  一旦涉足情愛,就失去了高高在上的資格,在紅塵里輾轉,尋找自己的愛人,結果往往是淒慘的。

  人的一生不過數十年,妖卻要活那麼久,久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沈珏不想當妖了。

  如果能尋一個相守相愛的人,就恬靜過完一生,而後陪他一起死去。

  下輩子的事,不再操心。

  也不再去尋。

  一切就像季玖曾說過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再也無法挽回。

  就算去找,找到的也是假象。

  鏡花水月一般,觸手成空。

  沈珏知道,那種空蕩蕩的滋味並不好受。

  不斷的有聲音從隔壁傳過來,不斷的爭執,不斷的廝打,沈珏捂住耳朵,將自己埋進深深的被子里。

  仿佛這樣,就能阻止心中夢想的斷裂——溫柔的爹爹,寡語卻深情的父親,美好的一家人。

  最後,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沈珏坐起身,知道伊墨走了。

  也知道,這一回,伊墨是真正傷心了。

  這麼久,這麼長時間,以為還能尋回的那人,那樣的輕憐蜜愛,最後,一切希翼都被摧毀在一句“惡心”里。

  沈珏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跟著絞痛起來。

  第二日清晨,季玖收拾好自己,打開屋門。

  房門剛被打開,本該灑進來的光线卻被一道身影遮擋了,那微藍的明光,便傳不進來,落不到他身上,印不進他的眼里。

  他依然站在黑暗中。

  門外站著的是沈珏。

  季玖回身取了長劍,繞開他走到院中站了片刻,似乎是要練劍,最後卻坐在那架竹椅上,閉上了眼。

  沈珏在門口站了片刻,終是忍不住,大步走了過去,站在季玖身前,高大的身影又一次將季玖罩進黑暗里,不容逃脫。

  季玖說:“讓開。”

  沈珏一動不動。

  他的堅持,令季玖連觀看清晨的第一道陽光,都變成了奢侈。

  沈珏說:“你怎麼能那麼對他?!”

  季玖垂下眼,淡淡道:“你在指責我嗎?”

  沈珏道:“你太狠了!為什麼不能替他想一想,為什麼要這麼對他?找你這麼多年,就該得到這樣的結果嗎?!”

  他的指責是激烈的,憤懣的,甚至失去理智的。

  季玖卻一直耐心聽著,甚至接下來更過分的言辭,季玖也沒有辯駁。

  他就靜靜坐在竹椅上,以罕見的耐心聽著另一個人,指責自己對妖怪的冷血薄情。

  他的冷漠,讓沈珏感到傷心,甚至悲憤。

  沈珏指著他,氣極怒道:“你這種人,根本不配做我爹!”

  話剛落地,一直沉默的季玖有了動作,他猛地掀翻了面前的石桌,拔出劍來,刺向了沈珏。

  沈珏登時躲開,剛剛躲掉,迎面又刺來第二劍,伴隨著呼嘯的尾音,是極大的殺氣。

  沈珏躲了三劍,第四劍刺向心窩時,沈珏也拔出佩劍來,迎面相向。

  刀戈聲驟起,響起在小小的庭院里,角落里的木桶被劈成兩半,前夜挑水的水缸裂了豁口,嘩嘩的往外傾瀉水流。

  他們曾經都以為會彼此善待,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站在對立的位置,用兵器刺向對方的心窩。

  但是這一天這麼快就來臨了,並且他們接受的很快,沒有遲疑。

  住了數月的庭院,成了廢墟,連門窗都有了劍痕,爛成碎木,滿目瘡痍。

  他們彼此的劍鋒,抵住了對方的咽喉。

  直到這時,打斗才停歇下來。

  天色已經大亮了,季玖舉著劍,認真而仔細的端詳一劍距離的那張年青且生氣蓬勃的臉。

  那張臉上充斥著憤怒與殺機。

  季玖忽而笑了,挽起唇角,一道諷刺的弧度,淡淡道:“若我是沈清軒,你會用劍對著我嗎?”

