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二姑蹲下身來,親切地將我拽到她的身後:“去,去,大侄,二姑帶你去,別哭了!”
“我也去!”老姑也來了興致:“我也去,我也去!”
“芳子,”當二姑背著我走出房門時,奶奶不放心地叮囑道:“芳子,小心點啊,站在旁邊點個卯,湊個數,就行了,可千萬別圖著看熱鬧,往人堆里扎哦!”
“放心吧,媽——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看什麼熱鬧,不得不應應點!”
黑漆漆的夜色,猶如一塊碩大無邊的帷幕,死死地罩裹住大隊部的上空,凌亂不堪的院子里,早已聚滿了黑壓壓的人群,那份嘈雜,那份喧囂,活像是無數只蒼蠅大集合,嗡嗡地亂叫著,讓人心煩意亂。
在院子的中央,臨時搭起一個簡易的大木台,十五六個穿著綠軍裝的青年男女,伴隨著懸掛在電线杆上的高音大喇叭流出來的剌耳樂曲聲,非常賣力地舞動著身軀,樣子既滑稽又可笑,使我不禁想起在家中陽台上所目睹到的那一幕幕。
“哎呀,二丫頭,你還別說,跳得還挺像那麼回事的呢,喂,我說,二丫頭哇,你對象讓你跳哇?”台下的人群吵吵嚷嚷著:“操,跳一個晚上的忠字舞,給兩天的雙份工分,誰不跳哇!”
“豁豁,黑小子什麼時候學會跳舞啦,我咋不知道他還有這兩下子呢!”
“工分啊,還不都是為了幾個工分啊,大家不都是這樣說麼,有錢能使鬼推磨麼,你們說,黑小子笨不笨,笨吧,笨得都出了名,可是,為了工分,竟然學會跳舞啦!啊——”
“嘻嘻,你看,馬麗的屁股可真夠大的啊!”
“……”
“走,快走,別他媽的窮磨蹭!”
幾個懷里摟著大杆槍,嘴里叨著煙卷的壯年男子,陰陽怪氣地推搡著一個胸前掛著大牌子的瘦老頭,搖頭晃腦地走進生產隊的大院子里:“快走,快走,磨蹭個啥啊,早晚你也是躲不過這場批斗會的。”
“你們,你們,”瘦老頭打著趔趄,在幾個壯年男子的推搡之下,絕望地嘟噥著:“你們,你們,干脆把我斃了算啦,這麼天天折騰,我可活夠啦!”
“哎呀,你瞅你,”一個倒背著長槍的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嘿,你啊,你這是何苦呐,這上的是哪門子火呀!晚上吃完飯,閒著沒事干啥呀?大家伙就當鬧著玩唄,都消消食,何必當真啊!嘿嘿。”
“唉。”
瘦老頭無奈地嘆息一聲,很不情願地爬到木台上,大表哥隊長一聲喝令,正專心跳舞的青年男女立刻嘩嘩地站成一排,一溜小跑地走下木台。
大表哥隊長信步走到木台上,他先是瞅了瞅呆立在木台中央的倒霉蛋、哆哆嗦嗦的瘦老頭,然後,清了清嗓子,不耐煩地揮動著雙手:
“靜一靜,靜一靜,大家靜一靜,都別瞎嚷嚷啦……肅靜,肅靜……咳——咳——今天,咱們生產大隊召開憶苦思甜批斗大會,請社員同志們踴躍發言,控訴萬惡的舊社會,歌頌社會主義新中國!歌頌我們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歌頌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
“嗨,”台下悄聲嘀咕起來:“還憶個什麼苦哇,現如今還趕不上早頭呢!
早頭再咋的,也能吃飽飯啊!“
“是啊,早頭給地主種地,一天下來,工錢一分不少還供頓飯,有酒有肉,一色的豬肉燉粉條子,現在……”
“現在,在生產隊干一天的活,累得鼻青臉子腫的樣,回到家里,別說什麼酒啊、肉啊的,白菜湯能喝上,就他媽的燒高香,磕響頭嘍!”
“……”
“喂,”大表哥隊長煞費苦心地一番宣傳動員之後,熱切的目光掃視著嗡嗡亂叫的台下:“喂,大家倒是積極發言啊,怎麼,怎麼啦?”
令大表哥隊長無比失望的是,他那熱辣辣的目光所過之處,原本嘰嘰喳喳、一片紛亂的木台下,卻突然死亡般地沉寂下來,沒有一個人響應大表哥隊長的號召,跳上台來控訴舊社會,歌頌新社會。
“哼,”大表哥隊長板著面孔吼叫起來:“你們啊,你們平時沒事的時候,比他媽的誰都能瞎掰唬,這不,一到了動真章的時候,都他媽的啞吧啦!”
