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啊!
檀溪南岸,在沈園以東,約五里遠的檀溪下游,楊四獨自卓立一處名為鷹突崖的高崖之巔,任憑天際風雪襲卷他的全身。
他微眯著雙眼,側耳聆聽遠處傳來的陣陣鐵馬奔騰的轟鳴聲,胖胖的臉頰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心內卻不禁有著些許得意和驕傲。
只要神武軍一出,就是神仙也無法挽回敵軍的敗勢!
這樣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仿佛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興奮地呼喊。
戰事分毫不差地隨著自己的心意慢慢演變,這是一件何等舒心的事。
就如同以天地為棋局,自己和蒙彩衣利用手中的一切籌碼對弈,而自己僅僅憑借著習促易的神武軍這一招奇兵,勝利的天平便倒向自己這一邊。
世上的事有時就是這般奇妙,充滿著不可預知的變數。
就在昨天,自己這一方還是居於極其惡劣的形勢,而今天,該頭痛和傷腦筋的卻是蒙彩衣那一邊了。
說起來還真是可笑。
南宮漸雪那傻丫頭看上去似乎一副精明的樣子,在行軍打仗上還不是普通的白痴,居然天真到以為只要戰術得當便真的可以以弱勝強。
以今夜這種情形,如果真的依靠溫家的垃圾和南宮家兩百名戰士去夜襲沈園,只要稍具軍事常識的人都可以知道,這絕對是不可能成功的,除了發生奇跡。
也難怪南宮漸雪那麼熱衷於拉攏自己加入南宮家的陣營,南宮家果然沒有什麼傑出的軍事人才啊!
今夜一戰最精采的地方是無須花費自己一兵一卒,便輕松解決蒙彩衣枕兵沈園帶給襄陽的巨大威脅,避免溫家受到南北雙方夾擊的危險。
可以想象到的是,當自己率領著毫無損傷的溫家垃圾軍隊回到襄陽時,溫師仲那老狐狸一定會露出吃驚的表情。
當然,今夜一戰功成也給自己和鷹刀帶來一些負面影響,如溫師仲對自己和鷹刀的疑忌會更深,和南宮漸雪的聯盟關系也會有著一道無可彌補的裂痕。
可是,相對於帶來的好處,這些就只能是無關大局的小問題而已。
只要自己和鷹刀還有利用價值,無論溫師仲還是南宮漸雪,他們都不會輕率地自毀長城,主動鏟除自己和鷹刀,而當花溪劍派、蒙彩衣這一方帶來的危機完全解除之後,他們將會吃驚地發現,自己和鷹刀羽翼已成,他們早已失去了鏟除自己和鷹刀的機會了。
這,才是最微妙的地方。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如自己預想地那樣發展,蒙彩衣兵指襄陽反而給自己和鷹刀提供了一個發展壯大的絕佳良機,可以使原本一無所有的自己和鷹刀正式登上逐鹿天下的歷史舞台。
機會總是存在於亂世,存在於危機之中,只要自己籌謀得當,襄陽將成為自己和鷹刀建立不世功業的發源地。
散花啊散花,就請你睜開眼楮看著四哥是如何將鷹刀塑造成一個威震天下的霸主罷!
四哥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想到風散花,楊四的心中驀然一痛。
盡管伊人逝去已久,可她那雙動人的眼眸和微微翹起、似嗔似怒的唇角卻依然栩栩如生地在眼前晃動,從來未曾停歇過。
散花……
一時間,楊四迷失在過往美好的記憶中,黯然銷魂不已。
這樣的斷腸相思,纏纏綿綿糾結在靈魂深處,似乎永無盡頭一般,怎能教人消受?
