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對面的辦公樓,三樓的大辦公廳,被隔成一個個低矮的格子間。
高級研究員們每人一間格子,據說比二樓的要大一些。
格子間的位置很有講究,靠窗的,歸老員工或老板的紅人,靠走廊的,屬於資歷淺或不招人待見的員工。
格子間里沒什麼擺設,一張桌面,一把椅子,一台電腦,一個人。
隔斷很矮,擡起頭,整個大廳一覽無遺,毫無任何私密性。
據說這叫做開放式辦公,便於提高效率。
靠窗的一個方格里,端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神情專注,緊盯著面前的電腦顯示屏。
他就是艾琳的丈夫老齊。
老齊已經過了四十,微微有些謝頂。
少時的貧困,影響了發育,使他看起來有些單薄,但也更突出了他碩大聰明的腦袋。
上個周末,老齊寫了一段程序,用來批處理基因序列的數據,可以極大地提高工作效率。
現在,他正在做最後的調試。
老齊出生在淮北,自幼父母雙亡,是吃嫂子的奶存活下來的,也是靠兄嫂和其他窮親戚的幫襯,才讀完了初中。
老齊沒有辜負鄉親們的期望,初中畢業,就考取了科大少年班,後來,又公費赴美,完成了博士學業。
老齊沒有按期學成歸國,而是滯留了下來,還借著國內的政治風波,在九二年拿了綠卡,也就是所謂的血卡。
老齊一直認為,這是他一生欠下的第一粧孽債,也是最大的一樁。
從那時起,老齊開始流年不利,事事坎坷。
老齊的科研做得很好,導師也非常賞識他,竭力給他寫推薦信,可是,他就是找不到工作,無論是在學術界還是在工業界。
沒辦法,他只好一期又一期地做博士後。
就這樣,小齊變成了老齊,同學們看他的眼神,也由羨慕和崇拜,變成了同情和憐憫。
老齊在科大有過一個女朋友,是他的學姐,安徽桐城人,非常愛慕少年才子。
老齊出國的時候,指天發誓決不辜負學姐。
世事難料,後來老齊拿了血卡,不敢輕易回國,而學姐又無法出國,就這樣,他背叛了誓言。
在今天,這只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但老齊認老理兒,把這當作了自己的第二粧孽債。
出國後,老齊一直沒有女人,直到遇見艾琳。
艾琳是被老齊從機場接回來的。
老齊是實驗室里的老梆子,又有車,組里所有的從中國來的新人,都是他負責接機和安排頭幾天的食宿。
老齊對艾琳,比對其他同學更照顧一點兒,注冊,租房,選課,都是老齊領著去辦的。
學校在郊區,比較偏僻不方便,後來艾琳晚上做實驗,也是老齊陪著,甚至干脆就是老齊替她做,更不用說搭車進城買菜之類的小事。
要說老齊一點私心沒有,倒也不是。
從機場的第一面,老齊就覺得艾琳有點像一個人,就是曾經喂養過他的嫂子。
當然,老齊從來沒有告訴過艾琳,因為他知道,妻子肯定不認為自己和村婦有什麼共同之處。
必須肯定地說,老齊對小師妹沒有什麼非份之想,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然而,命運的安排,有時候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老齊永遠不會忘記,零一年的一個春夜,楊柳依依,月色溶溶,他正陪著艾琳往停車場走,姑娘忽然停下哭了起來。
老齊頓時不知所措,又是詢問又是安撫,好半天,艾琳才哽咽著說出了傷心事。
原來,姑娘發了許多簡歷,都沒有回音,又想到自己年齡不小了,連個男朋友也沒有,不由得難過起來。
老齊明白了,小師妹是在為自己的居留權和前程擔心。
