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欲向江南作酒傭,菊殘荷敗付秋風。
難容西子歸湖棹,安得王嬙老漢宮。
鳴鳥有情來榻上,飛花無限過牆東。
聊將世外煙波意,亂寫風雲問碧空。
話說這胡員外要騙銀瓶,胡使他慣走私鹽的大船,換與沈子金上瓜州去,用的那個艄公,有名的叫做楊鐵篙,極是一個積年的水賊,專一在江湖上打劫客商。把長槍撓鈎,俱鐵裹了半截,專一打聽船上攬下寶客,就勾將一路水賊去做生意,或是把客人殺了,或是捆成粽子樣丟在長江里去,因此渾名叫做鐵篙子楊艄公。當初胡喜伙通打劫他家主人胡鳳的就是此人,一向投在胡喜手下,賊船有百十余只,或販私鹽,或做水面生意。
胡員外使他將船換了馬玉嬌去,要他江里殺了沈子金,把他家事和使女櫻桃一總拐回來。那沈子金一個少年浪子,那里曉得?他先使了幾個戲子,領著兩個粉頭,在金山寺下假妝吳公子和那和尚假名月江,弄的是沒底的筋斗,那里猜去?也是沈子金命不該死,連夜在金山飲酒,不肯回船。那楊艄公在船上等候多時,想了一想:“我與此人何仇?不過員外為要馬玉嬌和他的家私回去,今日行個天理,趁此人上岸,把船放開回去罷。料沈子金也沒處來找尋。”當夜二更天氣,南風大起,即時起了錨,扯滿篷,渡過江來。到了瓜州,不上四更天氣。
這馬玉嬌情知是胡員外賺虎離山之計,點著燈也不肯睡。
只見楊艄公走進艙來,看著玉嬌,笑嘻嘻道:“咱二人今夜天假良緣,這個富貴,那里想得到!”忙叫櫻桃。不肯答應。即喚水手李小二,打開員外送的一壇豆酒,原有下程雞魚筍藕之類,安排下過夜的,和馬玉嬌促膝而坐。飲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櫻桃來床上同寢。叫了半日,那肯答應,只在後艙嗚嗚的哭去了。楊艄公發狠道:“這奴才,想你家主了?明日叫你受受苦!”一面取出一口尖刀來,放在面前。那馬玉嬌原是門戶出身,何分彼此,歡歡喜喜脫了衣服,兩人抱頭而寢。一夜雲雨無度,那玉嬌口里無般不叫——原是妓女接客的熟套。楊艄公盡力盤桓,兩意相投,不在話下。
那櫻桃因銀瓶被騙,哭了二日,飯也不吃,忽然見沈子金上岸全不回來,楊艄公進艙和玉嬌同床睡了,就知落在人手,再沒有出頭的日子,哭到四更將盡,聽見他二人淫聲浪起,搖得船也似響的,恐天明受他的打罵:“不如尋個自盡,做了鬼魂,也好尋尋我姐姐銀瓶的下落。”合眼朦朧,只見銀瓶上船來,叫道:“我的姐姐,我也是死了,你快來,和你回去罷。”
醒來又不見了。恰好天將五更,船上人多睡得和死人一般,櫻桃起來,把衣服鞋腳扎得緊緊的,推開船窗,只見滿江黑霧,那分東西南北,嘆了口氣道:“這就是我的結果!”猛身一跳,又早飄飄玉腕凌波去,滾滾香魂逐浪福後人因贊他死節一段孤貞,
詩曰:
休把須眉問丈夫,丈夫無骨轉成愚。
每因巾幗成忠烈,翻覺綱常愧大儒。
一怒自能成血性,三思反使惜微軀。
莫言溝壑尋常事,多少英雄遜不如。
卻說楊艄公和馬玉嬌,一夜如膠似漆,兩人摟著商議,問這沈子金箱籠物件,玉嬌細說了一遍。楊艄公道:“咱有這些寶玩,又有員外送他的一千兩銀子,還愁甚麼過不得日月?若送你到揚州去,天下也沒有這樣呆子了。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當,還打不著這個大魚哩!今日肯把自己的兔兒不打,倒送與別人吃去?如今湖廣楊麼反了,在洞庭湖八百里地面,用的都是咱一班船上朋友。如今同你到蕪湖上去,圖個大大的富貴,又說甚麼胡員外!”玉嬌只得相從。到了天明,叫了幾聲櫻桃不應,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此事不題。
卻說沈子金在金山岸上,找不見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將晚,那寺門首酒保來算席上酒菜:“該銀四兩八錢。先收吳公子那一錠銀子,都是精白銅,如今吳公子去了,又不知是那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還我。”沈子金上岸時,不曾帶得銀包,原是空身上岸看景,不料遇見吳公子一伙神騙,赤手空拳,那里湊銀子還他?酒保道:“我們是小本經紀,不過是城里借些酒本來,趁此游客的錢。這四五兩銀子,那里保得起?”先是好說,後來見子金全不應承,看了看子金,雖穿著一身時樣衣服,也沒有船,又沒有管家跟隨,就道:“你這個人,分明是騙人的搗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難道就干罷了?
