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好熱鬧!”我拍著雙手,欲跳進生產隊的大院里。
老姑拽著我的衣袖:“大侄,你要干啥?”
“到生產隊玩去,好熱鬧啊,人好多啊!”
“不行。”
“哼!”我不聽老姑的勸阻,掙脫開老姑的手臂,咕咚一聲,跳到生產隊的院子里。
人們正嘻嘻哈哈地圍攏在被剝得血肉模糊的死牛旁,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斜對面勞動著的知識分子們,用漠然的目光瞅了瞅我,我迷茫地環顧一下陌生的院落,發現身旁是一棟大倉庫,我悄悄地溜了進去。
嘿嘿,真好笑,偌大的倉庫卻沒有任何貯藏,空空曠曠,我漫無目標地徘徊在亂紛紛的,積滿谷草的土地上,腳尖無意之中踢到一穗橫陳在谷草中的,黃橙橙的玉米棒,我低下頭去瞅了瞅,腳尖一抬,將玉米棒踹出好遠。
望著咕碌碌翻滾著的玉米棒,我頓然想起奶奶家的餐桌,想起那澀口的,但卻是珍貴的玉米鍋貼:玉米面雖然不好吃,很澀口,然而,既使是這樣,奶奶一家人,也是不能放開肚皮,隨便吃的,更不是頓頓都可以吃飽的。
我又想起爸爸和三叔,挖空心思地往奶奶家里郵寄玉米面的事情。啊——玉米,玉米,你看著不起眼,卻是窮人們活命的黃金食品啊。我走到被我無端踹開的玉米棒前,輕輕地拾起它,放到眼前,久久地凝視著,心中暗暗嘀咕著:把這根玉米棒拿回奶家去!
我握著玉米棒,剛剛走到倉庫的門口,迎面走過來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他身材臃腫不堪,渾身散發著嗆人的煙草味,尤其可笑的是,在他那醬塊般的腦袋右上端,非常顯眼地突起一個又大又紅的肉包包,看到他這般尊容,更讓我討厭得沒法形容。
“小子,”長著大肉包的老人用手中的長煙杆指著我手中的玉米棒:“這是生產隊的苞米,是國家的財產,你可不能隨便拿哦,送回倉庫去!”
“我,我,我沒拿,我只是隨便玩一玩,玩完了,我還會放回原地的!”
“嘿嘿,”老人和善地笑了笑:“你倒是鬼機靈啊,你是誰家的孩子啊,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啊,嗯?”
“老張家的,我是張家的。”
“老張家的?”老人狠狠地吸了口低劣的煙葉,一對昏暗的眼睛久久地盯著我:“老張家?老張家,嗯,我咋沒看見過你啊?嗯。”
我不再理睬他,再度溜進倉庫里,我心有不甘,決意要把這穗玉米棒,偷回奶奶家去,讓奶奶一家人,吃頓飽飯,可是,怎麼才能偷回去呢?
我握著玉米棒,掃視一眼空空如也的倉庫,哈,有了,倉庫的後牆,與奶奶家的院子緊緊相連,後牆處有一扇呲牙咧嘴的破窗戶,我頓時來了靈感,小手一揚,沉甸甸的玉米棒嗖地一聲,鑽過破窗扇,飛進奶奶家的院子里。
我興奮的蹲下身去,又揀起一穗,又如此這般地投過破窗扇,扔進奶奶家的院子里,我越干越得意,一穗又一穗的玉米接二連三地投進奶奶家的院子里,看到倉庫里再也尋覓不到一穗玉米棒,我終於拍拍手上的灰土,歡天喜地的溜出倉庫,翻過土坯牆頭,回到奶奶家的院子里。
我扯過爺爺背豬草用的柳條筐,將散落在院子里的玉米棒一一拾到柳條筐里,然後吃力地拽拉著沉重的柳條筐,“奶奶,奶奶。”
“哎,大孫子,什麼事啊!”
奶奶循聲趕來,見我拼命地拽拉著裝滿玉米棒的柳條筐,奶奶驚訝地地望著我,她又瞅了瞅生產隊倉庫的破窗扇,立刻明白了一切。“大孫子,”奶奶一把奪過柳條筐,“這可不行,這是小偷做的事情啊!”說完,奶奶手腕一用力,非常輕松地挎起了柳條筐,另一只手拉住我,“走,力啊,咱們給生產隊送回去!”