他於是用了半個多小時,現身說法,安慰艾琳,只要做了博士後,就可以延長簽證,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是這麼過來的,至於婚姻大事,不必著急,新版產科教程已經做了修改,把高齡初產的定義由三十二歲提高到了三十五歲。
不料,小師妹哭得更厲害了,最後,竟然撲倒在老齊的懷里。
一個月後,老齊和艾琳去市政廳扯了結婚紙。
(初為人婦的艾琳,潔白的婚紗,鮮艷的花束,甜美的笑容。)
老齊雖然迂腐,但並不愚蠢,他當然明白小師妹是個人精。
艾琳在國內怎麼樣,老齊不清楚,但出國後這幾年他還是了解的。
這位師妹,心氣很高,但同時也非常現實。
這些年,她約會過的男朋友不下兩位數,除了黑的,白的黃的都有,還經常跟齊師兄簡明扼要匯報幾句。
本地白人男生家境還可以,人長得也不錯,有立體感,就是只想玩兒,五年內恐怕不可能結婚。
上海來的商科生素質太差了,講了一晚上他家如何有錢,在盧灣區有三處房,到最後買單還要各付各的。
香港男人真沒趣,中文讓人聽不懂,英文更是稀里糊塗,還自以為比大陸人高一等,去他妹的。
啊呀,台灣小男生太娘了,還說什麼在台灣,媳婦都要和婆婆一起住,真是嚇死人了。
現在,艾琳需要同時解決居留和婚姻兩件大事,情急之下,選擇確實不多。
艾琳需要這樣一個男人,有相似的文化背景,同等的受教育程度,還有,這個男人在家里必須是弱勢的,因為艾琳有很強的控制欲。
這樣一來,選擇就更小了。
相似的文化背景,同等的受教育程度,使范圍縮小到大陸來的留學生或曾經的留學生,而這些男人,有綠卡的大多已經成家,單身的一般又沒有綠卡。
算來算去,艾琳算到了老齊的頭上。
這事情看起來像意料之外,其實細想一下也是情理之中。
有時候,老齊覺得自己的婚姻有點兒可笑,好像一樁交易,不過,如今這世道,有幾件事不包含利益的交換?
婚後,老齊是一個絕對的好丈夫,艾琳也努力做一個好妻子。
因為丈夫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八,艾琳扔掉了所有的高跟鞋,改穿半高跟或平跟鞋。
他們的運氣突然好起來,就像老人們說的衝了喜。
艾琳很快就懷了孩子,老齊的心里踏實了。
緊接著,艾琳找到了工作,還是本地知名大公司研發,專業對口,待遇也好。
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兒,老齊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孩子兩周歲的時候,艾琳升為小組長,老齊結束了他的博士後生涯,找到了一份工作:去艾琳公司里做研究員。
老齊自嘲地說:一半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另一半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先是做了爸爸,然後是離開了校園,老齊現實了許多,也努力去適應殘酷的職場。
他甚至聽從妻子的勸告,給自己起了一個英文名字:湯姆。
不過,這個無比庸俗的名字並沒有派上用場。
公司里有個中國同事老袁,北京人,喜歡開玩笑,喝咖啡的時候跟老外說,老齊的齊,發音其實很簡單,就是輪胎放氣的聲音。
那老外當時哈哈大笑,差點兒岔了氣,二十四小時之內,這個笑話就傳遍了全樓。
老袁嚇得不輕,趕緊來向老齊賠不是。
他倒不是怕老齊,而是擔心艾琳將來找碴收拾他。
老齊哈哈大笑,說老袁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平生最恨兩件事:中國男人起外國名字,中國女人嫁外國男人。
後來,兩人越走越近,成了好朋友。
又過了一年,艾琳生下第二個孩子,是女兒。