就要拿繩子拴起來。說著,圍了許多人,鬧了半日,也有說好的,說歹的,子金無奈何,脫下一件玉色縐紗直裰來,算了三兩銀子,還欠一兩八錢,又脫下一條白线羅裙來,算了一兩。
酒保見他實沒有分文錢鈔,嘆了聲厄氣,一直去了。子金餓了半日,那有口飯吃,尋思一會道:“這金山寺有甚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吳公子,或者遇見吳公子不可知。”搭了個人載船,上得江邊岸來,那有一文錢,只得解下身上帶的銀瓶一個香囊來,算了三分銀子船錢,才得進城。
到甘露寺前,已及掌燈時分。餓得眼里黃花亂滾,肚里腸子亂叫起來,好像蚯蚓之聲,其實難捱。子金四顧無親,那里去住?看了看甘露寺前有座土地廟:“且宿了一夜,明日再作道理。”才待進廟安身,只見一個老和尚,打著燈籠出來關門,看見子金一個少年小官,穿著兩截短衣,在門首站立,忙問:“是尋房的,訪客的?如今金兵取了東京,比不得太平時節,關得門早了。”指著門上告示道:“你看看。”子金抬頭細看,只見上寫著:
飲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揚兵馬都統制韓為嚴防奸細事:照得金人犯順,襲取東京,鎮江為南北要衝,奸人不時窺伺。近因塘報緊急,江上戒嚴,恐防江北商旅內藏奸細,伏禍不淺。
今凡寺觀廟宇,不許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東京語音者,即時報本鎮審驗過江,無論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軍法處斬,決不輕貸。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日諭眾通知
沈子金看畢榜文,嚇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見生說話蹊蹺,不像行客,把門一關,孤零零關在門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氣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見,伏在一株槐樹邊,又飢又困。這個浪子,一向受用過的了,也該折算他,這一夜好難挨。
有詩一首,單說少年蕩子不可輕走江湖:
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常落下場頭。
昆明楚館人先醉,金盡秦樓歌未休。
千里拋家空作客,孤身失計悔停舟。
堤防陌路交情惡,覆雨翻雲何處投。
這首詩單說少年輕浮子弟,仗著有幾貫浮錢,自家有些小才藝,狂跡浪游,沒有那豪傑的本領。或是遇著那些下流匪類。
引入嫖賭一路,不是誘你一擲千金,說是豪傑的本色,就引偎紅倚翠,說是才子的風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錢,弄淨了才肯罷休。這等一起朋友,北方人叫做幫襯的,蘇州叫做蔑片,又叫做老白鯗。此種人極是有趣的,喜煞是趨承諂佞,不好的也說好,不妙的也說妙,幫閒熱鬧,著人一時舍不得的。如今蘇杭又叫做伴堂,如門客屠本赤、戚小奇,活活把個南官吉奉承死了,還要嫁賣他的女子。你道人情惡也不惡!
這沈子金自小在武職官家做公子後生,那曉得江湖上人情險惡?因此,被胡喜一伙大光棍,騙去了萬金的資囊,送與別人受用。今在土地廟前睡了一夜,次日早起來,越發餓得慌了。
這頓飯可是省得的?沒奈何,把頂巾上玉結兒換了二十文錢,上店買了一頓點心,且救救急著。不一時,把二十文錢買了兩個上等的點心,幾口吃完了。“這午飯怎麼處,到晚來那里宿?”尋思一會,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這吳公子的紫竹蕭在身邊:“何不走到酒樓上吹簫,求些銀錢度日,以救一時之急。”即取簫出來,擦磨光淨。
看見城門外臨著大江,有一座酒樓,上寫一聯“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無語笑人愁”,門面齊整,新油的綠綠丹青可愛。
那樓上士客坐滿,也有憑欄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子金走近席前,把簫吹起。正面座頭上,坐著一個老官人,有六十余歲,生得巨口長須。對面坐兩個客人,一個是武官打扮,三十歲年紀,一個是秀才打扮,二十多歲。老官人看著子金年少,生得白淨,不像個梨園,又不像個客商,問道:“你這個人,戴著頂巾子,沒有長衣服,不像個貧人,因何吹簫乞食?決有個緣故。”子金不好細說,只道:“江上遇盜,劫了財物一空,無可奈何。平日略知些絲竹,暫且糊口。等找尋親戚,再回故鄉。”說畢,淚落如雨。也是子金絕處逢生,老官人便道:“你親戚姓甚名誰,做甚麼勾當?”子金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字震宇,汴梁衛里千戶出身。聽得在鎮江水營做把總,不知住在那里,又不知生死存亡。今經大亂,離鄉十三四年了。
那時小人才七八歲,記得他出差江南催買弓箭,因亂後不回家,說在京口住,又投了水營做把總。”老人家看著那武官打扮的道:“這說的可不是你令尊麼?”那武官道:“你莫不是沈二沈巒麼?”子金道:“在下就是。只不認得尊駕是誰?”那人起來:“才說的就是家父。”指著這老人道:“這就是家岳李次橋,這秀才是令妹丈李仰之,原是換親的。如今幸得相逢。”
忙讓坐下。知道不曾用飯,即叫酒保先整四個面來,面罷就送上酒菜。子金飽食一頓。這才叫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四人酒罷下樓,算還了酒錢,和沈子金一路而行。
進得城來,走了條大街,到一小巷,內是一小小宅院,內里三層。才待開門,只見徐把總出來,不認得沈子金,問是那里的客。那老官人才說:“在城外酒樓上遇見,說是找親戚的,問道了一回,才說道是親家的表弟沈親家。今日送上門來,也是天假其便,不然令表弟少年出門,遭著不幸,不知怎麼樣流落了。”徐把總才讓進去,細問了一遍東京的親友存亡。家產俱罄盡了,大家淒然。取出一件紫花布直裰來,給子金穿著,留下眾人吃了飯散去。叫家人打掃一間外耳房,與子金安歇了。
看見他生得乖覺,就安排他在門前做些小生意。那知久慣油滑,不安生理,不消數日,依舊品竹彈絲,看見江南走的婦女,不覺舊病發了,連他表兄家里也要磨起光來。這徐把總是個忠誠人,那里曉得,直到子金後來沒有歸結,不得其死,才知道:
無義之人不可交,不結子花休要種。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