  沈珏一直沉穩有力握著劍柄的手,就在這句話里顫了一下。

  鋒利的劍刃,在季玖咽喉處留下了一道細小的口,沒多久,便流出一絲紅色的血來。

  那道血絲不可謂不觸目驚心,沈珏猛地拋開長劍,喊了一聲:“爹。”

  季玖始終保持的平靜,就在這一聲呼喚里,化成齏粉。

  他一把抓住沈珏衣襟,將他抵到了牆上,長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憤怒的問:“我是誰?!”

  沈珏不答,季玖的劍鋒便壓緊一分,同樣的血痕,出現在沈珏的咽喉上。

  沈珏道:“是季玖。”

  季玖冷笑一聲,繼續問:“你爹是誰?”

  沈珏遲疑了一下,脖子上的壓力又加重一分,沈珏道:“是沈清軒。”

  ——是沈清軒。

  季玖握著劍柄,朝他刺去。沈珏心中一凜,卻閉上了眼。

  長劍刺入他臉側的黃土牆里,季玖的眼睛是紅色的,一句一句道:“你們說尋了我一百多年,要依戀,要依賴,季玖認了這筆賬,給你們所有能給的。”

  “我冷血?”季玖笑了一聲,聲音倏然冷寂下來:“你可以去找一個陌不相識的男人去干你,當著你妻子的面去試。”

  “你會知道什麼叫噩夢,什麼是生不如死。而我卻必須壓抑住所有的惡心,告訴自己這是找了我一百多年的情人,他再不好我也不能殺他,否則季玖就是畜生!”

  “季玖待你們還不夠好嗎?”

  他說,幾乎是喊,有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

  “因為你們的依戀,季玖將多年付出的妻子舍到一邊。因為你們這一百多年的辛苦,季玖就必須接受前世所遺留的養子和情人,與你們日夜相對,還要好生相待。”

  “你們對著季玖予取予求,卻不斷要求沈清軒重生!”

  “季玖對你們來說,不過是一副沈清軒的皮囊,任你們為所欲為,還要始終懷有感恩,感謝你們一百多年的苦苦尋覓是不是?!”

  “憑什麼?”季玖說:“憑什麼我要對你們好?明知道你們想要的那個人是沈清軒,我卻還要替他照顧你們?”

  “你來告訴我,憑什麼?”

  季玖說,紅著眼眶,面色肅殺。

  “你遇到兩個乞丐,給一個一兩,給另一個二兩銀子,拿了一兩的那個不但不會感激你,反而會轉過身罵你吝嗇。這是人心。”

  “牆壁倒了不去扶,反而罵鄰居不幫忙。這是人心。

  “生了兒子宴請四鄰,鄰居家生不出兒子的人吃著你家的飯,一邊咒著你家兒子早死,這才是人心!”

  “你們父子,無出其類!”

  沈珏在長久的愣怔中回了神,一時無話可辯,只哀哀喚了一聲:“爹。”

  季玖盯著他,目光冰冷而鋒利,在沈珏臉上若刀一般,切割開他的血肉,直逼靈魂,“你喚的是誰?沈清軒還是季玖?”

  沈珏沉默了。

  “回答我,沈清軒還是季玖。”神情冷酷的季玖,威懾迫人,如壓在他面前的冷峻山巒,壓的他喘不過氣來,沈珏望著他,許久,才緩緩道:“是沈清軒。”

  話說出口,沈珏閉上眼,低聲道:“對不起。”

  季玖放開了他。

  扔了劍鞘緩緩走回竹椅坐下,重新闔上眼,季玖說:“走吧。”

  沈珏彎身,拾起自己的佩劍,回房收拾了包袱,重新在他面前站了站,最後一句話都無有,靜悄悄的走了。

  季玖一動不動的坐在椅上,隨著頭頂陽光斜移,仿佛化作了一塑石像。

  他知道他們會走,就像他們突兀出現一樣,將他生活撕扯成碎布,再悄然退場。

  可他們是妖,無上法力,本領高超,他自己不過是個渺小凡人,只能任其擺布。

  不然,還能如何?

  在他們心里,季玖這個活生生的人,都是不存在的。

  連這樣,季玖也不能有怨言,否則便是冷血無情。

  而季玖,也累到不想再有埋怨。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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