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詩》
幽薊煙塵入九重,貴妃湯殿罷歌鍾。
中宵扈從無全仗,大駕蒼黃乏六龍。
妝匣向留金翡翠,暖池猶浸太芙蓉。
荊榛一閉朝陽路,唯有悲風吹晚松。
單表富貴無常,滄桑多變。麋鹿蘇台,尚作館娃之夢:杜鵑蜀道,空聞望帝之呼。虎頭健兒,化為雞皮老翁;邯鄲才人,嫁作廝養卒婦。況復改朝換代,剩水殘山。魏國江山,半是衰草夕陽;漢家宮闕,但見荒煙流水。前八句詩是南宋趙子昂所作。本系宋朝宗派,因南宋為元所滅,不堪流落,仕元為學士,傷故宮離黍,
又有一詩:
露下碧梧霜滿天,砧聲不斷思綿綿。
北來風俗猶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
苜蓿總埋宛駿馬,琵琶曾沒漢嬋娟。
人生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前後二詩,總言汴京大亂二十余年,朝屬宋朝暮屬金國,家家枵腹,處處反叛。隨是甚麼人家,這幾年俱已空虛流移去了,只有這須行戶娼妓人家,隨地楊花亂滾,倒還有須氣色。
此時劉豫奉著金主之命,做了河南齊王。原有一位夫人生得美貌,被金兵先搶去了,就有這須附勢的媚客,和那趨時的兵將,勸他別立王妃,選取宮女,也要三宮六院。恨不得把那汴梁舊宮一時間充滿,做金兀?X的行宮。一面出榜:凡良家女子十六以上,俱要赴開封府報名;娼妓三十以下,俱要赴宮中親眩這汴梁人民唬得手腳無惜,按下不題。
且說武城縣勾欄里,喬美、陳芳原是有名的樂戶。因喬倩女在干離不營里做了夫人,時常想著陳寶兒:“一個好心性兒,還是當年一個美人,如何教他流落了?”使喬美傳信上武城,叫陳芳上東京來祝如今汴梁宮殿,做了四太子的行宮。凡系北方大都督們,俱有私宅,在東京安頓家眷,把舊日王侯國戚的大宅花園入了官,依舊修得整整齊齊,朱門綠戶,好不齊整。
叫陳芳上京,好歹帶挈他個出身的去處。
那陳芳在武城縣里,遇了大亂,連他妹子陳寶兒也不敢接客,怕金兵擄去,藏在鄉村里,和鄧三老婆一搭里住著,連年來極窮。也是合該發跡,陳芳因上城來買菜——那一時山東六府已盡屬金朝,聽劉豫的號令,各處安了官,金兵時常到武城縣養馬。這陳芳才進得門來,被一個番兵拿去喂馬。一條繩子拴起來,不容分說,叫他挑了弓箭槍刀、隨身行李,弄了一擔,大刀背打著,在馬頭前飛跳。陳芳那里敢分辯,只得隨行。到了察院官廨門首,才放下行李,又叫他抬馬槽、煮馬料,忙到二更天氣。陳芳又沒碗飯吃,那里尋法逃去。
正在切馬草,只見一個兵進來問道:“你這蠻子是那里人,姓甚麼?”陳芳答道:“小人姓陳,本縣人,在城東村里祝因上城來,遇見老爺們。如今行李已挑了來,馬草俱已切完,望老爺放回小人去罷。家里有八十歲的娘,不回去要餓死了。”
說畢,跪在地下放聲大哭。那兵道:“你叫甚麼名字?”陳芳答道:“小人叫做陳芳。”那兵笑道:“你可是陳寶姐的哥哥麼?正沒處找你哩!遇得正好。如今有東京干將爺營里喬舅爺,寄個字兒與你。你可是他不是他?”
陳芳驚疑不定,待說出真名來,又怕是金兵著落他名下,要追出他家妹子來,不是耍處;待不說出來,又見說話有須來歷:“萬一有件好事,透出財星來,若不肯認,反打開財神,豈不是當面錯過?”尋思一會,才答應道:“小人的哥哥就是陳芳。”那兵道:“既是你哥哥,這里有封書,你稍去罷。”
陳芳問道:“這喬舅爺是那里人,怎麼認得小人?”這兵道:“他是你武城縣人,前次破城時,在干老爺帳下收用的喬奶奶的侄兒,叫做喬美。如今我家老爺待他極好,現吃著一個守備的俸糧,還有一個妹子喬菊姐,也做了夫人。老爺愛他,時常叫進喬舅爺去,炕上一個桌兒吃飯,好不敬重,說一聽十的,滿營里人誰不尊他!”這陳芳聽了半日,才知是勾欄里一同當小優兒的喬美,號喬日新:“知他得了地,我早該去投他。誰知他到不忘舊情,稍信與我。今日這個機會,定然有個好光景!”
