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4章
第二天上班任憑仍然有些郁郁寡歡。
成雁沒有來,她如果辭職,處里的工作馬上就陷入被動。
再讓其他人干這些後勤的活實在是不合適,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塊工作。
荊棘這個女孩在他的腦海里閃了幾閃,這個女孩倒是不錯,她開出租車真是太可惜了,可以讓她來干這個。
但是……不行。
他是出租車主,那里面有他二十幾萬的資產呢。
再說,她開出租車一個月最少有三千五千的進項,這五六百塊錢她怎麼能夠看上眼呢?
八點四十分了,人多起來了。
如果要是做的什麼生意,人氣這麼旺早發財了。
辦事的人各種各樣,任憑當了這麼長時間處長曰人比過去幾年都多。
有急性子的,直截了當地說情況,進來時也不敲門,風風火火。
有性格內向態度謙恭的,敲了半天門進來了卻站在桌子邊等待,等任憑問他什麼事時才小心翼翼地把材料遞上去,辦完後連聲道謝。
也有非常仗義的,好像他是領導,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抽著香煙,辦完事了也不走,東扯葫蘆西扯瓢地神侃。
慢慢地任憑對這種生活有點厭煩了,太吵,況且你不能拒絕,因為你是國家公務員,必須辦理公務,這是你的職責。
張亮趁人少的時候過來請示工作,順便小聲說中午有兩個單位的老總要請客,看怎麼安排。
任憑不願意參加這種活動,就說你去安排吧,張亮得了令去了。
下午人不多,任憑干脆把門鎖起來,誰敲門也不開。
這時黃素麗打來了電話。
她說學校都在安排實習,看能不能先讓任憑給找個單位實習一下,任憑心里一亮,這不是天賜良機嗎?
讓她來自己身邊,既可以天天見面,又可以解決她的問題。
當然,他嘴上只是說幫忙找找看,因為他還不知道成雁這邊是不是真正走。
他想起了成雁給他留的電話號碼,原來是顧忌打到家里被她丈夫接到了引起誤會,現在不用顧忌了。
他從商務通里翻出她家的電話號碼,用免提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第七聲的時候,成雁接了電話。
她聲音有點沙啞,好像是感冒了。
任憑關切地問了她的身體狀況,她說沒事。
“你還來上班吧,就算幫幫我的忙。”任憑幾乎是哀求地說。
“這樣吧。晚上我們見上一面,你不是說我總是放不開嗎?今天我就放開一回,也算是約會吧。哈哈!”成雁在電話里大笑著說。
“我聽著你好像不對勁,你現在怎麼樣?”任憑聽出來成雁好像神經有點不正常,急切地問。
“晚上七點小花園北門見,不見不散啊。”說完就掛了電話。
任憑再打過去,電話已經無人接聽了。
任憑預感到成雁的精神有點失常了,他想去她家里看一看,可惜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只好等到晚上見了面再說,如果她不能如約,說明她出了意外。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六點多鍾,任憑就坐不住了,獨自下樓來。
徐風又被他打發走了,仍然是獨自一人活動。
他單位離那個小花園很近,走路十分鍾就到了。
他在附近的小吃店吃了一碗米錢,時間才到六點四十。
他腋下夾著皮包,慢慢地踱到小花園來。
這個小花園不知叫什麼名字,原來是緊挨市委的一片綠地,這幾年才投資栽種了奇花異草,並按照園林進行了設計整合,園子雖說不大,卻很有品位。
雖無清流激湍,卻有茂林修竹。
東南角的那片竹林,郁郁蔥蔥。
每到傍晚來臨,群鳥聚居,鬧鬧嚷嚷,經久不息。
此時已近黃昏,公園里的游覽者漸漸換了角色,休閒的老先生老太太慢慢開始退去,勾肩搭背、萬分纏綿的年輕戀人開始進軍,搶占有利地形。
城市的青年男女們十分幸福,但也十分可憐。
他們是觀念上的受益者,不管你在哪里,即使在馬路上擁抱,也不會被視為異類而遭大加撻伐;但他們又是空間上的可憐蟲,不得不將愛情灑在公園里,不得不將這種隱秘的感情擺在人們的面前。
他們不像鄉間山野里的痴情男女,任意找一個地方就可以全身隱退,將愛情發揮得淋漓盡致。