老齊的家鄉有句老話:女兒是媽媽的冤家。
這話沒錯,孩子剛滿月,艾琳就得了產後憂郁症。
剛開始,老齊以為妻子是在家悶得慌,上了班就會好。
不料,艾琳回去上班之後,情況更復雜了:突然之間,她對專業研究完全失去了興趣。
艾琳跟丈夫商量,說工商行政管理挺吃香的,想去試試,讀個在職的。
老齊犯了難,他覺得中國人丟掉技術太可惜了,再說,那玩意兒學費很貴的,家里還欠著一大筆房貸,又新添了一張嘴。
不過,老齊從來不完全否定妻子的想法。
他提出,家里沒有學費這筆開銷,如果公司願意出錢,他老齊全力支持妻子。
老齊的想法是,經濟形勢這麼糟,公司肯定不會願意額外花這筆錢。
沒想到,艾琳游說能力很強,居然說動了研發中心主管皮埃爾,出錢給她報了高級行政班,全脫產,一年。
老齊的算盤落了空,很懊惱,就去找老袁訴苦。
老袁安慰他說,要是艾琳能快點兒走出憂郁,倒也是件好事,再說,如今這世道,搞技術確實沒什麼意思,不如換條路試試。
老齊沒辦法,想想也許是天意,又沒有什麼錢財上的損失,只好信守諾言。
斯坦福不算太遠,就在帕洛阿托附近,風景還不錯。
開始的時候,艾琳是自己開車通勤,早出晚歸,後來發現,這樣太累,只好住在學校邊上,周末再回家。
因為事先沒跟公司提住宿的事,現在只好自己出錢,住在一家汽車旅館里。
很快,大半年就過去了。
老齊一直注意觀察妻子,他發現,艾琳的憂郁症沒有好轉,而且回到家里話更少了。
正當老齊憂心忡忡,考慮是否應該求助心理醫生的時候,情況有了突然的轉機。
有一天下班,老齊照例去幼兒園接兩個孩子,被告知說孩子已經被媽媽接走了。
老齊嚇壞了,那天並不是周五,艾琳怎麼會跑回來?
會不會是別的女人冒充的?
或者是艾琳的神經真的出了問題?
老齊連闖了兩個紅燈,趕回家一看,妻子坐在餐桌邊,和兩個孩子玩著拼圖,而爐灶上,牛肉湯咕嘟咕嘟正冒著香氣。
艾琳的面色緋紅,略帶羞澀,寫滿了幸福與滿足。
蒼天有眼,艾琳的憂郁症痊愈了!
艾琳學成歸來後,徹底放棄了技術,正式走上職業經理人的道路。
雖然老齊認為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戴眼鏡的知識女性,這樣做不合適,但他也無可奈何。
老齊的家庭生活從此有了巨大的變化。
艾琳比過去忙了許多,基本上沒有固定的下班時間,還常常出差,而且,她會不自覺地把社會角色帶回家,對丈夫和孩子發號施令。
老齊理解妻子的辛苦,主動承擔起全部的家務,又當爹又當娘。
和所有傳統的中國男人一樣,老齊責任心強,能吃苦,也願意擔待,但是他對妻子的收入遠高於自己,總是感覺有些不舒服。
另外,老齊覺察到艾琳有時會有些奇怪。
比如說,艾琳的工作壓力大,基本上不管家務和孩子,這些都是正常的,他完全理解,可是,每隔一段時間,艾琳會突然對丈夫和孩子特別溫柔,好像虧欠了什麼似的。
作為一個成年男人,老齊是很敏感的。
本能告訴他,妻子在感情生活方面,好像是有了些什麼。
老齊想去證實這一點,又怕證實這一點。
他開始留意妻子的言行舉止,還特別關注她每一次的公務旅行,去哪里,同行幾人,他們都是誰,等等,等等。
弄來弄去,老齊什麼也沒查出來,妻子好像真的也沒有什麼。
艾琳在公司里,是公認的比較嚴肅的女性,她有很強的技術背景,不用去做誰的花瓶,上面又有靠山,一般人也不敢打她的主意。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老齊想,本來嘛,上班在一幢樓里,下班在一個家里,要真有事能瞞幾天?
就這樣,老齊放下心,全心全意地照顧家庭,支持妻子的事業。
老齊把男女之間的事情想得太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