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2章
上午十點多的時候李南山來了。
“本來說上午一上班就來找你,結果一上班局長就讓我過去,說是他的一個親戚今年大學畢業,讓我給他想辦法弄到司法局,還非要進局機關,你說這不是為難我嗎?誰有那個本事?!但是又不能當面和他頂撞,真是煩死我了!”李南山一進門就大聲嚷嚷,然後背著手在任憑的辦公室里轉了一圈,禁不住嘖嘖連聲地說:“乖乖,你是啥級別?弄這麼豪華的辦公室!瞧瞧這地,這天頂,唉約,還有這燈,宮殿似的!瞧你這板台,簡直是越古制啊!都是市政府的一個局,你的辦公室比我們局長的都漂亮!早晚紀委也得來收拾你們!”
“你嚷嚷什麼?到我們這一畝三分地里了,要守點規矩!否則,亂棍打出!”任憑也和李南山開著玩笑。
然後他見李南山在抱怨局長交辦的事如何難辦,突然想起了裴局長交辦的事。
於是感嘆說:“我也正煩著哪。你看,局長交辦的事,頂頭上司,不辦不行,辦了又違反原則,你說這事咋弄?”
“啥事?我幫你出出主意,替你分憂。”李南山自己倒了一杯水喝著說。
任憑將裴局長交辦的房產證的事說了一遍,並拿出資料讓李南山看。
李南山哈哈大笑起來。
任憑不明其意。
只見李南山笑畢說:“這簡直是小兒科嘛,虧你還當過兩年的副處長!我給你說,象這類事,一句話,堅決辦理!沒什麼說的。頂頭上司說了,頂頭上司到什麼時候都是正確的,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城建局又不是你家開的,你管他有問題沒問題!但是你得講點技巧,別讓責任落到自己頭上。他不是讓辦嗎?你想辦法讓他批一下,這樣你就沒責任了。”
“可是,這東西按程序該我批的。”任憑撓著頭說。
“那不要緊。你只要得到一個便條就行。然後將這個便條存到原始檔案里,什麼時間翻到了都有證據。然後你在審批的時候就寫上:“按×××的指示辦,不就完了嗎?”李南山不愧是一畢業就進市政府機關的老油條,說起來這種事一套一套的。
“那我怎麼得到他這張便條呢?我去找他,他肯定說,我不是和你交待過了嗎?怎麼還問?”任憑雙眉緊鎖地說。
“解鈴還須系鈴人。給誰辦這事讓誰去找他嘛。如果他順利寫了,你就照辦了。如果他不寫,證明他不是真心為他辦這事,下面你就公事公辦了。”李南山繼續交待著任憑。
機關里辦事就是有學問!這些東西書上都是學不到的。
任憑不禁從心里佩服起這個李南山來。
看來自己的道王還是太淺哪。
任憑想著,翻出了剛才那個年輕人的名片,當即給他打了電話,讓他回來一趟,那人正好還沒出城建局辦公大樓,幾分鍾就轉回來了。
任憑給他略一交待,他就去找裴局長,又有幾分鍾,條子已遞到任憑手中。
只見裴局長在一張便箋上寫著:
任處長:
* ×××單位的房屋所有權證之事請盡快給予辦理。
裴京底下是年月日。
任憑遂在批准表上審批意見一欄寫上:“按裴局長指示辦。”字樣。
然後將裴局長的寫的條子加在資料當中,裝到一個大檔案袋中,那人高興地拿著檔案袋去發證處領證了。
十分種不到,就將這個棘手事處理完了。
任憑感到一身輕松。
“怎麼樣?幾分鍾內你就成了鳳雛先生龐統了吧?”李南山得意地說。
“你也太抬舉我了,還得跟你多學習。今天專門到我這里,好像有什麼事吧?昨天你說了個半截話,說是有事找我。好像是說辦什麼證的事。”任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南山說的事,就問道。
“對對對。是這樣的:我有個不錯的朋友,在本市一家建築公司工作,最近承包了一項工程,一切都准備好了,但是施工證還沒有辦……”
“這家公司叫東方建築公司,工程叫陽光大廈,對不對?”任憑打斷李南山的話,反問道。
“對對,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李南山這會兒好像雄風不再,甚至有點唯唯諾諾了。
“這個事我已經回絕他了。他的要件不全,缺少一個資質證書原件,我懷疑有問題。”任憑說。
“現在我把話給你挑明了吧,這個公司的老板和我關系不錯,曾經幫過我的忙,現在人家打聽到我和你是要好的同學,所以求到我頭上了,咱不能忘恩負義啊,做人得講個知恩圖報。”李南山說。
“你說欠人家的情,到底欠了多大的情?非得幫他們辦這個事才能報答嗎?”任憑問。