“楊四先生!請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依據我家小姐交代下來的作戰計劃,我們本該在小姐發動襲擊沈園的那一刻便立時從檀溪北岸渡河,自背部攻入沈園,前後夾擊敵軍。可是,你如今卻遠遠地自下游渡河過來,停在此地按兵不動……難道你想置我家小姐的生命安全於不顧嗎?”突然,楊四身後閃現出一個年輕人的身影,厲聲責問楊四。
顯然,這個年輕人也看出了情況有些不妥,沒有後援的南宮漸雪孤軍奮戰於沈園,如果出了什麼事,家主南宮蒼穹震怒之下,只怕自己這些跟隨南宮漸雪前來的人沒有一個能活命回去。
楊四側頭看了一眼這個敢於質疑自己的年輕人,知道這個名喚瞿成志的年輕人是南宮家族戰士的一個小統領,南宮漸雪離去之前特別指定此人率領剩下的南宮家部隊配合自己作戰,由此可見此人深得南宮漸雪信任,必然是個難得的人才。
“身為部屬居然膽敢無禮質疑頂撞一軍主帥,瞿成志,你們南宮世家都是這麼教導屬下戰士的嗎?”楊四森然低喝道。
瞿成志聞言一滯。
不聽長官指揮乃兵家大忌,他自知理虧,臉上不由微微一紅,然而終究南宮漸雪生命是否安全這件事更為重要,便鼓起勇氣說道:“我家小姐率人在沈園孤身涉險,我們這些作為下屬的不敢不過問。請問先生,你隨意改變作戰計劃,毫不顧慮我家小姐的生命安全,這是何道理?”說著,右手慢慢伸到腰間劍柄上,只要楊四的回答有半絲不妥,便要出手。
瞿成志本人的武功楊四自然不會放在眼中,只是際此戰事的關鍵時刻,南宮家的戰士若是來個籠里雞作反,對大局有損無益。
不過,南宮家戰士有這種反應早在楊四意料之中,卻見他溫言道:“正所謂兵者,詭道也。能根據戰場上的實際情況隨時調整作戰計劃,這才是一軍之帥的首要條件,如果一味依據原先設定好的作戰計劃去打仗,那還要什麼指揮官?南宮姑娘既然將你們暫時交給我節制指揮,那是因為她對我完全信任,你們對我的質疑就是對南宮姑娘的質疑。當然,你們擔心南宮姑娘的安全問題,這是你們忠心護主的表現,應該贊揚,可是……”說到這里,他頓了頓,驟然出手,右手食中兩指直刺瞿成志雙眼。
瞿成志大驚之下自然而然的舉起雙手向上迎擊,保護自己雙眼,誰知雙手剛剛擡過胸前,腰里便覺一輕,已被楊四左手連劍帶鞘奪去武器。
楊四奪劍之後,拔劍出鞘,運勁一抖,將瞿成志的長劍震為幾段,跌入雪地中。
他一招奪劍用的是巧勁,這下震斷長劍又顯現了無比精純的內力,明眼人一看便知他的武功高出瞿成志甚多,要想殺人的話簡直易如反掌。
楊四嘿嘿冷笑一聲,方才繼續道:“可是,行軍打仗不是兒戲,隨意頂撞主帥更是兵家大忌,我若不對你稍作懲戒,如何可以服眾?瞿成志,你給我記著了,如若再敢質疑本人的指揮作戰,亂我軍心,我楊四下手將不再容情,必取你項上人頭!”說著,揚聲對早已圍聚在周圍的一眾南宮家戰士喝道:“你們也是一樣!”
瞿成志呆立在當場,心中又是難受又是羞愧,只想挖個地洞鑽進去算了。
就在此時,一隊負責探聽消息的溫家戰士快步過來,為首之人向楊四回報道:“神武軍騎兵營在趙本將軍的帶領下已逼近沈園西角,雙方正在隔牆對峙。照情形看來,雙方的火藥味極濃,估計很快就會起衝突。”
楊四點了點頭,轉頭看了一眼瞿成志,又回頭問道:“可曾看見南宮姑娘?”
那人答道:“雖然遠遠的看不真切,但南宮姑娘無恙是可以肯定的,因為小人見到她正和林思若二人站在高樓之上,靜觀事態發展,並沒有受傷的痕跡。”
林思若是鷹刀在溫家的化名,溫家人並不知道這個新近受寵於家主的龜公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浪子鷹刀。
雖然楊四一直認為以南宮漸雪的武功自保應該不成問題,但究竟仍然有些許擔心,如今聽到她和鷹刀俱都無恙的消息,久懸的心也總算放了下來。
很好!接下來,就要看我楊四的精采表演了。
楊四揮退探子,轉身大喝道:“此地乃是敵軍退走江南的必經之地,北有檀溪天險無法逾越,我們只要潛伏在南邊的山坡之後,驟然以強弓勁弩射殺敵軍,必然可以徹底消滅敵人。不過大家切要緊記,因為神武軍定會緊隨敵軍而至,我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敵人,並分頭撤退,萬萬不可戀戰,以免與神武軍起衝突。好了,請各支小隊的隊長過來,我們再仔細研究一下作戰計劃。”
說畢,他伸手在瞿成志的肩膀上輕輕一拍,低聲笑道:“你也聽到你家小姐無恙的消息了,這下該安下心來聽從我的指揮作戰了罷?希望你殺敵時的表現有剛才頂撞我時那般勇敢!”