“唉,”我跟著奶奶,怏怏地走出院門,“奶奶,這點苞米,放到倉庫里,也沒什麼用處啊,人見人踩,毛驢子也啃。”
“那也不行,這是生產隊的,放在那里,就是爛掉,也不能拿的,懂嗎,大孫子,”剛剛走進生產隊的院子,奶奶便嚷嚷起來:“老楊包,老楊包!”
“哎,”腦袋上頂著大肉包的老人聞聲迎了過來,奶奶將柳條筐放到地上,“嘻嘻,老楊包,這是我孫子淘氣的時候,扔到我家院子里的,我把它都送回來了!”
“哈哈,”老楊包將吸完的大煙杆往褲腰上一別,粗糙的大手友善地掐擰一下我的臉蛋,“小子,你不是跟我說,隨便玩玩嗎,怎麼,都玩到你們老張家的院子里啦,嘿嘿,好個淘氣包啊!”
他又將頭轉向奶奶,“嗨呀,老張太太,你可夠認真的,算了算了,這點破苞米扔在那里也是爛掉,小孩子淘氣,就拉倒吧!”
“那可不行,”奶奶不容分說地將柳條筐里的玉米棒,悉數傾倒回倉庫里,老楊包笑嘻嘻地瞅著我,問奶奶道:“這小子,是你什麼人啊,以前,我咋沒見過呐!”
“哦,”聽到老楊包的話,奶奶的臉上立刻浮現出自豪的神色,美滋滋地說道:“老楊包,你當然不認識他,他是我大兒子的小子,我的大孫子啊!”
“啊——”老楊包眼前一亮:“豁豁,就是,就是,就是那個念大書的,留過蘇的,大倉子的兒子?嗯,讓我看看,讓我看看,讓我好好地看看!嗯,還別說,真像他爹啊!”老楊包拍著我的肩膀繼續說道:“嘿,像你爹,真像你爹,不僅顧家這點,特像你爹,翻牆頭那靈巧勁,更像大倉子小時候,嘿嘿。”
奶奶與老楊包寒喧一番,便拉起我的手回到家里,奶奶諄諄告誡我道:“大孫子,人,再難,再窮,也不能伸手偷別人的東西,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啊!”
“喂,”奶奶前腳剛剛邁進家門,身後傳來陣陣喊聲:“喂,姥姥,”我回頭望去,門外站著一個身材高大、英俊灑脫的男青年,他滿臉堆笑,畢恭畢敬對奶奶說道:“姥姥,今天晚上,大隊要開批斗大會,姥姥,你可一定要參加哦,可別像上次似的,說去,結果,點名的時候,就缺姥姥你家!”
“大侄,”老姑悄悄地拽了拽我,“他,就是隊長,我的大外甥!”
“嗨,”奶奶苦笑道:“永威啊,上次開會,你姥爺突然犯了病,我倒是想去,可是,你姥爺又是抽又是喘,外孫子,你說,我敢離開家麼?”
“姥姥,”奶奶的外孫子隊長一臉難色地說道:“姥姥,姥爺有病,你離不開家,就派我舅去唄,這次,可一定要准時參加會議哦,公社有了新規定,不參加生產隊組織的革命活動,年終是要扣工分的啊!”
“姥爺,”大表哥走進屋子里,關切地問候著爺爺:“姥爺,你的身體最近可好哦?”
“嗯,還行,”土炕上的爺爺板著枯黃的病臉不屑地對外孫子道:“哼,你們這些人啊,沒正形,就是沒正形,一年到頭什麼正經事也不干,不是練唱歌、排舞蹈,就是開批斗大會,唉,啥人能架住這麼折騰啊?打死我也不信,整天介扯著嗓子唱歌,扭著屁股跳舞,舉著拳頭喊口號,就能吃飽飯,穿暖衣服,過好日子?唉,真是沒正形啊,這可怎麼辦呐!”
“唉,”大表哥嘆了口氣:“姥爺,我也是沒法子啊,上級有精神。”
“嘿嘿,”我與老姑站在外屋,我以挑釁似的口吻對老姑說道:“老姑,你不是說,隊長是你的大外甥麼,你敢叫他麼,我聽聽!”