“我分房子的時候,沒錢裝修,是他們出錢給裝了一下,花了兩三萬元,人家分文不收,很夠意思。當然在此之前我也幫過他們的小忙,幫他們打贏了官司。人就是這樣,你幫我一次,我幫你一次,慢慢地就建立了感情,就成了朋友。朋友多了,事情自然就好辦了。”李南山娓娓道。
“你知道他們的真實情況嗎?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又托這個又托那個的。我跟你說,連我們的副局長都說過情,他們也送過錢,但我都頂住了,人已經被我得罪了。我剛剛從局長那里受訓回來,局長說我刁難群眾,左思右想,除了因為這個東風公司沒有別的。”任憑抱怨著說。
“今天這個事,你一定得幫幫忙。”李南山說,然後走到門邊,把門扣上,壓低了聲音道:“但是肯定也不會讓你白幫忙。我聽他們說了。今天我把這個給你,你給他們辦了吧。”李南山說著,從兜里掏出了一個鼓鼓的信封,就向任憑桌子上的抽屜里塞,任憑伸手卻沒擋住,那信封便滑進到了自己的抽屜里。
他又想拉開抽屜,但是被李南山按住了。
“不行,這錢我不能要。要不我還得給你送回去。”任憑堅定地說。
“我說老任,別那麼清高了。我是你的同寢室的同學,我很了解你,你也曾經擁有遠大的志向,直到現在,還固守著心中的一片聖地,我很佩服你。但是,現在社會不興好人了,象你這樣下去可能不被這個社會所容。剛才你說什麼來著?局長說你刁難群眾,是不是?那是個危險的信號。你想,現在的社會,很多人都已經被同化了,舉個例子吧,長江中心有一個孤島,長年累月被水衝刷,最後越來越小,再後就永遠消失。你心中的那塊聖地就是那孤島,早晚得被衝刷殆盡的。
試想一想,這件事假如你不辦,最後人家又找到連局長給你壓過來,你說你是辦還是不辦?那時你就被動多了。再說,還有你們處的辦事員,已經接受了人家的厚禮。你要是擋著不辦,勢必招來怨恨。為了這個小事得罪一圈人,你說你值還是不值?這個公司可是能力通天的,你看他們這兩年接了那麼多工程,哪個符合正兒八經的條件?不都干得好好的嗎?實話告訴你,他們的資質證可能有點問題,他們是二級,並不符合接陽光大廈的條件,但是他們卻接住了,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世上的一些事並不是那麼規矩。中國目前正在向法制國家邁進,也已經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一些事情正在按著國際規則辦事,這是令人可喜的一面。但另一個現實是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養成了人治的習慣,直至今日還有強大的慣性。你自己如果想改變這種狀況,恐怕有點挾泰山以超北海的味道。”
“那你說我該咋辦呢?”任憑有點活動了。
“我說你就把它辦了,辦了這一件事就能塌了天嗎?對社會沒什麼大影響。對,還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昨天晚上實際上那是東方建築公司請的客。”李南山又拋出了一道武器。
“啊?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任憑吃驚地說。
“早告訴你你就不去了。但是你去了,我知道你是為著咱們的關系,為著咱們的同窗之誼。人都有欲望,飲食男女,都有。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象這種事既落了人情,又落了好處,我真不知道你在想啥。”李南山說。
“但是損害的是原則,是法度。”人憑接著說。
“不要老是上綱上线,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吧。”李南山輕描淡寫地說。
“他們公司資質證書到底咋回事?”任憑又想起了那個神秘的資質證書。
“這事我知道。實際上他們的資質是二級,但是接這個工程的條件是一級。但他們怎麼中標了呢?你肯定感到不可思議吧?因為第一他們肯花錢,光這項工程跑下來,業務費花了一百多萬,這還不包括回扣,明的暗的都有。第二他們有關系,現任市長知道吧?這老板和他是連襟。”
這下任憑明白了。
原來他們的復印件是假的!
怪不得跟他們要原件他們沒有。
現在的世道!
投機鑽營的偏偏能成功。
“既然和市長是連襟,那讓市長給他說說情,辦個一級不就得了嗎?何必弄虛作假呢?”