瞿成志臉上一紅,慚愧道:“適才小人無禮之處還請先生多多包涵,並請先生給個機會讓小人將功折過。”
楊四微笑道:“你忠心護主的心情,我楊四其實是非常敬佩和感動的,只是行軍打仗的第一要律便是軍紀,指揮作戰務必要做到如臂使指,容不得半點違抗,是以我只能對你進行懲處,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苦衷。”
瞿成志點頭道:“小人明白,這件事本來就是小人的錯,不敢有任何怨言。”
楊四突然嘻嘻一笑,用別人難以聽到的聲音在瞿成志耳旁道:“其實,我更應該感激你。我楊四以一個陌生的外人身份來指揮你們南宮家戰士作戰,你們一定有很多人在心中不服,因此我急需一個機會來揚威,以取到殺雞儆猴的效果。結果你自己一頭撞了上來,我自然不會放棄這個絕好機會……呵呵,等今夜事了之後,瞿兄弟有空的話,希望能賞楊四一個薄面,讓楊四請瞿兄弟喝杯水酒以示感謝。”
瞿成志見楊四如此坦言在利用自己,心中不由大嘆倒霉。
不過經此一說,心底里那僅存的一絲怨恨也不翼而飛,反而覺得楊四此人雖然手段厲害,卻平易近人,極好相處,比那些所謂高門大閥的名門子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這時,南宮家和溫家聯軍的各小隊隊長已聚集在楊四的身周,經過瞿成志一事,他們再也沒有一個人敢小覷了眼前這個既矮且胖、其貌不揚的指揮官。
楊四咳嗽一聲,隨手揀了一根樹枝在雪地上畫了一幅地形圖,口中道:“由於神武軍是由西面而來,所以敵軍若想安全撤退,只能選擇東、南、北三個方向。但是,沈園北面是檀溪,敵軍在匆忙下不可能備有勾索等渡河之物,所以不會選擇北方突圍;而沈園南邊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帶,神武軍出動的又是騎兵,在平原之地追敵是拿手好戲,敵軍若是選擇從南面突圍等於自找死路;故而,他們唯一的選擇只能從東面的丘陵地帶撤退,希望可以憑借復雜的地形擺脫神武軍騎兵的追擊。這就是我選擇在這一帶設伏的原因。大家請看地圖,我們現在所處之地就是人稱‘鷹突崖’的隘口。此地北面是檀溪,最妙的是這里乃檀溪與襄水的交界處,河面陡然放寬許多,極難飛渡,而南面便是高達十幾丈許的危崖,崖下僅有一條丈許寬的羊腸小道可以通過。我們只需埋伏在崖上,待敵軍一到,便推下崖上巨石,封住路口,而後亂箭射之……”
聽到這里,瞿成志不由大聲叫好:“如此一來,敵軍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唯一能活命的機會只有跳入檀溪逃命一途了。可是,值此寒冬臘月,他們就算不被活活凍死,也要大病一場。”
能擔任小隊隊長之責的都不會是蠢人,再加上楊四解釋的極為淺現易懂,並輔以地圖講解,眾人立時明白了楊四的戰術意圖,心中不得不佩服楊四高明的策略。
特別是溫家戰士,他們平日里疏懶慣了,今夜突然要讓上陣殺敵,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些膽怯不安,可聽楊四一說,似乎這場仗己方已立於不敗之地,根本無須擔心自身的安全問題,立時喜笑顏開。
呵呵,這哪里是打仗?
根本就是拿著菜刀去殺雞,然後到家主那里去請功領賞。
這是老天給的發財良機啊!
楊四微微一笑,道:“你們都明白了罷。好,接下來我們就談談各小隊的分工……”
布置完畢後,各人轉身分頭去做准備工作,一時間鷹突崖上忙碌一片,人人情緒高漲興奮莫名,但是,他們都忽略了楊四眼中那一縷如寒光一般的冷冽笑意。
如果這個眼神被鷹刀看到的話,鷹刀一定會知道——這個矮胖子又在想法子害人了。
楊四背轉過身子,遙望鷹突崖下的檀溪,唇角笑意盎然,頗有得色。
卻見河面驟然加寬的檀溪奔流而下,匯入橫亘在右方一條玉帶般的襄水中,構成一個丁字形河灣。
這樣的地形,只要在襄水中安排幾只小船,再在檀溪對岸埋伏一小隊人馬,專門射殺跳入檀溪、襄水逃命的敵軍,可以將敵軍盡殲於鷹突崖下,可楊四為何沒有這麼做呢?
事後,也有人非常惋惜地這麼質疑楊四。
楊四卻驚叫道:“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呢?可惜可惜……若是當時你在場提醒我一下就好了……”
只有鷹刀非常了解楊四,知道只有楊四因了某種緣故不想去做的事,卻沒有楊四想不到的事。
果然,當鷹刀在私底下向楊四詢問時,楊四卻神秘一笑道:“當時一役,若要盡殲蒙彩衣軍對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但是,這麼做只能便宜了溫師仲這老狐狸,對你我二人卻沒有半點好處。你這個豬頭,難道沒有聽過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典故嗎?花溪劍派和蒙彩衣要經略江南後方,能擠出這八百精銳北上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一下子被我們全弄死了,他們就只能龜縮江南,幾年內不會北上,那我們在溫家就失去了利用價值,你說溫師仲那老狐狸會怎麼對付我們?只有留下這麼一個尾巴,讓溫師仲不得不依賴我們來繼續對抗蒙彩衣,我們在襄陽才會有立足之地,才會有機會發展啊!”他頓了頓,接著道:“我們就像是雜草,若是單單依附在某一塊光潔的大石上是不可能生存的,只有在兩塊或幾塊大石之間才有適合我們生長的土壤。這,才是生存的哲學。”
真是非常奇怪的論調啊,可偏偏又非常合理。