“哼哼,”老姑衝我撇了撇嘴:“大外甥,大外甥。”
“哎,”大表哥果然應答道,然後,向我們走過來,臉上帶著些許可憐的卑微:“老姨,有什麼事麼?”
“沒,沒……沒什麼大事!”老姑衝我自豪地一笑,對著大表哥指了指我:“大外甥,這是你表弟弟!”
“哦,”大表哥點點頭:“老姨,我知道了,我媽跟我說過了,小表弟,”
隊長大表哥親切地掐了掐我的臉蛋:“哪天到大表哥家串門去,老姨,”大表哥非常禮貌地向老姑告辭:“老姨,我得走了,我還有事!”
“去吧,去吧!”老姑得意地擺擺手:“去吧,去吧,忙你的事去吧!”待大表哥走出屋外,老姑一臉得意地對我說道:“怎麼樣,大侄,你大表哥雖然是隊長,在生產隊里再怎麼厲害,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也得規規矩矩的,嘻嘻,誰讓我是他老姨呐!”
“嗨,”奶奶打斷還在喋喋不休的爺爺:“老頭子啊,你就少嘞嘞幾聲吧,還是尋思尋思,讓誰去開會吧,你沒聽你外孫子說麼,不去,要扣工分的!”
“哼,”爺爺忿忿地說道:“愛誰去誰去,反正,我是不去!”
“你,這個該死的老頭子!”奶奶虎著面孔嚷嚷道:“你,這也叫一家之主,什麼事情也不肯出頭,唉,這也叫個大老爺們!”
“我看不慣!”爺爺堅持道:“我就是看不慣,沒正形!”
“媽——”二姑插言道:“我爹不願意去,也別難為他啦,還是我去吧!”
“唉,”奶奶指著爺爺一臉不悅地嘟噥道:“你呀,你呀,你的書算是白念了,什麼看得慣,看不慣的,這與你一個小草民有什麼關系?你看不慣,就讓孩子出頭,孩子才多大啊,萬一碰到點什麼事情,後悔都來不及。
你忘沒忘,土改那年,斗地主,你不去,就讓大倉子去,那天晚上,大倉子開會回來,一宿也沒睡好覺,一閉上眼睛就亂喊亂叫,我怕,我怕,我怕,看到孩子嚇成那樣,我也一宿沒睡覺,就那麼抱著大倉子整整一宿。
我問他,‘大倉子,你怕啥啊?’你沒聽到孩子怎麼說的麼,媽,‘我怕,他們可真狠啊,把地主吊在房梁上,把褲子扒下來,往死里打,一邊打,一邊問他,你家的金銀財寶都藏到哪去啦!地主說,沒有啦沒有啦,我什麼都沒有啦,都讓你們給沒收啦。可是,他們不信,還是往死里打,最後,只聽撲哧一聲,從地主被打爛的屁股里,哧哧哧地竄出臭哄哄的稀屎……’“
奶奶越說越激動:“你啊,你啊,你啊,什麼大事小情都不出頭,全是大倉子的事,分地的時候,工作組讓每家派一個人,拿著四根木頭橛子,這事,你也讓大倉子去,工作組長領著大伙走到地頭,手榴彈一扔,轟的一聲,大伙便開始往地里跑,找到合適的地方,便釘橛子占地,可是,大倉子太小,根本跑不過那些個大老爺們,結果,好地都讓人家給占完了,大倉子只占了一塊誰也不肯要的澇窪地!”
“哼,”爺爺依然振振有詞:“我就是看不慣,就是不去,這就是沒正形,哼……”
“媽——”姑姑拽了拽奶奶衣袖:“都別吵了,爹身體不舒服,不願意去,就別去了,我去,我開會去!”
“二姑,”聽到爺爺和奶奶這一番爭吵,我對傍晚將要召開的批斗大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聽到二姑要頂替不願隨意拋頭露面的爺爺去參加會議,我拽著二姑的玉手央求道:“二姑,我也要去,我要也去!”
“不行,”爺爺警告道:“大孫子,你可不能去,沒准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啊!”
“不,”聽到會鬧出點什麼亂子來,喜歡看熱鬧的我,更加興奮起來,可是看爺爺臉上那嚴肅的表情,我不禁失望起來,我撲通一聲坐到地上,哇地嚎啕大哭起來:“嗷——我要去,我要去,我也要去,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