任憑突然說。
“你以為市長就能通天嗎?實際上在這個社會上任何人都不是萬能的,個體的力量是有限的。市長、省長都是一樣。你是市長,你的勢力范圍也僅僅在你所在的城市,何況市長的上面還有市委書記。而資質證書的管理權在國家建設部,三級的是市里批,二級的就是省里批了,一級得國家批。況且審查相當嚴格。資質對一個建築企業來說很重要,可以說是生存的基礎。所以他們都不遺余力地跑這個事。”李南山好像知道的挺多。
“這個社會真是亂了套了,什麼都是憑關系,靠金錢鋪路。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任憑感嘆道。
“亂了套?也沒見哪兒亂了。社會照發展,況且速度還挺高,在世界上都是數得著的。資本主義在原始積累的時候,總是摻雜著罪惡,況且人們不擇手段地追求金錢的行為本身也會促進社會發展。你沒看過亞當。斯密的漏斗說嗎?他說人人都追求金錢,將賺到的錢裝到一只漏斗里,但這只漏斗旁邊同時接一個管子,這個管子的另一端是國家。也就是說你個人賺錢的同時國家也富裕了。民富則國強就是這個道理。至於關系,可能是中國特色吧。但是你沒關系在社會上還真寸步難行。說到這,我想也包括你老兄,你的發跡史我是知道一點的。”李南山講話鋒一轉,說到任憑身上。
“知道什麼?”任憑故意問。
“你是怎麼當上現在這個處長的?我是知道的,但知道得不是很詳細。你是不是跟市委管組織的張書記有關系?”李南山問。
任憑說:“有點關系。我們認識。”
“有點關系?恐怕還不一般吧?其實這沒什麼,中國歷史上有很多‘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例子,後來發展成一種好的傳統。其實這很正常,也比較符合邏輯。俗話說‘知人善任’,知人當然先知熟人,熟人不就是有關系的人嗎?這樣有利於工作的配合,也便於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你我概莫能外。畢業時,我通過關系進到了司法局,當時的司法局長是我老鄉,我父親和他關系較好。你雖然分到縣里,但後來考上了公務員,應該說你是靠自己的真本事上來的,但你後來又認識了市委的張書記,然後就到這里來了。咱們兩個殊途同歸,雖然我是先行者,你是後來者,但後來者居上,你現在又跑到前邊來了。”李南山滔滔不絕起來。
應該說,在政治上任憑的悟性是不如他的。
“我沒跑你前邊。”任憑糾正到。
“我指的是實際上,實際上你走在了前邊。為什麼?因為你這是個要職,有職有權。象過去的朝廷命官,同是五品,在京城做個虛職跟地方做個太守知州什麼的絕對不一樣。要職升遷得快,為什麼?因為他往往名義上有政績,實際上能使上級得到好處,能上供。比如你這里吧,你這個處是城建局的主要業務處,也是你們局出政績的地方,你們局的政績不就是你的政績嗎?所以哪一天推薦干部領導首先想到的是你。當然你還得上供,還得拉關系,逢年過節得上領導家里坐坐吧,坐坐就不能空手去,空手去了不得勁。少了拿不出手吧?拿個三千五千的很正常。可是你這三千五千到哪弄去?光指望工資不行。工資一年才幾個錢?這樣你就得撈點,不撈點日常的應酬都顧不過來。中國還不是高薪養廉哪,工資很低。現在當官的,算一算他們的工資有多少錢?購買住房,子女出國,包養小蜜等等,等等,況且樣樣都是高消費。兩份工資都不夠!何況你不能停留在現有水平上,還得進步,政治上要進步,經濟上也得進步。要進步還得投資。我看官場就象一個企業經營,你得保證正常運轉,你得保證形成良性循環,否則那就慘了,要麼虧損,負債經營;要麼破產倒閉,洗手不干,退隱江湖。”李南山說得口干舌燥。
任憑說:“喝點水吧。嘴磨破了可不值。那里有杯子,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說著指了指飲水機上的紙杯。
“嘴都快磨破了,事兒還是沒辦成啊,如今老百姓辦個事可真難哪。”李南山去一面拿了水杯,背向任憑接水,一面不滿地說。
“讓我考慮考慮。”任憑說。
“考慮什麼呀?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李南山繼續說。
“你是怎麼知道我和張書記有關系的?”任憑又一次避開李南山的問題,反問道。
“這不奇怪。就那麼大一個中州市,誰不知道誰呀?我給你說個秘密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局有一位副局長是張書記的親侄子,今年剛滿三十歲,尚未婚。”李南山得意地說道。
“有這等事?你我都到不惑之年才做了個處長,況且還號稱有關系,人家年紀輕輕就做了局長,真是前途無限量啊!”任憑羨慕地說。
“人比人,氣死人,官場的事,能有定數嗎?所以勸老兄,得饒人處且饒人,能行樂時便行樂。凡事不要太認真,皎皎者易汙啊!沒想到這麼多年,你還沒磨平棱角。”李南山勸任憑說。
“吾知古隱士矣。官場上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要麼調整心態加入到追名逐利的行列里去,要麼遠離塵囂,做一個市中的大隱。當然我說的遠離是指精神上的遠離,不可能身心俱隱。”任憑說。
“瞧你說得多難聽。在古代,這叫建功立業,現在叫干一番事業。古人說人生幾大志向,君子有三立:“立功、立言、立德’,首先是立功,即是出世做官,做官不成才著書立說,著書立說不成,那就只好自我完善,歸隱山林了。但也有三者兼得的,那就是高人了。我覺得辛棄疾做得最好。”李南山說。“辛棄疾年輕時‘旌旗擁萬夫’,建立了功業;但兩次歸隱都是被罷歸,好在他有‘詞’這個工具抒發胸臆,無意間作了大詞作家。”任憑補充說。“怎麼樣,咱們談了半天,我那個事給我辦了吧?”李南山又回到了主題。
“等等吧。等我考慮考慮吧。”任憑說。
“說了半天你還是沒有轉化過來啊,怎麼象頑固的法輪功分子?那就算了,我先走了。等你醒悟過來再告訴我。”李南山開玩笑的說著,就走到了門口。
任憑忽然想起抽屜里的錢,趕忙拿出來去攆李南山,李南山早已跑到了電梯口處,正好電梯開門,他就跑進電梯內,任憑追過來的時候,只看到了李南山的半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