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三天時間,季玖才將院子恢復到曾經的整潔。
爛掉的門窗、碎裂的水缸、翻倒的石桌、坑坑窪窪的土牆……安靜的將一切恢復如初,季玖坐在陽光下曬太陽。
陽光溫暖,微風傳遞著花香,他飲著茶,神態安詳。
仿佛世態靜美,無可挑剔。
那些絕望與悲哀,傷心與開懷,都是一場幻覺。
去年江南大旱,前年西北又有蝗災,大前年暴雨滂沱,澇了不知多少糧田。
這樣的年景,當地鄉紳們同官府一起開倉賑災,才勉強度過,直到今年,才風調雨順起來。
這樣的年月,大軍出征,是勞財傷民的。
而軍隊開拔,糧草先行,沒有糧食就不能動。
所以,皇帝與季玖都在等,等一個好年月,等錢糧再充裕些,以應對一場曠世之戰。
季玖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起身回到房里,坐在案前打開堆在一旁的書信閱覽。
有幾封已經拆開過的,季玖又重新取出里面的紙張,大多數無非是些軍情,書信里寥寥幾行字,都是尋常瑣事,只有其中一封,季玖看了許久,里面也只兩行字,所述之事卻非尋常,信上說的是,匈奴軍隊近日異動。
季玖想了很久,首先可以確定的是,他尚未去尋敵,敵人自己來了。
接著,他也可以確定,既然連他都能收到這封信息,皇帝也必定收到了。
最後,季玖不能確定皇帝的意圖——究竟是想讓他隱在這里,等最後一戰來臨再讓他復出,還是……根本就不想讓他去打這一戰?
如果是前者,匈奴若是來犯,季玖確信自己這一次能領兵迎戰,如是後者……季玖想來想去,也不太明白為何會如此?
不是說好了嗎?他當皇帝,他當他的大將軍。
不是說好了嗎?他坐擁天下,他為他安邦四海。
不是說好了嗎。
季玖扔開書信,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什麼可以相信一回。
只能等待,等待聖旨來臨。
其實並不急躁,季玖總是感覺,如果匈奴來襲,這一戰還是要他親自去迎的。
冷眼看朝野上下,沒有誰比他更了解匈奴人了。
黃沙里的兩年,不是白走一趟。
天色漸漸黑了,房門被叩響,季玖起身去開門,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提著油膩膩的包裹,和一壇剛打來的酒遞給了他。
季玖笑了一下,道:“謝謝啞伯,最近煩勞您了。”
被喚啞伯的老人連忙擺手,張著嘴“啊啊”的叫,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季玖將飯食擺上桌,啞伯打著手勢表示去干活,掩好門,退回院里。
將油燈撥亮了些,季玖坐在桌前,默默吃著自己的晚飯,農家自己做的煎餅,應是給他做,油就放的多了些,還夾了不少肉丁,鋪開在桌上,油漬順著荷葉的脈絡流淌。
季玖沒有什麼食欲,卻不想辜負了啞伯一家子的心意,大口大口吃著,就著水酒往下咽,也吞了大半塊。
剩下小半怎樣也吃不下了,便放在一旁,自己往茶盞里倒滿了酒,仰頭喝下去。
酒是涼的,喝在胃里卻是暖的,接著會暖遍全身。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輕易不會醉。
自斟自飲喝到夜深,門窗緊閉的屋內有了風聲,季玖端著酒碗的手頓了一下,灑出幾滴酒花來,落在青袍上。
伊墨同樣拿著一壇酒,放在他的酒壇旁邊,一壇並著一壇,仿佛並著肩。
季玖緩緩放下茶盞,看著桌上並肩而立的兩壇酒,等了會才道:“沒有下酒菜。”
伊墨坐在他對面,取了一個倒扣的茶碗,放好後給自己斟了酒,道:“不用。”
季玖笑了一下,點頭說好,又說:“有事?”
