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乃詠曰:“奇異妍雅,貌特驚新。眉間月出疑爭夜,頰上華開似斗春。細腰偏愛轉,笑臉特宜〔口頻〕。真成物外奇稀物,實是人間斷絕人。自然能舉止,可念無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孫千回死。黑雲裁兩鬢,白雪分雙齒。織成綿袖麒麟兒,刺繡裙腰鸚鵡子。觸處盡開懷,何曾有不佳!機關太雅妙,行步絕娃〔女屍辛〕。傍人一一丹羅襪,侍婢三三綠线鞋。黃龍透入黃金釧,白燕飛來白玉釵。”
相見既畢,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行途屆此,不及傷神。”
下官答曰:“黽勉王事,豈敢辭勞!”
五嫂回頭笑向十娘曰:“朝聞鳥鵲語,真成好客來。”
下官曰:“昨夜眼皮〔目閏〕,今朝見好人。”
既相隨上堂。珠玉驚心,金銀曜眼。五彩龍須席,銀繡緣邊氈;八尺象牙床,緋綾帖薦褥。車渠等寶,俱映優曇之花;瑪瑙真珠,並貫頗梨之线。文柏榻子,俱寫豹頭;蘭草燈芯,並燒魚腦。管弦寥亮,分張北戶之間;杯盞交橫,列坐南窗之下。各自相讓,俱不肯先坐。
仆曰:“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請主人先坐。”
五嫂為人饒劇,掩口而笑曰:“娘子既是主人母,少府須作主人公。”
下官曰:“仆是何人,敢當此事!”
十娘曰:“五嫂向來戲語,少府何須漫怕!”
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須身當。”
五嫂笑曰:“只恐張郎不能禁此事。”
眾人皆大笑。一時俱坐。即喚香兒取酒。俄爾中間,擎一大缽,可受三升已來。金釵銅環,金盞銀杯,江螺海蚌;竹根細眼,樹癭蠍唇;九曲酒池,十盛飲器;觴則兕觥犀角,〔兀王〕〔兀王〕然置於座中;杓則鵝項鴨頭,泛泛焉浮於酒上。遣小婢細辛酌酒,並不肯先提。
五嫂曰:“張郎門下賤客,必不肯先提。娘子徑須把取。”
十娘則斜眼佯嗔曰:“少府初到此間,五嫂會些頻頻相弄!”
五嫂曰:“娘子把酒莫嗔,新婦更亦不敢。”
酒巡到下官,飲乃不盡。五嫂曰:“胡為不盡?”
下官答曰:“性飲不多,恐為顛沛。”
五嫂罵曰:“何由叵耐!女婿是婦家狗,打殺無文。但終須傾使盡,莫漫造眾諸!”
十娘謂五嫂曰:“向來正首病發耶?”
五嫂起謝曰:“新婦錯大罪過。”因回頭熟視下官曰:“新婦細見人多矣,無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
下官起謝曰:“昔卓王之女,聞琴識相如之器量;山濤之妻,鑿壁知阮籍為賢人。誠如所言,不敢望德。”
十娘曰:“遣綠竹取琵琶彈,兒與少府公送酒。”
琵琶入手,未彈中間,仆乃詠曰:“心虛不可測,眼細強關情;回身已入抱,不見有嬌聲。”
十娘應聲即詠曰:“憐腸忽欲斷,憶眼已先開;渠未相撩撥,嬌從何處來?”
下官當見此詩,心膽俱碎。下床起謝曰:“向來唯睹十娘面,如今始見十娘心;足使班婕妤扶輪,曹大家閣筆,豈可同年而語,共代而論哉!”請索筆硯,抄寫置於懷袖。
抄詩訖,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詞句妙絕,亦自能書。筆似青鸞,人同白鶴。”
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實能吟詠。誰知玉貌,恰有金聲。”
十娘曰:“兒近來患嗽,聲音不徹。”
下官答曰:“仆近來患手,筆墨未調。”
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夸,張郎復能應答。”
十娘語五嫂曰:“向來純當漫劇,元來無次第,請五嫂當作酒章。”
五嫂答曰:“奉命不敢,則從娘子;不是賦古詩雲,斷章取意,唯須得情,若不愜當,罪有科罰。”
十娘即遵命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次,下官曰:“南有〔謬,“木”旁〕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五嫂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
又次,五嫂曰:“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
次,十娘曰:“女也不爽,士二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次,下官曰:“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余不信,有如〔日敫〕日。”
五嫂笑曰:“張郎心專,賦詩大有道理。俗諺曰:‘心欲專,鑿石穿。’誠能思之,何遠之有!”
其時,綠竹彈箏。五嫂詠箏曰:“天生素面能留客,發意關情並在渠。莫怪向者頻聲戰,良由得伴乍心虛。”
十娘曰:“五嫂詠箏,兒詠尺八:‘眼多本自令渠愛,口少元來每被侵;無事風聲徹他耳,教人氣滿自填心。’”
下官又謝曰:“盡善盡美,無處不佳;此是下愚,預聞高唱。”
少時,桂心將下酒物來:東海鯔條,西山鳳脯;鹿尾鹿舌,干魚炙魚;雁醢荇菹,鶉〔讖,“月”旁〕桂糝;熊掌兔髀,雉〔月翠〕豺唇;百味五辛,談之不能盡,說之不能窮。
十娘曰:“少府亦應太飢。”喚桂心盛飯。
下官曰:“向來眼飽,不覺身飢。”
十娘笑曰:“莫相弄!且取雙六局來,共少府公睹酒。”
仆答曰:“下官不能賭酒,共娘子賭宿。”
十娘問曰:“若為賭宿?”
余答曰:“十娘輸籌,則共下官臥一宿;下官輸籌,則共十娘臥一宿。”
十娘笑曰:“漢騎驢則胡步行,胡步行則漢騎驢,總悉輸他便點。兒遞換作,少府公太能生。”
五嫂曰:“新婦報娘子,不須賭來賭去,今夜定知娘子不免。”
十娘曰:“五嫂時時漫語,浪與少府作消息。”
下官起謝曰:“元來知劇,未敢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