說不及話,這兵早去他腰里取出個皮合包來,一張油紙封著小護封紅帖兒,鈐著紅圖書。拆開一看,俱是幾行大字,就有個官宦的氣象。上寫:久別仁兄,不覺數載,常念同聲一氣,各守門戶,樂有十分,今忘其八矣。不料亂中,家姑、舍妹得遇大將軍干老爺收為側室。弟叨光武職,暫寓汴京大街舊楊尚書宅中。
如兄肯同寶姐入京,自有際遇。有此資本,何憂窮乏?今托營兵粘木寄信。臨書拭目望之。
字寄:
茂宇陳老賢兄
眷弟喬美頓首
陳芳原因學曲,略識須字,見他來書端整,打著兩個圖書——一個是“喬美之穎,一個是“別號日新”,俱有核桃大字——便知是有了官腔,喜個不了,忙放在袖里,問這兵道:“喬爺如今甚麼官職?”那兵道:“老爺看他一眼,本上帶個名字,不怕不到大官的地。現今吃著守備俸,十數走馬跟隨著,好不體面哩。”陳芳點了點頭道:“他叫我去投他,那有這須盤費?”那兵道:“能用多少盤費?俺這營里擺撥的閒馬,不住的直擺到東京。到了河上,又有哨船,六把槳晝夜三四百里。
你如行去,要馬馬上去,要船船上去。喬爺托我稍信來,知是他親戚,誰敢不送。”忙叫一個喂馬的人來,取出一壺酒、一大塊牛肉陳芳吃,叫他:“該去時到我這里來,管幫扶你。”陳芳吃了酒肉,滿心歡喜,辭了金兵。
走到家中,將書與寶姐看了。大家說喬日新不忘舊情,打點上京去。好一似:梅花香冷全無信,柳葉春生又有情。即如喬美這行戶倡優至賤之人,知道甚麼道義,到了富貴,還想起舊日一班朋友,要來提挈他。何況這一等正人,想起世路交游,又該如何?
雁有同行雞有儔,呼群共食各分憂。
如何反學烏龜法,一得頭時更縮頭。
到了半月以後,陳芳和寶姐商議:“這窮村里也沒有出頭的日子,既然喬日新得了時,叫咱去投他,不如上京圖個進步。”把家里粗重家伙一頓賣了,和陳寶兒扮成良婦,先到城里會了那個金兵,說是要同他妹子上京,怕女人騎不慣馬,得個小船上去更便須。那兵道:“這是小事。”隨即去稟了他的將官,當時撥了一只夜行哨船,又送他二兩路費。兄妹二人連夜上東京而去。
不則一日,到了汴梁。在城外先尋個飯店兒安下,陳芳兒自去城里問信,找干大將軍的新府和喬舅爺的住處。找了半日,有人指著道:“駙馬街中心門首,有兩個大石獅子,就是當初尚書楊黻的舊宅。”陳芳初到京城,唬得探頭探腦,那敢亂走,直到了新府門前。好不齊整,但見:三間滴水朱門,百尺凌雲畫棟。門前排棨戟,十萬軍兵聽號令;堂中喧鼓吹,幾群粉黛列笙歌。垂楊系馬,銀鞍錦帕,拴幾多異色驊騮;絳葛開尊,玉碗冰盤,說不盡千般水陸。階下健兒懸錦帳,懷中稚子插金貂。
陳芳到了帥府前,不敢高聲問人,遠遠站在門首一個小茶館里。那店主道:“老客是吃茶的麼?請進來坐。”陳芳故意走進去,坐在側首一副坐頭上。那茶博士送了一壺茶、一盤蒸糕,又是四盤茶食時果。陳芳吃了一鍾茶、一塊糕,問茶博士道:“這帥府可是干將軍家麼?”那人道:“正是。大將軍從北京由山東回來,正在路上,不久進京。前日,中軍官領了十隊披甲的迎接去了。”陳芳又問道:“這府里有個喬舅爺,你可知道麼?”那人道:“不知甚麼喬舅爺。他府里人多時常來我小店里吃茶,莫不是一位喬爺?極會彈唱的個俏人兒,有三十歲了,白淨面皮,像是山東聲音。你找他做甚麼?”陳芳道:“這正是我的親戚。不知他住在那里?”那人道:“他時常騎著馬兒街上頑耍,一手好琵琶,沒有半日不到府門前的。你只在這里等候,不久也就來了。”