“嘿嘿,”一個紅臉漢子幸災樂禍地悄聲嘀咕道:“嘿,再這樣沉悶下去,這次批斗大會就得他媽的卡殼,我看隊長他怎麼向公社交待!”
“嗬嗬,”另一個操著雙手的漢子接茬道:“弄不好,沒准隊長頭上那頂剛剛戴上的烏紗帽就得弄飛嘍,嘿嘿。”
“二寶子!”
大表哥隊長突然嚷嚷道:“二寶子,你過來,你來控訴控訴這個大地主劉有德是怎麼剝削你爹的!”
“是!”
一個看上去剛剛二十出點頭的年青人應聲跳上大木台,健步走到大地主的身旁,一把拽住大地主的衣領子。
“嘻嘻,又扯這個啦!又用工分雇人嘍!”
“就他啊,解放後才生出來的,懂個屁啊!”
“是啊,這二寶子小學還沒念完呐,他知道什麼叫剝削、什麼叫壓迫啊?”
“可是,咋的也比他爹強啊,你忘啦,上次開批斗會的時候,隊長費盡了心機,把他爹勸上了台,哈,你沒聽到,這老東西都說了些什麼,唉,要說早頭那些事啊,這個劉有德還算比較仁義的,我們這些幫工的晚來一會,早走一會,或者少干一點,人家從來不說什麼,上頓下頓都有菜,還有豬肉燉粉條子呢!”
“嗨,是啊,隊長一聽,鼻子都氣得歪到一邊去啦,這,這他媽的都是什麼啊,這哪里是批斗啊?”
“嗯,沒辦法啊,為了完成任務,隊長只好嘴對嘴地教二寶子,如何如何控訴地主的罪狀!”
“劉有德,”二寶子拽著大地主的衣領子,惡聲惡氣地罵道:“你他媽的有什麼德啊,你這個老不死的家伙,可把我爹給剝削苦啦,我爹辛辛苦苦地給你干活,你只給那麼一丁點工錢,這點錢能干個啥呀?嗯?你給我爹吃的飯,里面盡是砂子,吃著都磣牙。你這個黑心的大地主。打倒地主惡霸!”言罷,二寶子揮舞著營養不良的干巴拳頭:“打倒地主惡霸!”
眾人在木台下機械的揮舞著瘦拳頭,有氣無力地隨聲附和著:“打倒地主惡霸!”
“社員同志們,跟我一起喊啊!一、二、三,”大表哥隊長拼命地揮動著拳頭:“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毛主席萬歲!”
“……”
“臭地主,呸!”
二寶子還覺得不夠解恨,衝著垂頭喪氣的老地主臉上,惡狠狠地吐出一口粘痰,然後嘿嘿笑著,開心地走下台去。
眾人無聊地折騰著那個倒霉的老地主:“劉有德,你家的地到底在哪個位置啊,你還能找得到嗎?”
“找不到啦!”
“劉有德,你是憑什麼攢那多錢,置下那麼多的田產啊!”
“唉,別提啦,作孽啊,那些分掉的土地和房產,都是俺家祖祖輩輩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啊,細細想來,有什麼用哇!”
“……”
“啊!不好啦!盧清海放火啦!”
憶苦思甜大會正在荒唐可笑地進行著,突然,大隊部的西側莫名其妙地竄起滾滾濃煙,繼而,又揚起熊熊的烈焰。
“不好嘍,殺豬匠又喝醉了,又開始打老婆嘍!”
“哈,走哇,看熱鬧去啊!”
嘩啦一聲,黑壓壓的人群丟下焦頭爛額的老地主,猶如決堤的洪水,一路洶涌著,嗡嗡亂叫著,嘩啦啦地衝向烈焰翻滾的地方。
“別跑,別跑啊!批斗會還沒有開完呢!”大表哥隊長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盡力阻止著四散奔逃的人群:“別跑啊,別跑啊,都別跑哇,批斗大會還沒開完呐!”
可是,大表哥隊長的努力是徒勞的,整個院落很快便空空如也,僅剩台上那個掛著大牌子的老地主,孤苦伶仃地東張西望著。
“哼,”望著漸漸消散在夜幕中的片片黑影,大表哥隊長怒火萬丈:“哼,跑吧,跑吧,明天,每人扣你們一天的工分!”