“我來告辭。”伊墨說。
季玖的眼底似乎閃過什麼,然而太快了,連伊墨都捕捉不住。
恐怕只有季玖自己才知道那一刻,他心中究竟想些什麼。
但季玖卻不會說,只是舉起酒盞來,淡淡道:“既然如此,這杯酒就當為你踐行。”
伊墨喝了。
他們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各自自斟自飲,偶爾目光交匯,卻又很快分離。
總是季玖的目光先移開,看向一邊,或另一邊,總是不願意與他對視,或許是不想,也或許是不敢。
季玖先時就飲了不少,所以他的酒壇先亮了底。
搖了搖空酒壇,季玖道:“沒了。”
伊墨將自己的酒給他斟滿,又給自己斟上,放下同樣所剩不多的壇子,道:“分了。”
季玖自持酒量很好,並不在意他給自己斟的酒是什麼酒,但是連飲三盞過後,季玖便覺得有些恍惚,同時心跳得特別快,甚至能聽見血管里血液極速流動的噪音。
季玖揉著額頭,問:“這是什麼酒?這麼厲害。”
“春酒。”伊墨說,又道:“也叫女兒紅。我偷來的,那家女人長得丑又是個瘸子,沒人要。她爹給她釀的春酒,已經埋了四十多年。反正不會有人喝,我就拿來了。”
季玖扶著額頭,先時還瞪他,後來聽著,便忍不住“撲哧”一聲,低低笑了。
這一笑,氣血更是翻涌,頭就有些暈的厲害。
季玖說:“還有嗎?”
伊墨拎起酒壇又搖了搖,“還剩一點。”
“都給我。”季玖搶著說,一把將酒壇抱進了懷里。
伊墨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嘆道:“要不要我再去挖一壇?”
這個問題放在往常,季玖一定會立刻拒絕,無需考慮。
但是今夜,像是突然變復雜了似地,季玖想來想去,想了很久最後道:“她爹釀了很多嗎?”
伊墨說:“三壇。”
季玖“哦”了一聲,而後道:“那我再要一壇。”略頓,像是良心不安似地,問他:“反正她不會再嫁人了,是不是?”
伊墨思考了一下,最後很堅決:“以她的情況,嫁出去很難。”
季玖就安定了。
喝完最後一點酒,季玖伏在桌上,臉上通紅,呼吸有些急,是醉酒人的表現。
眼睛亦是茫然的,同時有一種濕漉漉的色澤。
趴了一會,季玖嘟囔著說:“沈清軒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醉的厲害,有些口齒不清。
伊墨聽了,好一會才明白他在問什麼。
想了想,伊墨道:“壞人。”
季玖趴在桌上,吭哧吭哧笑起來。
也不知想到什麼,一直笑一直笑,眼淚都笑了出來,還是抑不住。
伊墨湊過去看了他一會,“喝多了?”
“沒。”季玖立刻說。通常喝多的,都說自己沒喝多,伊墨默了。
和醉酒人談話,通常最是吃力,因為他們的思緒是飄著的,忽而東,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句會說什麼。
伊墨就遇上了這個問題。
前一刻季玖還在申明沒喝醉,下一瞬,季玖問:“你做什麼要強囗我?”
伊墨理了理思緒,正要回答,季玖又跳到另一個問題里去了,問:“你要我當誰?”
因他喝醉了,伊墨也坦誠,這回沒思考,直接道:“自然是沈清軒。”
季玖抬起眼,呆呆看了他一會,而後用一種特別無辜的口氣問他:“那季玖怎麼辦呢?”
伊墨為難了一會,老實道:“不知道。”
季玖聞言猛地伸出手,指著他的鼻子,那架勢像是要破口大罵似地,伊墨往後仰了仰,本能的要躲,結果季玖指了他片刻,自己收了手,毫不留情的奚落一句:“白痴。”
“……”伊墨不知道他的思維,又流竄到哪里去了。
季玖用剛剛指著他的那只手撐著頭,醉醺醺的閉著眼問:“你找沈清軒之前,想過會遇到季玖這樣的人嗎?”