陳芳等了一會,又將茶和糕吃完了。只見茶博士走進來道:“這不是,你問的那喬舅爺來了。”陳芳出得店門。從東一人騎馬,跟隨著十數個青衣,俱是軍官打扮,大帽罩甲,也有拿著琵琶、胡琴的,也有拿著彈弓、氣毬的。一路上人俱起立兩邊,這少年揚鞭仰面,甚是氣勢:
春花春草自春風,何論深紅與淺紅。
綠幘從來夸董偃,錦堂常是狎秦宮。
每嫌資格尊文士,免較勛勞列武功。
一曲琵琶登上座,鄧通曾也列侯封。
卻說陳芳望見喬美來得氣象,與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敢提起那舊日行藏、當官的生理。只得走到馬前,用那膝蓋兒一彎,輕輕跪倒,稟道:“喬老爺,小的陳芳來投見了。”那喬美在馬上,看見陳芳跪在馬前,十分過意不去,忙滾鞍下馬,一手扯起道:“陳茂宇,何必行此大禮。”忙拉入茶館中來,方才作了揖,陳芳又跪謝了。茶博士慌忙擺上一桌茶食,換一壺新茶伺候。喬美搖搖頭,把左右回避了才問:“寶姐今在何處?”陳芳說:“還在城外飯店里。”喬美即使人:“抬一頂小轎去,迎了家里來。今日晚間就到府里和太太說知。老爺不日將到,管取你一場大大的富貴。”牽過一匹空馬來,叫陳芳騎了。先使兩個軍漢送他往家里吃飯去。喬美自入府去見喬倩女。
喬菊姐正在後堂里彈琵琶,打點下飯,迎接干離不到家慶賀筵席哩,見了喬美進來,問道:“可知老爺幾時到麼?”喬美說:“只在早晚,有中軍接去了。”就把陳芳和陳寶兒到了京,悄悄說了一遍。依著喬倩女,要等老爺到家商議。喬菊姐道:“甚麼大事,一個自家的親戚來投,叫他進宅來,打點幾件衣服頭面,收拾打扮一二日,好叫他見老爺。一時間人生面不熟,進得府來,一腳高一腳低。這陳寶姐平日忠厚,這幾年不在勾欄里,只怕更村魯了,答應不出話來,還得咱指教他才好。依著我說,就叫他今晚進府里來罷。府里養著多少閒人,何爭他一個!”即時就對太太說了:“是山東一個親戚,兩姨妹子,上來投親,要見老爺的。也是一手好彈唱,叫他給太太磕頭。”太太允了,即時叫人:“往喬舅爺處快搬了來,只說太太要見他哩。”喬美即時回家去了。
卻說陳芳騎著馬,到了喬美宅子里。見他高樓大廳,四面垂簾,擺設得桌椅鮮明,往來人役奔走不暇。即時擺出飯來,中間安一張八仙桌子,都是銀杯牙箸,按酒果菜十分豐富。家人斟上酒來,恰待舉箸,喬美從外進來,從新又扶了坐,安席坐下,一面使人城外去請陳寶姐。陳芳飽餐一頓,也不敢久停,連忙同轎夫出城去了。
出得城外,飯店里算還了飯錢,陳寶姐上了轎子,陳芳隨著,進得喬美宅子里來。原來喬美新娶了一房妻小,也是營里擄來的臨清一個粉頭,叫做劉翠兒,從帥府里賞賜下來,與喬美成了家。還時常去答應,兩三夜不得出來。聽得陳寶姐到了,連忙迎出來,讓進屋去,炕上安桌兒吃了飯。看陳寶姐將有三十年紀,生得溫柔典雅,一身粗淡衣服。喬美進來和寶姐見過禮,說道:“姐姐,這一路風塵,你還在咱家將養二日,好進府里去見老爺。”即叫渾家連忙放開箱子,取出兩套衣裳,疾忙取出牙梳,替陳寶姐梳頭挽髻。喬美、陳芳自在外廂去吃酒去了不題。
卻說干離不元帥,同兀太子在山東安撫軍民已定,一路由汴梁來。有汴京文武各官,都接百里內外。那劉豫率領軍官、太監,五十里迎接。隔著半日,前哨早到。
那時汴京初下,以防有變,金兵十分嚴肅,整隊入城,兀傳令不許妄殺平民,那百姓才得安業,把那須驚走的漸漸回城。兀一到汴京,就親入大內故宮,要在艮岳前扎營,把這須帳房暖幕,張掛在內苑。搜取舊日宮人,一個也沒有。因宮殿空虛,傳下令來:“仰齊王劉豫選取女子婦人,不論良家教坊,入宮打掃。”那知兵馬未到前,眾百姓怕有選取之事,所有婦女盡逃出城外,附近州縣藏躲去了,落下的窮破落戶,又沒有好女兒。劉豫慌了,只得把自己的女兒妝梳齊整,先使十名有顏色的女子隨著,送入宮中,以求幸用,要圖個勛戚國丈。