任憑想找個凳子坐下來,但是卻不能。
每一個石椅上幾乎都有一對男女,他們憑著有利的地勢盡情地擁抱親吻,有的甚至發出“咂咂”響聲,沒有比這更煽情的了,簡直是兒童不宜。
他想起了李清照的詞句“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現在這些鷗鷺好像是家養的,人來也不驚,稍稍有些反映的是那些女戀人,即使這樣,最大的表示也是將契合的雙唇抽出來,然後和男戀人交頸而抱,作說悄悄話狀。
這種拙劣的表演實在沒有必要,得不到觀眾一絲的贊揚,反而使自己的欲望受到莫大的委屈。
又過了二十分鍾光景,七點終於到了。
任憑向小花園的北門走去。
夜色襲上來,好像是
給戀人們念了松箍咒,他們親吻著的唇不再分開了。
鳥兒們也不再聒噪,靜靜地睡去了。
只有花香攙和著草香彌漫在空氣中,讓那些沒有戀人的孤獨者不忍離去。
成雁沒有來,又過了二十分鍾她還是沒有來。
任憑焦躁起來,他撥通了成雁家里的電話,成雁果然在家。
“有什麼事麼?”成雁居然這樣問道。
“你說呢?”任憑生氣地反問道。
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竟然耍了自己。
“我……”成雁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你上午給我打的什麼電話?”任憑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喔……任處長……實在對不起。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就來……”成雁沙啞著聲音,斷斷續續地說。
“你要是沒什麼事,那就算了吧。”任憑說。
“不,你等著吧。十分鍾後我就到了。”成雁堅決地說。
任憑的火氣也消了下來,看來她是真忘了。
但是他打心里想見到她,畢竟這個女人曾經打動過自己的心。
憑心而論,在黃素麗、皎月和成雁這三個女人之間,她最喜歡成雁。
黃素麗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涉世未深,所以雖說有知識有文化,但是她還是有點淺淡;皎月是美神的化身,她的肉體深深打動了任憑,還有她的尚未完全墮落的心靈也有一定的魅力,但是她沒辦法和任憑進行更深的交流;只有成雁才能和任憑無話不談,文學藝術,政治經濟,海闊天空。
成雁的長相也是最美的,這種美並不僅僅是赤裸裸的肉體(當然他沒有見過她赤裸裸的肉體,可是能隔著衣服感覺到),還有對生活的感悟,對蒼茫人生的認識。
另外還有那種最能打動男人的柔弱中帶著的傷感,淡淡的哀愁,以及那種有時是冷漠有時是含情有時是曠遠的目光。
這次成雁沒有失約,不到十分鍾就趕到了。
任憑發現一天不見,成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她的一頭長發變成了齊耳短發,她新換了一身牡丹花旗袍,走起路來飄飄欲仙的樣子。
腳上的皮鞋換成了那種帶襻兒的黑色皮底布鞋,走起路來在地上摔得啪啪只響。
“謝謝你能為我而來。”成雁低聲說。
“也謝謝你接受我的邀請,要不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任憑也說。
“對不起。是我迷糊了。”成雁低著頭說。
他們說著話,默默地向花園的深處走去。
拐了三四道彎,繞過了很多熱戀的情人,來到了廣場的中央。
這里有四盞巨大的燈,被四只巨型手臂舉向高空,燈就像傣族姑娘戴的帽子一樣蓋在燈臂的頂端,那里各有七八只大燈泡像幾只碩大的眼睛一樣發出灰白的光。
中央環形的甬道上,散散地分布著十幾個石凳,供游人休息。
現在基本上被占滿了,這里的形勢和那黑暗處有所不同,石凳上坐的都是些三口之家,夫妻在凳子上坐著,孩子則圍著他們玩耍,像是一只風箏,线卻捏在父母的手里。
任憑和成雁走到了一個石凳旁邊,正好坐在那里的一對夫婦起身離去,那里是幾盞大燈的焦點,任憑說,就坐這里吧。
成雁說,你不怕碰到你老婆嗎?
