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任宣。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句話。
她第一次說的時候,他裝睡閉著眼睛,只聽到那近乎嘆息的一聲撫過他的面頰,現在他們彼此直視,那個女子微笑從容,在告訴他,她喜歡他之後,緊接著告訴他,他自由了。
她說得理所當然,任宣卻覺得自己腦袋里的那根弦一下就繃斷。
她說喜歡他,然後隨即拋棄他——她憑什麼?她怎麼敢?!
一種無法探知由來更無法控制的憤怒和惡意交替盤旋上升,讓任宣一瞬間說不出話來,若素看著他白皙面孔漸漸泛起青白,等了片刻,眼底慢慢的浮起一些不知該說是失望還是絕望的神采,唇角彎出些微苦笑的弧度,向他頷首,轉身離開。
那道黑銀色的身影在快走到門邊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用力拍桌的聲音,“安若素!你給我站住!”
她依言站住,卻沒有轉過身來,任宣死死瞪著她即便在此刻也依然挺得筆直的脊背,從牙縫里飛快迸出幾個字:“……安若素,你自作多情,我從沒喜歡過你,我只討厭你。”
這樣的狠話這樣的場景他很早之前就醞釀已久,但是現在脫口而出,說完之後沒有預料中的痛快,只有一種微妙的悶疼從心口的方向慢慢蜿蜒向上。
——有若什麼在他不知不覺的時候無聲發芽的種子,終於在這一刻破土而出,成就他心頭帶刺毒藤。
若素掠了一下頭發,仿佛沒有聽到一樣背對著他站在門口,任宣衝口而出那一句之後,陡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好,他緊緊盯著若素,心虛的不再說話。
他和她咫尺之遙,天涯之遠,諸神在危崖之上靜默聆聽。
長久的沉默,讓空氣都慢慢沉淀下來,任宣下意識的屏住呼吸,聽到空調微弱的響著,一陣陣冷風吹下來,幾乎讓他寒戰。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女子似乎低笑了一聲,聲音微妙嘶啞,她慢慢回頭,凝視著他,唇角微勾,臉上是一個柔和的笑容,她極輕的點了點頭“嗯……我知道的……”說完,她又笑了一下,眼淚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那是,安靜的落淚。
沒有移開視线,沒有絲毫責難,她只是安靜的凝視著他,任憑眼淚滑落。
女人的眼淚是珍珠,而那些從不哭泣的女人的眼淚是無價的鑽石。
任宣看著對面微笑著流淚的女子,忽然發現自己的思考停頓了,他只能這麼模模糊糊的想著,紛紛沓沓,亂七八糟的念頭潮水一樣涌過來,想要抓住的時候又潮水一樣退去,結果他只能看著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想靠近她,想擁抱她,想安慰她,把她抱在懷里,細細吻去她的眼淚,讓她不要再流淚。
她在顫抖吧,雖然看不出來,但是他就是知道。
若素拼盡全身力氣,抵御著,只為了能對他綻開一個微笑。
她已控制不住在他面前落下眼淚,便只能微笑,來維持最後的尊嚴。
這場愛情里,她兵敗如山倒,但是她那麼驕傲。
他呢,他居然舍得她在他面前潸然淚下。
他怎麼舍得呢?
任宣模模糊糊的想,下意識的覺得自己應該伸出手去,安慰她,告訴她,其實剛才是騙她,他也那麼喜歡她——
這個念頭剛出,任宣就被自己嚇到了,身側微微一動的指頭硬生生頓住,然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對面那個女子眼底便升起了一層薄薄絕望。
她筆直的凝視他,一瞬不瞬,淚水盈滿,就那麼落下來,笑容慢慢支撐不住,卻又勉強吊起一线,最後看了他一眼,轉頭,決然走去。
任宣發現自己連讓她留下都說不出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任宣猛的醒悟過來!
他喜歡她,剛才那一瞬醒悟過來。之前種種,不過是他自欺欺人,不知不覺間,心動的是他,痴迷的是他,認為自己根本不喜歡她,逢場作戲的還是他——
一開始就被那個女子吸引了吧,所以給自己隨便找了個理由,就去接近她。
如果真的那麼討厭的話,難道不是應該根本連靠近都不願意靠近嗎?
他怎麼就能認為自己不喜歡她?就能那樣傷害她?