“啊——啊——”
爛醉之後的縱火犯盧清海,就是白天在生產隊院子里,用極其慘忍的手段殺死兩頭,將自己的一生全部無私奉獻給人們的老母牛的屠夫,飽餐一頓煮牛肉之後,他又理所當然地喝得酩酊大醉,這絲毫亦不足為怪,生產隊的社員們誰都清楚,盧清海每飲必醉。
每醉之後,屠夫盧清海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凶暴無比地毆打自己的老婆,然後,再把早已折騰得空徒四壁的家,重新折騰得一埸糊塗。今天晚上,屠夫盧清海乘著酒興,非常滿意地砸爛了家里僅存的桌椅和碗筷。
“你,你,”屠夫的老婆徒勞地阻攔著自己的醉鬼丈夫:“你他媽的不過日子啦,喝點馬尿就窮耍!”
“豁,他媽的。”
屠夫盧清海一把將老婆推倒在地,盛怒之下,竟然不可思議地剝光老婆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後,一腳將其踢出門外:“滾,滾,滾吧,騷貨!”
“媽媽,媽媽,媽媽!”看著赤身裸體、披頭散發的媽媽。屠夫的兒子,就是那個摳掉母牛眼珠的三褲子,嚇得屁滾尿流,拼命地喊叫著,屠夫見狀,索興一不做,二不休,好似老鷹抓小雞般拎起哭鬧不止的三褲子,顧頭不顧尾地將其胡亂塞進一條油漬漬的麻袋里,接著,得意洋洋地倒吊在棚頂上。
“我不活啦,我他媽的不活啦,這日子,有什麼意思啊,有什麼意思啊!”
說完,屠夫開始縱火焚燒自家的房屋。
“啊——啊——我不活了,我要像洪常青那樣,活活燒死,我不活了!”
屠夫手里拎著一把雪亮的、閃著寒光的殺豬刀,嘴里還叼著一把長刃刀,望著屋子里熊熊燃燒著的火焰。屠夫的弟弟盧清洲,試圖衝進屋子里撲滅火焰,可是,看見屠夫哥哥凶神惡煞地堵擋在房門口,手里胡亂揮舞著殺豬刀,他不禁停下了腳步,遲疑起來。
望著眼前這滑稽可笑的場景;望著手舞足蹈,丑態百出的醉漢屠夫;望著津津有味、興災樂禍的人們,我不由得想起高爾基筆下的舊俄羅斯。
“這可了不得啊,一會兒著大了,可沒個救!”黑暗之中,我看到平日里總是沉默少言的老叔,他衝出人群,一邊說著一邊操起一根大木棍,徑直朝醉漢走去。
“老哥,小心點,那小子可虎啦,喝點燒酒,什麼事都干得出來!”二姑抱著我,不安地叮囑著老叔,老姑哆哆嗦嗦地拽著二姑的衣襟,嘴里一個勁地叫著:“二姐,二姐,我怕,我怕!”
“哼,”老叔毫不膽怯地回答道:“我才不怕他呐,全是裝的,我今天非得好好地收拾收拾他,看他還學好不!”
“老弟啊,少管閒事,沒用!”眾人紛紛散開,三叔悄聲對老叔說道:“你就少管閒事吧,沒用!”
“我找個機會把他撂倒,你們趕緊上去把他捆住!”老叔叮囑屠夫的弟弟以及另外幾個熱心的壯漢。說完,老叔拎著大木棍,邁著堅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屠夫。
“滾,滾,”見老叔向他走來,屠夫手中的尖刀再次揮動起來:“滾,你敢過來,我殺了你,我砍死你!”
“來啊,來啊!”老叔右手拎著大木棍,左手毫無懼色地點劃著自己的額頭:“來啊,來啊,你往這砍,往這砍!往這砍啊!”
望著面色沉穩的老叔,屠夫遲疑起來,手中的尖刀抖動起來,老叔一步一步地逼過去,屠夫一步一步地向倒退著。
“砍啊,砍啊,”老叔繼續喊叫著,可是,屠夫手中的尖刀,似乎中了什麼魔法,一動不動地懸在了半空中。
“兔崽子,有種的你倒是砍呢!”老叔大罵一聲,手中的木棍飛快地掄起,還沒有等屠夫醒過神來,無情的木棍已經重重地擊打在他的腰身上,只聽咕咚一聲,可惡的屠夫應聲倒地。
“我叫你往死里喝,我叫你往死里喝,這都喝成什麼形啦!”
在木棍的重擊之下,屠夫仰面癱倒在地,嘴里叼著的長刃刀嗖地飛將出去,咣當一聲滑落在草堆上。屠夫的弟弟和以及其他幾個壯漢見狀,立刻以迅猛之勢撲將過去,把醉漢屠夫死死按在地上。
望著令人哭笑不得的屠夫哥哥,屠夫的弟弟突然縱聲抽泣起來,繼而,無情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屠夫哥哥的頭上和身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讓不好好地過日子!我打死你,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