任憑壯著膽子說,不怕,看到更好。
成雁說,你千萬別這樣,這樣我現在就走了。
任憑說,沒事,她不可能看到的。
我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他在家里陪女兒呢。
“你還是回去上班吧,咱們處離了你還真不行。”任憑繼續著上午的話說。
“我不想談論這個問題。談點別的吧,比如文學藝術都行。”成雁叉開了話題。
這個神秘的女人,她今晚到底是什麼目的呢?
“好吧。”任憑只好順著她的話說,“那麼你先說說你失約的原因是什麼,要知道可是你主動約的我啊。”
“實在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直到剛才你打電話我才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件事。我覺得好像做過這樣一個夢,誰知道卻是真實的。”成雁頭稍向前傾了傾,用手支住下巴。
“你可要想開啊。人要學會自我解脫,尤其是在山重水復疑無路的時候。柳暗花明實際上僅僅隔一個山腳。”任憑以為成雁現在有點半神經狀態。
“拉倒吧,好像我是一個要自殺的人一樣。不說這些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說著從包里掏出了一本像冊,遞給任憑。
任憑接過去,翻開看起來。
原來這是一本成雁大學畢業時的像冊,前面是許多合影像片,有彩色的,有黑白的。
後面是同學留言。
“你能認出哪個是我嗎?”成雁指著一張幾十人的合影照片說。
任憑在明亮的燈光下,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扎了兩個小辮、目光清純如水、嘴邊帶著笑靨、穿著花格子襯衣的小姑娘,他用手准確地指了指。
“眼力不錯,那個就是我。”成雁夸獎說,“往後翻。”
任憑向後翻,在幾張成雁和其他女同學和映照後面,是各種留言。
有的貼著留言者的照片,有的沒有。
那些留言大都是表達的依依惜別之情,也有直接贊美的,比如把成雁說得美如天仙,“梨花一枝春帶雨”,說她“清純如山泉,美麗似嫦娥”,等等,不一而足。
當任憑翻到一個男生的留言時,成雁示意他停住。
成雁說,你看看他寫的什麼。
任憑看到上面貼了一張英俊瀟灑的小伙子的全身照,下面是兩行龍飛鳳舞的小字:“你是一只罌粟花,雖然有醉人的美麗,卻可望不可及。”字沒有寫在固定的格子里,可能是寫字者不拘泥於固定的模式,也可能是帶有某種情緒。
“這個男孩當時追求我,給我寫了二十多封情書。”成雁驕傲地說。
“結果打動你了嗎?”任憑急切地問。
“沒有。打動我還說我是罌粟花嗎?那些情書我全退給他了。我當時傻傻的,很多令人肉麻的話都看不懂,要是現在我肯定被感動了。所以那個男孩痛不欲生,我連一點感覺都沒有。我這人成熟比較晚。”成雁又說。
“那時你看起來真漂亮。”任憑說罷又覺得不合適,補充說:“當然現在依然很漂亮。”
“漂亮不漂亮,那是你們男人的事,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意義。有時候反而成了負擔。”成雁淡淡地說。
“漂亮是一種資本,可以換來很多東西。”任憑漫無邊際地說。
“那是對那些善於開發自身資源的女子說的,比如說傍大款的,做雞的。對我來說只能是一種美好的記憶了。”成雁拖著長長的語音說。
“干麼那麼悲觀呢?”任憑說道。
“有什麼不悲觀的理由嗎?這幾天我全靠回憶活著,回憶我的童年,回憶大學生活。我的童年多美好啊,那是一個江南水鄉,哥哥經常帶著我徜徉在稻花香里,青山之下。到處是水,溝溝坎坎里都有魚,我們捉魚,逮螞蚱,回家喂那只翹首等待我們的小貓……”成雁意味深長地說,她已經沉侵在美好的回憶中了。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意境你們經常碰到吧?”任憑插話說。