把之前報復什麼的統統丟到一邊,任宣發揮了他性格里最大的優勢:不必說服自己,想干什麼就干什麼,立刻轉身向樓下看去,迅速一掃,沒見到類似若素的人,當機立斷抓起頸環奔了出去,直殺大廈的地下停車場——
奔出電梯口就看到若素的車子還在,他心里松了口氣,放慢腳步,仔細向四周看去,不期然的,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了一道蜷縮在柱子下的身影。
停車場悶熱無比,頭頂上排线密布,燈光是渾濁的顏色,那個女子一身錦繡水雲,仿佛盈盈小澗里倒捧天上雲若流水。
她蜷在那里,仿佛受傷的小動物,在那里奄奄待斃。
任宣覺得喉頭一哽,他慢慢走過去,想從後面抱住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收回了指頭。
他覺得,她應該知道自己在他身後,只不過不知道該拿什麼表情對待他。
一看到若素,他腦袋又一下子糊塗了,在她身後醞釀了半天,才糯糯的說了一句:“……若素,我……之前說的……呃……都是屁話……你不要當真,其實我、其實我……”
媽的,之前跟校花告白那行雲流水一般的氣勢哪里去了!!任宣暗恨,惱怒自己平日里接吻胡說兩不誤的舌頭怎麼這時候掉鏈子,看著前方沒聽到一樣一動不動的女子,又靠近一點,低低的繼續他的告白大業。
“……我也喜歡你……”鼓起勇氣的這一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但是,那個仿佛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的女子,沒有給他一點回應。
他那麼清楚的記得她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眼底一抹灰色的絕望。
對他根本就沒有任何期望了吧?任宣覺得手心開始朝外滲出汗水,他嗓子干啞,心頭一股淒然惶惶,覺得再這樣下去,連他自己也會丟臉的哭出來。
——不行,無論如何要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才行。
任宣鼓起勇氣,又稍微向前了一些,再度艱難的開口:“沒有再騙你……說的都是真話,你可能不會再相信我了,但是,我是,真的……真的喜歡你。”
是真的真的喜歡她,發自內心?——即便他不過是在片刻之前才有所察知。
若素宛如一道古早的雕塑,沒有給他一點回應。
他絕望的又靠近一點——
然後,他終於察覺到不對。
喂喂……那個噼噼啪啪按手機鍵盤的聲音是怎麼回事?!
任宣聽到鍵盤聲的一瞬間,額頭上蹭的冒出一個十字路口,他快步繞到前面,發現蹲在地上那姑娘正聚精會神的——發短信。
……@#¥%!!!
一瞬間,任宣簡直不知道該選擇怎樣的粗口來發泄自己的崩潰,他無力的滑倒,也蹲在了安姑娘的對面。
張了嘴又閉上,閉上又張開,COS了半天快死的魚,當任宣終於抓回自己理智的尾巴,確定不想撲上去咬死丫了之後,他剛要說話,那個埋首短信里的女孩子忽然向他伸出一根指頭,精確的點在了他的嘴唇上。
她手指的觸感是他所熟悉的。
十根指頭的每一根,都愛撫過他的身體,被他舔舐吸吮過。
情緒被微妙的安撫,任宣等著她從手機短信里把腦袋抬起來。過了幾秒,一聲發送成功的提示音,若素抬頭看他,微微一笑。
“……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任宣朝她抬抬下巴。
若素無辜的看看他,無辜的抬頭望天。
“坦白從寬。”男人威脅著,慢慢微笑,一口白牙森森然的露了出來。
若素撓撓下巴,想想,決定坦承。
“……呃,我知道那次發燒是你自己搞的。”
很好……任宣臉上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
“……我晚上給你告白那次,我知道你沒睡著。”
任宣已經笑不出來了。
若素繼續望天,“然後嘛……我知道你喜歡我。”
任宣已經把腦袋埋在臂彎里了。
最後,她看了看自己剛才點在任宣嘴唇上的指頭,覺得他差不多也該發覺了,大方的把最後的罪也認了,“……好吧,我在今天告白之前准備了洋蔥……稍微往眼睛上抹了那麼一點點……”
任宣開始錘地。
“……說真的,雖然我覺得你八成會追來,但是我真挺怕你腦子一熱追過馬路,打車去我家……”
任宣終於OTZ失意體前屈了。
合著他今天就是被設計了吧吧吧吧吧。
終於從打擊里把腦袋抬起來,他誠心實意的覺得,原來安姑娘你是不顯山不露水,低調的黑著啊。
一開始就察知他的心意到了徹徹底底的地步,裝作被他所誘惑,步步行來,設計了一個最後告白,給他下了這麼一個黑套。
很好,非常好,他這輩子從沒象現在這麼丟人過,真是十分的讓他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