那知劉豫女不甚美好,兀大怒,將送女太監穿箭游營。只留了一夜,把女兒送回來了。只得滿城中遍選歌妓一百名,進宮灑掃。那得個好的?按下此事不題。
卻說喬菊姐,先使人將陳寶兒抬進府去,打扮得粉妝玉琢,和當初一樣嬌美。到了天晚,干離不送兀進了宮,回家歇息,一班兒女伎們都來磕了頭。斟上酒來,同太太炕上坐。這須人彈的彈、唱的唱,琵琶三弦、胡琴羯鼓,一弄兒奏起,唱了一套詞:
記神京繁華地,舊游蹤。正御溝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繡鞍金勒躍青驄。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綠花紅。到如今,余霜鬢,嗟前事,夢魂中。但寒煙、滿目飛蓬。雕闌玉砌,空余三十六離宮。塞笳驚起暮天雁,寂寞西風。
單說干離不元帥因眾妓歌曲飲酒,說起四太子兀搜括宮人,要選取良家女子一百名入宮,一時湊不出來:“那得有個會彈唱的服事得來?況王爺帳里婦女不少,就有須顏色的,怕選不中意。”太太便說起:“今日有喬奶奶的親戚,從山東來投他,要見老爺磕頭。只說他會彈唱,也是教坊里出身。我看他是好個人兒,年紀有二十四五歲,生得細細的個身子,只像是二十來歲,好不嫩少哩。”干離不忙叫:“快請過來相見。”
那陳寶兒在喬菊姐房里梳頭勻臉,伺候要見,因他們唱到熱鬧處,悄悄聽他。忽聽一聲叫他來見,少不得做出那幾步引人的腔調,從左手院子里走出來,嬌嬌滴滴,窈窈婷婷,花朵兒一般。到了跟前,插燭也似磕下頭去。干離不一看,道:“好個妙人兒,來得正好!”
但見: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片雲。
貌態止應天上有,歌聲豈合世間聞。
胸前瑞雪燈前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綠綺隔簾挑不得,春風人似卓文君。
干元帥看了一會,不覺淫心欲動,忙叫上得炕來,偎在身邊坐下,取琵琶叫他和菊姐合唱。兩人原是熟的,幾年來不得聚著,一個琵琶,一個三弦,又唱了一個《金落索》北曲:新愁無計除,意中冤孽知何處?鎮日苦熬煎,這離情誰與我傳一句!恨雲鴻個個高飛,我為你怕待理琴書,我為你百事的無心緒。想當初,似水如魚。你無情負卻了海神盟,俺有眼錯認做荊山玉。終日里短嘆長吁。大睜著兩眼跳黃河,強支持弱體捱白日。可罷了我了,實實的著迷痴心腸,淚點兒流不祝干元帥大喜,連連斟上酪酥、蒙古老酒,不覺一飲而荊唱到濃處,摟到懷中,和寶姐一遞一口兒吃酒。用手摸他胸前,只見香滑如玉。這太太看見,先已下炕去了。喬倩女、喬菊姐不消說,是久幫襯知趣的,也去了。夜至二更,留陳寶姐陪宿。
那一夜把個干將軍帥字旗,連敗了二陣。陳寶姐是風月中老手,弄得個元帥喜歡不盡,說:“我將你進奉與四太子,做我的個幫手罷。你萬萬休忘了我的恩情。”那陳寶兒又做出百般的嬌態,把個將軍弄得酥麻了。早晨起來,就賞了兩套錦緞,叫裁縫做徹底衣妝,都照金人婦女打扮。弄了三日,用一頂花藤大轎,自己騎馬,進與兀去了。這陳芳押轎而行,豈不是忽然富貴自天而降?