“那是辛棄疾詞里的常常描寫的風景,我們那里當然有。辛棄疾寫的是江西上饒,我小時候就是在那里長大的。對,我還忘了一件事,我這里有一本《辛棄疾詞選注》,是我上大學時買的,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贈給你吧。還有這本像冊,也送你做個紀念。”成雁說著又從包里掏出一本小冊子遞到任憑手里。
任憑吃驚地看著她,感到不可思議。
好像畢業像冊不應該隨便送人的。
他沒有接那本書,手里的像冊也准備還給她。
“怎麼了?就算托你保存行不行?”成雁執拗地說。
“我覺得拿你的畢業像冊……”任憑仍然猶豫著,但是心里已經接受了,這是她和自己親近的一個信號。
“這是我的東西,我願意送誰就送誰,你要是不收我就燒掉!”成雁真有點生氣了。
任憑只好把那本像冊還有那本書裝進手提包里。
“你是怎麼了?我看你有點不對頭。”任憑把兩樣東西都收起來後說。
“我挺好的,就是容易懷舊。這大概是你說的想出世吧?”成雁問。
“你這叫逃避,不叫出世。出世是積極的,同時也能得到心靈的解脫。”任憑解釋說。
“逃避就逃避吧,只要能解脫痛苦就行。”成雁說。
“你現在還很痛苦嗎?”任憑直直地看著成雁問。
“現在我很快樂。和你在一起我有說不出的愉快。”成雁也看著任憑,任憑覺得此時的她才是真實的,才是最可愛的。
一股柔情涌上他的心頭,他真想擁她入懷,結果還是太拘謹了,只將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
她的手好小,好柔,好無力。
她也沒有反抗,好像是故意讓他握似的。
任憑輕聲說:“咱們走走吧。”
她點點頭。
他們相牽著手,向那片竹林走去。
沒有人注意他們,對對的戀人只顧享受溫情,根本無暇顧及他人。
他們繞過一尊大理石母子雕像,踏上了進入竹林的石板路,有趣的現象出現了:雙方無論怎樣協調努力,就是不能協調一致地走在一起,否則非要掉到石板下面不可。
他們重走了好幾次都是這樣,甚至喊著一二一也不行。
成雁說,非要步調一致才好嗎?
只要心里一致就行了。
任憑說,大方向是一致的。
他們走進了竹林。
里面黑黢黢的,竹葉在微風的吹動下沙沙作響,成雁向任憑的身上靠了靠,有點害怕的樣子。
也許黑暗的環境就是男女之情的催化劑,任憑心中的感情爆發出來,一下子抱住了成雁,這種熱烈的情感來得太快了,成雁來不及躲閃就被捉住了。
任憑盡情地擁抱著她,感到她看起來很豐滿,其實身段很嬌小,這更加讓他愛戀不已,更加努力地用盡全力將她向自己的身上抱過來。
任憑覺得自己經常掛念在心的女人實實在在地被擁在自己的懷里,並且感覺到了她的體溫,她的呼吸時,他激動得哭了。
成雁口中無力地說著“不不”,但這聲音被任憑洶涌的感情的潮水淹沒了。
任憑放縱了自己,想熱烈地吻她。
但是她卻像一個受驚的小兔一樣躲開了,她盡力掙開任憑的擁抱。
任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她已經跑出了竹林。
任憑在後面追了幾步,況且大聲喊著成雁的名字,惹得許多人駐足觀看。
但是,成雁確實跑遠了。
任憑也不是追不上,而是因為自己的腿很沉,像灌了鉛。
他恨自己太不爭氣,一個男人竟然追不上一個女人。
他感覺到這個女人是愛自己的,只是太神經質了,不敢直露地表達。
他傻傻地站在公園的一角,兩行淚痕還濕濕的。
不知是什麼鳥兒被驚飛,掠過任憑的肩頭,任憑不禁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