伊墨說:“想過。”
“那你想過怎麼解決嗎?”
伊墨說:“想過,但是沒有辦法。”
季玖“嘿嘿”地笑了起來,像是很好笑似地,嘿嘿笑個不停,等笑夠了,又是一句:“白痴。”伊墨眨了一下眼,就聽季玖念叨:“你都想不清楚,就盲目的找。找到了又怎麼樣?做事毫無謀略,白痴。”
“……”伊墨大度的不和他辯解。
“季玖當了沈清軒,季玖怎麼辦呢?”沒有再看他,季玖撐著頭,用已經開始打結的腦筋苦苦思考這個問題,喃喃道:“季玖九歲入宮,十六歲和陳銘把老皇帝逼下去了,一家百十條性命全背在肩上,後來又在軍營里當了將軍,娶了妻生了子,嗯……還答應陳銘要當他的兵馬大將軍去打匈奴,”頓了頓,季玖猛地一拍桌子,罵道:“皇帝是個騙子!”
伊墨呆了一下,“怎麼騙你了?”這個話題,又飄了。
“他說讓我去打匈奴。”季玖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案前,拿了一疊書信扔給他,狠狠地道:“你看匈奴人都快到家門口了,他還讓我在這里窩著!”
伊墨展開書信正要看,卻又被季玖一把奪了過來,面色嚴肅的對著他道:“你偷窺軍情!”又喊:“來人,把他給我綁了,他是細作!”
伊墨嘆了口氣,有些頭疼。
起身一把抓住季玖的肩,伊墨搖了搖他,提聲道:“看清楚我是誰。”
季玖停下了喊人,看了他一會,突然蹦出三個字:“老妖蛇!”
伊墨:“……”還好,還認得。
季玖一把推開他,因為是突然發力,伊墨沒有提防,就被推開了,季玖站在那處,微有些晃,看了他一會,道:“你早些年干什麼去了?我剛進宮的時候做什麼不來找我?那些皇子想著法子折騰我們的時候,也不見你來。現在找來有什麼用?”
伊墨說:“早些找你就有用了嗎?”
季玖呵呵笑了一聲:“也比你現在找來好。那時候我要做紈絝還來得及。”
“伊墨。”季玖突然提高音量,大聲喊了一句:“季玖來不及回頭做紈絝子弟了,你來晚了!”
安靜的院落,因為他這一聲突然厲喝而不再平靜,甚至驚動了不遠處農戶家的狗,頓時傳來一陣狗吠。
伊墨卻站了片刻,道:“你當不了紈絝。”又道:“因為你是季家獨子。”
季玖呆了呆,反問一句:“是嗎?”見伊墨點頭,又呆了呆,才道:“也是。”
伊墨說:“嗯。”
季玖卻等了一會,說:“反正你找的是沈清軒,季玖當不當紈絝,與你何干?”這話題,又突然繞到這里了,季玖說著,突然覺得自己說的有理,連忙又補充一句:“就是,與你何干?”
伊墨頓了頓,道:“於我來說,並無不同。”
“胡扯。”季玖立時反駁,振振有詞:“那我讓你成仙,你怎麼不去?”
“可是……”沈清軒讓我去,我也沒去啊。
這話沒說出來,被季玖揮了揮袖,一言以蔽之:“你想拿我當沈清軒,可從來沒聽過我的話,我說不,你就說要。你對沈清軒也這樣?說來說去,你不過拿我當個念想的工具。”
這一回,他盡管思維跳得很快,伊墨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了,立刻道:“沈清軒從沒說過‘不’。”
季玖眨了眨眼,說:“可我不是沈清軒啊。”又是一種無辜的神態。
“你是。”伊墨說。
“不是。”季玖說。
“是。”
“不是。”
“是。”
“可我十年前根本就不認識你!我的記憶只有三十年!”