干將軍到了宮中,見了兀,因說:“有個會彈唱的婦人,送來答應王爺。”兀傳令叫進來。陳寶兒打扮得更是齊整,兀甚喜,又賞了兩匹緞子,留下陳芳隨營吃錢糧,和干離不踢氣毬,至晚方散。
原來兀隨營婦女有三四百人,俱是河北、燕京、臨清、濟寧擄的良家、名妓。這陳寶兒一時間那得就到得兀身邊。
到了夜晏,那須常常在前的美人們,人人妒忌,個個爭妍,休說一個陳寶兒,就是王昭君,也叫你不得見面。因此陳寶兒只見得一面,就派在閒房里,管縫衣服去了。過了一月,再不得兀一見。也是他有幸,該出頭享這一場富貴。忽一日,金兀朮傳劉豫入宮賜宴。飲到樂處,要賞齊王名馬一百匹、美女十人。這須眾妓們怕陳寶兒進來得寵,就將他為首,添上九個平常的,湊了十人之數。兀每人賞了兩匹緞子,俱用紅織錦搭著頭,騎上馬往齊王府里去了。
這陳寶兒也只說道和在兀宮里一樣,那知道劉豫奉兀太子之命,賜的美人,那敢輕待,就和公主招了駙馬一般。又怕是四太子疑他二心,使女子來監守的一樣,因此不敢不尊。
將為首的陳寶兒,立為宮妃,錦袍珠帶,金屋銀床,和皇後相似。又因沒了嫡夫人,就以充正寢。那陳寶兒立時尊奉起來,滿府中俱稱為娘娘。也是陳寶兒一生心腸極好,雖在煙花,有此善報。
誰知又有一等小人,受福不起,往往僥幸得來,肆無忌憚,自家尋起死路來。譬如宋小江老婆苗六兒,弄死了南宮吉,又騙了他家的本錢,走上東京,投女兒宋秀姐藏躲。又騙了高雲峰五百兩銀子,走回臨清,遇著南宮吉女婿梁才,包了女兒,明當起行院來。後來金兵大亂,母子們擄在干離不營里,喜他妖淫,得了寵。遇著兄弟宋二狗腿,認了父母,富貴起來,豈不是僥幸。若是有福的,能享富貴,便當愈加謹慎,誰知小人福過災生,因這金將干離不領兵去取江南,在淮上養馬,就是半年。那宋秀姐、喬菊姐一群積年窠娼,如何捱得一夜沒有子弟的?那干離不又不在家中,內外男女不甚防閒,這太太又不曉得這妓女們淫邪,隨著家丁兵將們一處頑耍,彼此彈唱,或是斗牌賭錢,時常頑到二三更。晝夜男女混雜,這須娼婦們有甚廉恥,把這須家丁們一個個都勾搭上了。
那一日合當有事,太太不在家中,這喬菊姐與宋秀姐,即揀了兩個平日知心會干的番將,叫上樓來,白日里一場好干。
就有兩個小廝,因叫他不著,心中吃醋懷恨,在樓下不住的探望,恰遇著太太回來,慌忙走去稟知。太太不信,自己上得樓來。四人正干在一處,還沒歇手,見了太太領著四個番將帶刀上來,沒處躲閃,赤條條穿中衣不迭。太太才知道兩個娼婦把家法淫亂,怕干將軍回來說他亂了家法,即時一條繩子把四人拴了,解往問刑衙門。每人四十板一夾棍,娼婦一拶一百鞭子,遂即綁上天漢橋市口殺了,抬在萬人坑里,唬得喬美一條繩縊死。只走了苗六兒、宋二狗腿,丟了家事,穿上兩件破衣裳,妝作夫妻兩口,搭了個臨清客船,一路養漢掙著盤纏,還頂補了個烏龜的舊缺。直到了武城縣牛皮巷,找尋那舊房,俱已拆毀,只得進了蝴蝶巷外河巢里。每日坐房過夜,只掙得三五百錢。二狗腿見了人,依舊溜房檐,不敢拱手,明當起那個買賣來了。
只是:
堅牢瓦罐,終難免損傷之禍;慣戰將軍,也莫逃陣上之亡。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