“但……我卻有兩百年的記憶,和前世的你。”
季玖像泄了氣的皮球,萎靡的蹲下身,而後捂著臉,坐在了地上。
許久,才聽他道:“那季玖怎麼辦?以後的王玖、陳玖、李玖又怎麼辦?他們要是還不如季玖對你,你又怎麼辦?一直找嗎?”
伊墨靜了片刻,走過去隨他一起坐在地上,回答道:“我不知道。”
“你要想好。”季玖低著頭呢喃著說:“沈清軒死了,沒了,只剩骨頭了。你要陪他去死,你就去。你要不願意,就去成仙。只有這兩條路可走,你不能一直一直找下去,就算找到,也要面對不同的沈清軒,或許討厭你,或許畏懼你,或許漠視你,你根本沒准備好去面對會對你說‘不’的沈清軒。”
伊墨垂下眼,輕聲道:“沒有別的可能了嗎?”
“沒有了。”季玖同樣輕聲回答:“我想了很久,沒有。就算某一世你找到他,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你們又在一起。可也不過數十年而已,你又會失去。接著要繼續周而復始。”
“伊墨,”季玖說:“我的日子也沒多少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就信我。去成仙吧。”
伊墨望著他,先是隨意的一瞥,而後目光嚴肅起來,有了審視的意味。
看了他很久,伊墨道:“真要我走?”
季玖說:“你留著有意義嗎?”
又是沉默。
伊墨說:“再陪我一晚。”
季玖說:“滾。”
伊墨說:“是季玖陪。”
季玖沉默了。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昨天抽風以及最近各方爭論的說明:寫《遇蛇》並不是一個心血來潮的行為,寫之初,我就是要畫一個弧,從開始到結束,磨去所有棱角,付出血與淚,而後兩個人才能真正在一起。
所以才是三部。
但是寫的過程中,也引發我自己之前的一些理不清的疑問,比如為什麼會愛,既然愛為什麼會放棄,既然喜歡為什麼從來不說。
等等等等。
那麼愛是什麼,愛是寬容,愛是忍耐,愛是妥協——甚至把自己的刺鮮血淋漓一個個拔下來的妥協。
有人愛沈清軒的瘋狂,因為他將愛的自私發揮的淋漓盡致,有人愛伊墨,愛他的追尋,因為他表現了他的執著。
也有人愛季玖,因為他從恨開始轉變,從擺在台面上的惻隱,到藏在深處的悄然心動——並且始終清醒,知道自己只能是季玖。
每個人有不同的喜好,有不一樣的三觀,所以你們都是對的,沒有錯。
但是,他們都是有刺的。
有的刺長在皮膚表面,我們一眼就能看到,比如季玖。
有些刺以愛的名義被掩蓋,比如伊墨。
有些刺同樣以愛的名義被深藏——比如沈清軒。
這些刺讓他們強大,也同樣,讓他們弱小,因為所愛之人,不能真正靠近,他們也就沒有真正的解脫,也就始終‘仿若有所失’,不能圓滿。
我要的是這樣一個鮮血淋漓的過程,要他們體味痛並快活著的人生,要他們知道,要得到,必須付出,不是表面的付出,而是真正的挖出自己的心來,把它剖開,看看里面裝的是什麼,這顆心又想要的是什麼。
因為這個世界沒有童話。
他們也不相信童話。
——這是這篇文寫到今天的原因:人妖殊途,想要同歸,就要付出代價,要學會面對現實,要學會對這個世界妥協。
這個過程或許會很殘酷,但是我們都知道,殘酷過後的溫暖寧謐,是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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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很多人主觀上在意的,比如:季玖不是沈清軒、第二部換人了、大蛇太可憐、還是沈清軒好等等等等。
與我,都是虛妄。
我所在意的,只是這樣的一人一妖,如何從殊途,披荊斬棘的同歸。
過程當然是慘烈的。
同樣當然我已經非常克制,小心下筆,避開這樣的慘烈。
所以,不要爭吵了。
願意看這樣一個慘烈故事的,靜下心,陪我一起,走下去。
不願意的,江湖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